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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顾瓯的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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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是灰蒙蒙,不远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放眼望去,几个穿着大红大紫羽绒服的估计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带着一群聒噪的孩子,陆续从几辆卡宴、梅赛德斯上下来,便开始在山脚下放起自己带来的鞭炮,之后端着不知从哪提来的花篮,一步一个台阶慢慢向半山腰走来。原来她们是来扫墓的。
“哎”,站在半山腰墓碑旁的女人,轻轻叹了口气。从黑色风衣口袋中掏出一包女烟,娴熟地抽出一颗。“呯”的一声,从都彭中窜出的火苗在女人的手指尖跳动着,也算是这座南方小城阴郁天气中为数不多的一点暖色。
女人轻轻抿了一口烟,缓缓吐出。香烟缓缓散开,在这刚过完年雾蒙蒙的南方小镇,却怎也分不清空气中弥漫的究竟是香烟,还是雾。
这女人抹着一口鲜红的口红,仿佛不经让人以为是刚吸完血。苍白纤细的脸庞上,戴着一具硕大的墨镜,却怎也看不透这墨镜背后的眼神。
在墨镜之上,扎着一头清爽的马尾,不留刘海,头发略微焗了点色。女人的身子,紧紧裹在一件朴素却显高端的黑色风衣中。风衣下面,是一双细长的包裹在透明丝袜里的腿。再往下,一双当季新款的奢侈品高跟鞋,却沾着一路的泥泞。
女人居高临下,仿佛看畜生一般,注视着一行从山脚下徐徐走来的人群。
“晨西,这次回来,你还走吗……还去他城吗?”。这个声音的主人,是旁边另外一个略显年轻的女孩。马丁靴、牛仔裤,再上是一件黑色紧身毛衣,裹着略显吉普赛风格的坎肩。
“也许,这次真的不走了吧。到了这个年纪,有时候真的想安定下来”。原来身着一身黑的女人,叫晨西。
“也是。这几年,你在他城真的经历了太多了。你刚回来的那几天,除了你那张脸,我从你身上真的一点都看不出你当初的模样。其实我也有点后悔,当时你想去他城,我应该拦着你。如果那样,虽然你现在很有可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主妇,一天天为了孩子、为了自己的男人操持家事,但至少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够了!!”晨西将自己手中的烟狠狠甩在地上,摘下墨镜,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静瑜,我现在的这个样子,是我自找的!跟你没有一点关系!我知道你看到我现在这样很心痛,但是……”
说到这里,晨西顿了一下,刚才眼神中透着的那一股子狠劲儿不知了去向,转而却有些迷离,眼睛略略偏了一点,看向山脚下,“也许,这就是命。又有谁能知道呢?”
晨西的这句话,像是在问静瑜,却更像是在问自己。
“这次回来,我是想来看看顾瓯的。也许,以后就待在他身边了。毕竟,真的有些可惜……”晨西看向大约数米开外的离得最近的一块墓碑。在那墓碑旁,还站着熙熙攘攘的十来个人。
晨西和静瑜仿佛心有灵犀般,在没了继续往下说下去的欲望和勇气之后,两人开始向墓碑走去。
人群中一个男人看到她俩,便迎了上来。那男人剃着板寸,黑框眼镜,一张大嘴虽显得不协调,却也是福相。脸上坑坑洼洼。脖子往下,一身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来的高定版中式复古套装,仿佛鼻孔朝天,趾高气昂的告诉对方“我有的是钱”。
“呵呵呵”,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男人的公鸭嗓中不合时宜地挤出了刚才的笑声,“晨西,顾瓯这一走,搞得我们也很不知所措。想想看,从初中到现在,我跟顾瓯也是二十来年的哥们了。”说到这,男人很应景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自从顾瓯没了,我们哥几个总觉得日子里缺少了点什么。虽说这几年跟他联系得少,但也是发小,而且我们还拜过把子!”
“别人不知道,但我心里门儿清。顾瓯其实最放不下的,还是你。”话说一半,男人的手很合时宜地搭上了晨西的肩。“好在这些年,我在他城还算混出了点小名堂,你是不知道现在人也好,企业也好,是多缺钱!我那小贷公司,一年下来净利也有几千万。你在他城要是遇到了难处,来找哥。你跟顾瓯的关系,我向来把你当做妹妹看。有啥事跟哥说,我一定给你解决。好了,先这样,上面有几个领导下午要到我公司视察,我得提前赶回去准备,那就先这样。”
说罢,男人跟后面几个人打了声招呼,便向山下走去。临走时,朝晨西点了点头,眼神却又有些飘忽不定地刻意扫过了静瑜。
陆陆续续,墓碑旁站着抽烟的男人们,事毕离去。临走也纷纷跟晨西和静瑜道了别,熙熙攘攘朝半山腰的台阶走去。其中几个人仿佛还想跟晨西多说几句话,但是看到晨西脸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只得退了回去。阶梯上,几个挺着啤酒肚的男人们搂着肩,互相谈论着自己的生意,仿佛来到这墓地,只是普通的“走亲访友”。
人群们散得差不多了,晨西又戴上那副仿佛天生适合贴在她脸上的墨镜。为的,是不让静瑜看到她湿润了的眼睛。
“其实,顾瓯好歹也算在离开你之后,真正的做了一回自己。你想,当时他做你的经纪人,脑子里只有你的事业,只有工作。整天围着你团团转。不过后来他死了心,去做了战地记者。也好......只是虽说这一去……”说到这里,静瑜才知道自己多嘴,赶紧踩住了刹车,偷偷瞄了晨西一眼。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有时候,我都觉得这像是老天爷故意在惩罚我。在我身边安排了一个这么好的人,可是现在又把他夺走。”这时,晨西的眼泪再也踩不住刹车,清晰地在墨镜后苍白的脸上划出了两条线。
晨西顿了顿,默不作声朝墓碑走去。这墓碑的主人,就是他们口中的顾瓯。墓碑上刻着几个字——“生于1988年,卒于2017年”。晨西也顾不得地上残余的鞭炮屑,丝毫不担心自己昂贵的风衣被地上的泥泞弄脏,蹲了下去,用手擦拭着墓碑上残余的鞭炮屑,说道:“顾瓯,不知道你在那里冷不冷。今天你一帮以前的朋友来看你。但是我觉得,他们都只是想找机会认识静瑜和我而已。哎,你交的这都是些什么朋友。”
“这回我回来她城了,这回是真的不再走了,就陪在你身边。你以前最喜欢的那本书,我给你带来了。我不在的日子里,就让它陪陪你。”说罢,晨西从包里掏出一本土黄色磨破了封面的书,静静地放在地上。
晨西看着墓碑,又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那本书,仿佛这本书是顾瓯刚翻完的,书上似乎还残存着顾瓯的气息和温度。
一想到这里,晨西的泪腺再也绷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滚落下来,肩膀也随着情绪开始一起一伏地啜泣。双腿再也承受不住身体,扑通地侧坐在了地上。这腿,究竟是承受不住晨西纤小的身子,还是承受不住这些年来晨西经历的人和事?
“晨西,顾瓯走都走了,他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也会难过的。快起来吧,我车里还有件裙子,你去换换,看你这身上粘的一身泥。这么漂亮别再把自己弄脏了。”边说静瑜一边上前拉起晨西。
“脏?这些年来,我还不够脏吗?哈?这点泥又算什么?再肮脏的事、再恶心的人,我又不是没玩过。这点泥算什么?”此时的晨西已然崩溃,呆坐在地上任由静瑜吃力地拉扯。
“哎!晨西!你别这样糟蹋自己了!顾瓯在天上看到,他也会难过的!”静瑜一句不经意的安慰的话,反而却点醒了晨西。
“是呀,我不能再做让顾瓯难过的事了。”晨西自己用发抖的手支撑着地,在静瑜的搀扶下,勉勉强强站了起来。“顾瓯,我对不起你。但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就是让我失去了你。但是我保证,在以后的每一天里,我一定争取开开心心,让你在天上看到也不再难过。”晨西轻轻抹了抹眼角那一抹湿润,朝天上看去。仿佛,顾瓯就在某一朵云后面,着急、害羞却又痴情地望着晨西。只可惜,天上除了灰蒙蒙的雾,什么都没有。
就这样,静瑜挽着晨西,慢慢向山脚下踱去。只是晨西又不忍心,没走几步便回头望望,仿佛期待在某一次回眸时,能不经意间瞥见顾瓯就站在一棵树旁,朝她微笑。但这终究也只是期望。
坐进了车里,静瑜从后座拿出一套裙子,“喏,这是我昨天刚逛街买的,回家忘了提上楼,就落在车里了,正好今天给你换。”晨西顺手接过了裙子。脱下风衣和高跟鞋,露出了那双修长的腿,在副驾上换上了裙子。也许只有和静瑜坐在车里的这一刻,是顾瓯死后的一年时间里,晨西最有安全感的一刻。
静瑜发动了车子,缓缓朝市区驶去。
窗外,行道树绿得发黑,窄窄的一条双车道上,只有斑驳零星的几辆车,仿佛也不赶时间,就这样慢慢向前挪动着。又开了大约一刻钟,路上才逐渐热闹了一点。街边的早点摊,坐着一对穿着校服的小情侣,男生似乎在生闷气,一个劲儿往自己嘴里塞油条。女孩子可怜楚楚地望着他,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拿起纸巾,帮男孩擦拭嘴角的油。过了一会的十字路口,一个年轻小伙子在岔路边给路过的零零散散的行人派发着传单。在一次又一次被拒之后,沮丧地低下脑袋。又往前开了一会,一辆宾利从旁边如猛兽般怒吼着低沉的引擎声,超车驶过,将地上的污水,溅了在公交站等车的老头子一身。老头子气急败坏的举着拐杖朝宾利驶去的方向破口大骂。
副驾上的晨西,难得地挤出了一丝笑意——也许这就是普普通通的生活吧。但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难道自己在圈子里靠勾心斗角,靠身体换来的那点钱,就能给自己带来想要的生活?
望着窗外的氤氲,晨西会想起数年前的那一天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