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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 忆昔西池池上饮 ...

  •   早春三月,正是帝都最盎然的时刻。来往的人熙熙攘攘,贩卒走夫吆喝着叫卖,王府的一侧有人摆了摊,卖新鲜的杏花糕。

      涟王府上传话的小厮气喘吁吁,撑着门对外头的人说:“小侯爷,对不住,咱们爷今个儿身子不爽利,说是不见。”

      虞淮掐指算算,这是连沂回京的第五日,自个儿第七次被拒之门外。

      他就是泥捏的人也该有三分脾气了,偏偏虞小侯爷大概是要修仙的,半点儿火也生不出来,只叹了口气,对一脸苦相的小厮说:“你去跟你们家王爷说,我今个儿不见着他人是不会走的。他要执意跟我耗,我就去宫里头请长公主殿下来,不信敲不开他府上的门。”

      小厮腿一软:“小、小侯爷,算小的求您,这话传不得,传不得!王爷非得把我逐到后院扫地去不可!”

      虞淮哭笑不得,打心眼里没辙,望一眼涟王府的牌匾,打算再一次无功而返。就在这时,他的贴身仆僮小跑着过来,附耳说了两句什么,虞淮的眼嗖地亮了:“当真!”

      半刻钟后,一架马车悠悠闲闲从城门的方向晃了来。

      驾车的小厮识得虞淮,远远一勒缰绳缓下来,下了车轼便来打千。虞淮大喜过望,连喊两声:“嗳!嗳!我的好二哥,你可算是回来了——去哪儿跑的这般没影!”

      “云鹤山而已,那儿偏僻,你哪找得着。”马车里的人探出头来,无甚世家子弟的贵气,反倒是闲云野鹤般悠然,正是赵霁。

      他一面下了马车,一面蹙眉笑道:“怎的像是我每每回来,他都有一箩筐的麻烦。”

      “麻烦大了。”虞淮没他这般好心情,长话短说,道,“是长安的事儿。”

      果然,赵霁脸上的笑意顿时敛了。他低低叹了口气:“你们真是……还在查么。”倒当真成执念了。

      算起来,当年他和任长安,却比她和虞淮亲近的多。小姑娘在连沂那儿是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到他这儿来,则乖巧的紧,一口一个赵哥哥,连沂为此很是醋过一番。

      偏偏也是他,算作最看得开的那个人。五年前去过一趟百草谷,然后一转身投到烟火人间四方净土,再不理京城多少年的烟华。

      赵霁拢了拢袖,转头对看门的小厮道:“你且去同你们王爷知会一声,就说我回来了,问他肯不肯见一面罢。”

      这话说的客气,那小厮却也是满脸喜色,颠颠儿地去了。

      片刻后回来,眉开眼笑道:“王爷请二位进去。”

      虞淮啧啧感慨,同时颇有些忿忿然:“这也忒偏心了,我巴巴儿求他五天都没个动响,你一回来就好茶点心伺候着。”

      赵霁失笑:“这是哪儿来的歪理。”边转过一个弯去,“来赌一赌,他人在哪?”

      “书房。”虞淮百无聊赖翻一个白眼,“这还用赌?”

      赵霁唇角弯弯,道:“我猜是后苑。”

      后苑那颗老高的树上头,涟小王爷正喝的痛快。他脚下七零八落倒了一地的瓶子,赵霁一个个数过去,断定连沂现在多半已神智不清。

      他无奈,仰头冲上面的人喊:“下来。”

      连沂眯着眼睛打量他,最后铿锵地下了结论:“不。”

      “你是三岁小儿么,”赵霁挑眉,仍旧是当年学堂上伶牙俐齿的世子爷,“滚下来。”

      虞淮仰头望天,觉得人生皆浮云,他这个人前飘渺的快要成仙的二哥怕也是幻觉。

      连沂盯着树底下的人:“赵……赵霁。你几时回来的?——胆儿肥了,敢叫我滚,信不信……信不信我——”

      “我就说他府上的酒都应该缴了去。”赵霁低声同虞淮抱怨一句,然后后退两步,淡淡道,“不下来么?不下来算了,你就在上头呆着吧。”

      话音未落,那条人影端端正正立在了他面前。连沂醉的酩酊,拎了个酒壶,皱着眉嘟嘟囔囔:“凭什么听你的。”

      赵霁得意,丢给虞淮一个“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接着,他眼疾手快一把扣住连沂的胳膊,生生把摇摇欲坠的人给拽了起来:“醉成这样还不肯消停。非要摔下来残了才能安生罢……就这点出息。”

      他和虞淮人手一只胳膊将人往房里拖,不忘吩咐一句:“差厨房熬一碗醒酒汤来。”

      连沂盯着鼻尖前那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如临大敌:“不喝,酸。”

      “凉了更酸。”虞淮没好气地插话,“快点罢,喝了醒醒酒。”

      “不喝……不喝,”他往后一仰,无理取闹的像个孩子,喃喃道,“为什么要醒。”

      为什么要醒。最后一线清醒告诉他,不如就这样醉下去,痛痛快快,地老天荒才好。

      赵霁看了他半晌。他终究走到这一步,其实一点不难猜到。故人经年,物是人非,是多么正常。无论他这一趟得到的是生离还是死别,都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帐幔层层叠下,拢了一片阴影。虞淮的神色突然暗下来,低声问:“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他的。”

      “不告诉他?”赵霁苦笑一声,抬手去把纱帐拢严,朦胧间仿佛隔着沉沉浮浮许多年的光景,站在五年前十八岁的连沂面前。

      他至今仍记得当时满屋浓郁的药香,里头的人就这么躺着,直到他手里一碗滚烫的汤药变得冰凉。最后连沂只翻了个身,抬头来问他:“今年的枇杷收得好么?”

      ——好。他翕动一下嘴唇,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那双看着他的眼睛里空无一物,却挑起唇来笑了笑。赵霁记得清清楚楚,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宛如山崩地裂却喑哑无声,里头血淋淋的骨肉都叫他看得清楚,然后一点点垮塌下去。连沂说:“那很好,我们可以给她带去。”

      再没人作声,连沂埋下头去,把脸深深压进掌心。赵霁知他是哭了,可他到头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只肩胛颓然地向下折拗,如同断翅的候鸟,剧烈地起伏颤抖。

      他只哭过那么一回。骄傲十八年,肆意十八年,只撕心裂肺哭过那么一回。

      这真该是他的一道劫数罢?赵霁这样想着,忍无可忍似的猛一扭头,手指用力地扳过虞淮的肩,生生将人往外拽去:“走罢……别看了。”

      连沂何等感念这份体贴。眼前烛火幽微暗去,他胸口一阵阵碎而闷的疼痛,抬手去端起那碗凉透的汤,闭眼尽数灌下。

      前尘往事就此饮尽。他抬起头去,汁液顺着喉咙滑进胃里。

      就这样罢,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

      他剧烈地咳呛,同时怆然大笑出声。

      如此便好。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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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九 忆昔西池池上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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