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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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晚梦见他了。”正被侍女们服侍着更衣的王爷突然开口了。
屋里的人都怔了怔，不知道王爷这是跟谁说话，一时间都有些惶恐。我也愣了一下才恍然，这话是跟我说的。
这屋里大概也只有我还是个老人儿了。
王爷是想起王妃了吧。
这么想着我抬头看了看被簇拥在中间的高大男人。也许他也没那么高大了——至少比以前要矮些了，他以前背总是挺得笔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如今却是不一样了，他有些驼背了。前几天，王爷突发奇想要去打猎。大热天的，一个人拎着弓箭就要翻身上马。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拦不住，就多带了些侍卫一窝蜂的涌到山上。可没多久，王爷突然没了兴致，自己拎着几只亲自打来的兔子走在前面。有个小侍卫，大概是新来的，想献殷勤，走上前要接过那几只兔子，却被王爷吼了一句：“本王连老虎都扛得动，何况区区几只兔子！”后来倒是没出什么岔子，只是回到王府，王爷下马的时候，我站得近，看见他顿了一瞬，闷哼一声。我急忙抬头伸手准备去扶，可王爷却瞪了我一眼，没事人一样下马走了。只是我跟在后面怎么看都觉得王爷的步子有些别扭，不过我这人糊涂，不懂的事总是稀里糊涂地让他过去了，也没多想。
一句话倒是教我想起不少旧事来。不自觉地笑了笑，“这是王妃想您呢。”
“哼，他怕是把我忘了！”我看见他明明笑了笑，却很快板了脸，嘴里恨恨地。以前王妃在的时候，王爷也爱这样。
王妃虽是个文人君子，却爱极了刀枪棍棒。不过他不会舞弄这些，王爷总是武给他看。他便把王爷耍枪弄棍地模样画下来。
我们王妃素有天下第一人之称，书画自然精妙。王爷每次看了先是咧嘴一笑，随即板起脸，“王妃的观察还不够精细，本王的英姿应当更为潇洒威猛些。”王妃温润，脸上总带着笑，只是这时候便会拧了眉头，把画一扔，“王爷自己画吧！”这时候王爷又会一副二皮脸的模样贴上去哄人家。
说起这个，有次我有事禀报王爷，急急跑到二人寝殿门口。还没敲门就听见屋内暧昧地动静，我知晓不好打扰，可事态又紧，在门口急得团团转。终于声音小些，却听见王爷突然道：“宜修，我总觉得只有你生气骂我的时候和你这样的时候我才总算见到了你，总算见到了不是天下第一人的那个你。”
我是阉人，自小就跟在王爷身边伺候，不懂得这些个情话，只一心想着那事儿，我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哪怕王爷要斩杀了我也顾不得了，急急地敲了门。
好在后来也没被斩杀,只是不能近前伺候了近一个月。就连平日里最是温柔的王妃也有段时日不愿见我。
那段时间我浑浑噩噩，混在奴才们中间听了些个东西，不过大抵多是些谣传。
他们都说王爷似有不臣之心，皇上已然知晓，正准备除了王爷呢。说得有鼻子有眼，却荒唐至极！且不论妄议这些是大罪！只说我们王爷忠心耿耿，早些年为皇上东征西战，打跑这些蛮族，回来后也是一心一意辅佐皇上，何来不臣之心！简直胡说八道！
那些话就算这时候想起来我这心里还砰砰砰跳得厉害，恨不得撸袖子跟那些个王八蛋打上一架。
不过也有些个传别的，说的是王妃的事。
王妃男子却嫁给王爷。雌伏人下这话不好说，毕竟王爷他不是一般人，可到底也不算是个值得夸耀的事。更何况是有天下第一人之称的王妃呢。
那时候他们就说了，王妃在母家不受宠爱，被主母欺辱。这事其实我知道，是真的。王爷还在王妃归宁的时候为了这个在那家大发了一通脾气。我虽惊讶王爷这么维护王妃，心里却也是向着王妃的，也帮着出了好一口恶气！不过这些别人不清楚，哼，这种事那家捂得严严实实的。
这个我也就听一乐儿，可他们倒是说出了点不一样的。说是王妃这些年在母家过得不好，却养成一身好气度，任母家那些嫡出子女百般刁难也绝不皱一下眉头。更是刻苦学出一身好文采，硬是靠着自己搏出一条路，成了天下第一人。不过那些人又唏嘘开了，说王妃到底被母家害得入了王府，不然大可一展宏图，做出一番事业。我听了也是不屑，你们知道个屁！我们王妃现在也没闲着。西边闹旱，出谋划策的是我们王妃。东边闹灾，献计献策的也是我们王妃。尔等屁民不清楚个中细节罢了！
不过又有阴谋论的混蛋站出来了，说王爷娶王妃就是为了要个谋臣。我一听这话不干了，你们这群狗奴才，一天到晚吃饱了撑得背后议论主子！撸起袖子就大干一架。
我虽然输了，但我又回到了主子身边。我觉得还是值得。
人一老就爱瞎想。我这儿还伺候着主子呢，就想到这么远的事了，“王妃怎么会忘了您呢，王妃可是最重情谊的人了。”
我本是笑着说的，却一时间眼眶有些湿了。我低着头生怕被王爷瞧见。两人都有些沉默了。良久才听见王爷一声长叹。等侍女收拾妥当，转身去书房了。
我有些懊恼自己多嘴了，只敢默默地守在书房门口。可我的心又远了。我是真的老了啊。
我刚回到主子身边那时候，王妃终于不那么厌烦我了。一切都回到了以前。只是这些日子里王爷忙了起来。
每日书房里进进出出地人步子都匆匆忙忙地，平日里活泼的小杨将军也不见笑了。只管往书房跑，日日如此。
后来也不来了，听说是犯了错被老杨将军关在家里了。你说说，都做将军的人了，老杨将军还不给留点面子，就这样大咧咧地传出来。
也是那时候，往书房跑的人越来越少了。王爷也不在意，带着王妃去了山上，就是前几日去的那座。两人很是悠闲地过了段日子。那时候我总以为，王爷王妃是这山上的神仙眷侣，过着最惬意舒服的日子。我也有幸成了侍奉神仙的人，得道了似的畅快。
有一日，王爷打了一只大老虎来，亲自扛到王妃面前，往地上一扔，摆出一副高兴等夸的模样，就连我看了也替王爷害臊，觉得太过孩子气了。王妃倒不嫌弃，见王爷没受伤，围着老虎转了几圈，听王爷一遍又一遍地讲打虎过程，还画了张王爷打虎图。那图现在还挂在王爷书房呢，每次见到都忍不住替画里的王爷喝声采。
可也是那日晚上，山上突然被围了起来。一群兵不说二话就要带走王爷。我慌里慌张的拦在两位主子面前，腿肚子都打着哆嗦，却高声骂着这些不长眼的混账东西。
王爷却早有预料似的，低声朝王妃嘱咐了句：“你只管撇清自己便好。”便拉开了我，径直跟他们去了。
我失了主意，只看着王妃，希望他能给我些安慰。却不想看见王妃眼里噙满泪水，死死咬着下唇，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决然。
我突然醒了，王爷王妃不是这山上的仙人，我亦不是侍奉仙人的仆人。
我也浑身充满了勇气，跟在王妃身后，忙忙碌碌，寄出一封又一封密信，秘密见了一位又一位大臣。
等到了那天，我终于随他进了宫。他只带了我一人，可那时我觉得他昂首大步向前，身后仿佛千军万马，无所畏惧。我也尽力昂起了头，挺直了腰板，像个将军一样走进了宫门。
殿上人并不多，皇上，王爷和几位位高权重的大臣。
我只是站在一旁而已，身上却惊出一身冷汗。皇上竟信了谣传！皇上信了王爷有不臣之心！
我急切地看了一眼王爷，希望他能辩解什么。可他却坐在一旁悠闲地品着茶，微笑着看着王妃。
我的心也一下平静下来。王妃是天下第一人。我便相信王妃，相信这二位便好。
这世间，你就算有天大的理，有天大的委屈，皇帝说你错你便是错。哪怕是天下第一人与其争论，最后的结果也不会尽如人意啊。
王妃替王爷扛下一切。
显然王爷也没有料到。
王爷颤着手捂住王妃的嘴，疯魔了似的朝皇上叩拜，嘴里不住地争辩，撇清王妃。
皇上皱着眉头，扯出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笑容，“朕自然是信得过二弟的。二弟对朕忠心耿耿如何会有不臣之心。朕起初不信，直到看见那些个证据，才不得不彻查此事。如今真相大白，二弟自然衷心于朕，是这陈宜修在背后作祟，自然不得轻饶。”
说完悠悠地扫了一眼大殿，做出一副痛心疾首地模样，“只是陈宜修迷惑二弟，让二弟也做了不少荒唐事，朕也着实心寒。此后便在王府中思过吧。至于陈宜修，不忠不义，留不得他，念在二弟对他用情至深，便赐毒酒一杯吧。”
王爷抱住王妃，朝周围的太监侍卫怒吼：“我看谁敢动他！”说着拉起王妃就要逃。
可猛一起身便栽倒在地。我不可置信地看向皇帝，只见他笑着瞥了一眼王爷用过的茶杯。
下了药！
王妃摸了摸王爷的脉，脸上轻松一些。接过太监端来的毒酒。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跑过去便要夺过那杯酒。却被人生生拉住。只得枯求王妃，求皇上。
王妃转过身来。轻轻笑了，“等王爷醒了，你便告诉王爷。王爷情深，宜修自不能负。可我到底要自私一点，独活于世的凄苦寂寞着实难忍，便让王爷替我承受吧。”
说罢将毒酒一饮而尽，倒在王爷身边。两人像是安稳的睡着了似的。
“把我们成亲时的喜服拿过来。”书房的门突然打开了，王爷冷不丁的一声吩咐把我吓了个激灵。
大家都说王爷喜怒无常，几个侍女嘟嘟囔囔地抱怨王爷想一出是一出，前几日要打猎，今天又要喜服了。
我知道的，他想王妃了。
王爷大概也老了。人一老就爱瞎想。
我捧着那两套喜服走到王爷身边。
“我以前都梦不到他的。最近几日倒是常梦到了。”他翻着喜服，随口说到。
王妃也老了吧，总是想王爷，便来看看。
“他老了，头上都有白头发了。脸上也有些皱了。”王爷的眉头拧在一起，“可他还是很瘦，准是没好好吃饭。你准备些东西，待会儿我去烧给他。都要精细的，他好讲究这些。”
“王妃用的自然都是最精细的。”我有些想笑，王爷总操这些心，王妃本来就是吃不胖的。他却还在嘱咐，把王妃的喜好说了一遍又一遍。我想说这些我都记着呢，可也没张口，就静静地听他说了一遍又一遍。
“我想见见他。”王爷突然说。
我太糊涂，太不聪明，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可能不久后就能见到他了。”王爷突然笑了，脸上满是期待，摸了摸手边的喜服。“到那时我们再成一次亲吧。”
他似乎也不需要我回答什么，让我准备东西，自己去沐浴更衣了。他每次都要准备很久。
我没借别人的手，自己挑了不少东西，一股脑全抱过去了。
王爷让我守在门外，自己一个人在里面烧。
我知道，他想跟王妃说几句话。
突然我听见里面传来呜呜的哭声。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便装作不知道。
“宜修，我好寂寞啊，好寂寞啊。”
我又想起来王妃让我传给王爷的话，心里不免有些唏嘘。独活于世太苦，王爷都承受不得，王妃那样的瘦弱书生怎么行呢。
那天过后，王爷着了凉，夜里生起病。时梦时醒，梦时叫着王妃的名字。醒时好像真的见到王妃了似的，欣喜地跟我说王妃来了。让我给王妃端茶倒水，好好伺候着。我也真是着了魔了，遵着王爷的吩咐，好像王妃在世时那样服侍他们。
王爷满意极了，病了好了不少。这天晚上竟然从床上下来换上了那身喜服。
他确实老了。喜服穿在身上竟然长出一截，花白的头发上歪歪斜斜地带着玉冠，显得有些滑稽。我走上去为他扶正玉冠，连胸前的大红花也帮他戴好。
他喝了个酩酊大醉。像成亲那日一样。
第二日，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身上是那套华丽的喜服，头上的玉冠也没有摘，怀里抱着的是王妃那套。
侍女们无不抽泣落泪，我却出乎意外的平静。
之后皇上仁厚，厚葬了王爷。
我自然在陪葬之列。我似乎又回到了在山上的那段日子，心里畅快无比。
我终于成为那对神仙眷侣的仆人了。
我心里得道般的畅快愉悦。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