《伊川令》久依

19、《伤逝》新编 ——子君的手记

　　涓生，今年的雪又好大。那窗户像是纸糊上去的一般，总是听得见它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你知道的，我是极怕冷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冬像是一头发了狠的虎，我看着窗外零落的雪就禁不住打个寒颤。房间是冷的，外面的天是冷的，平日里聚在我家门前议论纷纷的人也是冷的。从我们的家回来之后，我便染上了风寒，至此皆咳嗽不止，叔叔为我请了大夫来看,他虽避着我说的，我却听到了些言语，大致是说我这是心病，气血不通，郁结于心，不能早日开解，怕也是时日无多了。我心里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我心中的一些执念和自私罢了，妄想着你感到后悔，感到愧疚，或者说让你心里是永远都忘不了我的。我躺在病榻之上惶惶度日，心中却生出了一个强烈的想法，将我们的际遇写下来，恳求我的叔叔在我死后将这纸烧给我，好让我能将它藏掖在衣襟里过了那奈何桥，永不会将你忘记。
　　涓生，你会看到我的这篇手记吗我心里是希望你看到的，但又并不很想让你看到，这让我感到自己太卑微了。从前的子君是骄傲的，是光亮的，遇见你之后，我便是卑微黯淡的了。等你看到这篇手记的时候，我的尸骨或许都已经寒了罢。我猜你一定会为我伤心吧…可我又如何敢肯定呢？或许从前，你会为我的死感到痛不欲生，可后来的你，对我，不过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了吧。
　　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我们，时常聚在一起谈天论地。我们探讨西方的哲学和思想，提出一些新兴的观念和想法。我总觉得你是无所不晓的，你的言论于我而言都是新奇不已的。那时的我，便已经是十分崇拜你的了，你就像我生命里久违的一束光，温暖晴朗，却有些遥不可及。你同我讲过的著作，我都会拖了人家帮我带回来细细拜读，只是为了能够和你有更多共同的话题。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爱又可笑。少女在热恋时，总是容易被温柔冲昏了头脑，就连路边的一朵小小野花，看起来也是极其芬芳娇艳的。
　　再后来，时值“出走”热潮，我断然和家里决裂，与你一同出走他处。那时的我，是兴奋的、是激烈的、是极端的。我坚定地认为，这一定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契机，让我能够有机会开启一段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人生，是由我自己把控的，不由得他人做主的人生。我为我的抉择感到庆幸，我要走在这混沌世界的前头，不愿再与他人一起同流合污。更何况，与我一起的，是我崇拜是我爱慕的人，我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我们刚开始在一起的日子，的确是幸福的。虽然每日皆是粗茶淡饭，但只要看到身边紧挨着的人，便也觉得可口万分。我先前是不会做饭的，从前在叔叔家里，十指不沾阳春水，一日三餐都是由佣人准备妥当的。但因我是个女人，并不能够找到一份正经的工作，只能靠你写稿的微薄收入来支撑家用，我若再不能当起家来，如何能让这段属于我们自己的日子过下去呢？我只好将衣袖高高地卷起来，尝试着做一些简单的菜肴。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家中渐渐入不敷出，我只得减少我们的吃食以维持生计，看到你消瘦的样子，我心中也是万般心疼。
　　因你整日忙于写文章或是奔波投稿，我只得孤身在家里看些闲书，后来实在家中太过冷清，没有了半点言语，我便领了阿随和一些油鸡回家。它们的到来，给我们的家添了许多生气，从前我与你两个人的家，倒不像是一个完整的家，自从有了阿随和油鸡，我便觉得这个家更像是一个家了。所以我尽力地饲养他们，有我一顿吃的，便有它们一顿吃的。不仅是怕比房东太太差了去，更是因为对它们生出了许多感情，将它们当作这个家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了。可是后来，家中的情况愈演愈糟，我再不能省下吃食给它们，只能由得你将油鸡吃了，我虽心里不悦，也只是转过身偷抹了几滴眼泪。
　　不知不觉中，我感觉自己变了许多，我不再得空看从前的那些书，也再没了从前的激情和热忱。我整日为了我们的生计担忧，千方百计地想着如何省钱，如何让这个家熬过去。我不再敢照镜子，我怕镜子里的我是苍老的、是世俗的、是曾经你最不喜欢的那个样子。我也不敢与你同去拜访外人，我怕他们惊讶于我的转变，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子君怎么变得与那些市井妇人无异了。
　　我渐渐变得敏感脆弱，连买菜都变得有些偷偷摸摸，总是觉得街上的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仿佛在看我的笑话。我无处释然，回家面对你的清冷，只得与你大吵大闹起来，所有的闹剧都由你一句：“子君！你疯了吗！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作为收尾。我只是像机械一般流下几滴眼泪，随后又转身为你去准备午饭。
　　那日大吵，你摔门而去，留给我一个失望又厌恶的眼神，我从你的眼神里再也读不出当年的明媚和爱了。我忽然慌了，我怕你离开了便再也不会回来。容不得我有半点的迟疑，我跟着你跑了出去，却在转角处，碰见你和一个穿着学生服装的女孩子在言语，那个女孩子面容清秀，手中捧着一本《玩偶之家》。她高昂骄傲的样子，将她与路旁的人清晰划分开来，我能够读懂她，她是有理想的、有抱负的、有自己美好意愿的。我不自觉地落下泪来，看见她，便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你与她高谈阔论，眼神中是满满的热情和赞赏。但我已无心听你们讨论，眼神渐渐空洞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去，我再顾不得街上旁人的眼光，任由自己东倒西歪。我忽然觉得天变得很冷，眼泪似乎都被冻起来了，不由得紧了紧身上那件早已洗的发白的衣服。我想，我似乎再没了留下去的理由，我所谓的理想，奋不顾身追求的爱情，都已经消逝殆尽了。
　　涓生，我知道的。你再不爱我了。你一定觉得子君再也不是从前你爱的你敬佩的那个子君了。她变得市侩、变得只会抱怨，变得毫无思想。可你又何曾切身体会过我的痛苦呢？从前我天真的以为自己能抵挡住这混沌世界的潮涌，可真当自己置身于黑暗中央，我才知道这是多么无力又可悲的事情！你是永远都不会明白的，你是如此无情、如此自私、如此冷酷！你与我终究是不同的，说到底，我在你眼里，也沦为了一个世俗的女子罢了。
　　可是涓生啊！你永远都活在自己臆想的美好世界里，你永远都不愿意去接受残酷的现实。你爱的，是当年那个幻想中的我，那个我，换作另一个有理想、有激情的女人，都是可以的。我并不是你心中无可替代的。
　　写到这里，我忽然不想再将你记住了。
　　可是，涓生，你知道吗，今年的冬天真的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