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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远去的记忆 ...

  •   公元前218年,秦始皇开凿灵渠,以沟通长江、珠江水系,建成一个覆盖秦统治地区的庞大水上交通系统。象郡郡守广调岭南人力物力,兴建灵渠。

      我的家距离修建那条运河的地方大约有900里。那日,天气是难得的晴朗,却也是难得的炎热,坐在屋檐下乘凉的我远远看见亭长从那条小路上一步一擦汗地挪来,身后跟着三个手持长矛的人。还有一个人身穿袍服、头戴小帽,年纪和亭长相仿,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走进了村子,他们便拣了一块空地坐下,亭长跑进最近的一户人家,约摸半盏茶,那家主事人一溜烟似的向我家跑来。“传月,叫你爹,快!”

      这一切一阵风似的,我来不及细想,刘跑到田头喊爹回家,爹刚刚将那秋的作物种了半亩,抹着汗问:“这样着急,也不怕摔着自己。”

      听说是亭长带着人有急事,爹赶忙撇下篓子就跟我回了家,听我娘说要修什么河,爹用那一贯的笑声开口道:“那河还要修,有这种怪事?看我们这里,出门遇上河的地方……”

      娘嗔怪说:“听说是当今大王……噢,是皇帝广征修河的人,你懂什么?你懂得皇帝想什么?嘴巴再乱讲当心雷劈。”

      爹赶忙闭了嘴,娘催说:“亭长讲让这里的人都去那园子旁边的晒谷地里,莫耽误了。”

      我留在最后栓了家门,赶到空地上时平时只会落下叽叽喳喳几只麻雀的地方却站了全村的人,那张家伯伯身上满是那草籽,估计刚刚从山里回来。过了许久,人大约都到齐了,亭长跟那穿袍衣的人耳语几句,那穿袍衣的人便用那嘶哑的声音向还在激烈讨论的人群说道:“大家安静!我是承了督邮的……”

      人群还在喧闹,“我是承了督邮的令来征集修运河的纤工。”还有一些人继续喧闹。

      “这也是陛下给郡守大人的旨意,运河修建,乃天之洪福降于象郡。”人群似乎发现了重点,都静默着。

      “这里所有尚能劳动的男子,都要发往运河修建地。如果有人抗于征召,就是抗于陛下,结果如何你们自己明白。”

      那三个持长矛的人从这一百号人中挑选了二十多个尚有力气的,就各自吩咐回家了。过了晌午,这家家户户该出劳力的,都各自收拾了东西集中到一起,从那条羊肠小道上浩浩荡荡地走了。我爹作为一个很好的劳力,自然在这行列。爹这一走,家里少了男丁,这所有的活儿都是我和娘承担,那时我才七岁,不过这个年纪已经能帮娘减轻许多的负担了。

      娘总感叹只生了我这一个女孩儿,爹这一走,只有我陪在她身边,这些事情自然是忙不过来的。我们种的粮食,除了征交上去的,留下来的实在有捉襟见肘的感觉。而爹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娘感觉很辛苦,总是在默默流眼泪。

      日子有些清苦,但我们这些从小与山水为伴的孩子,总是乐在其中。除了盼望各家征去的家人外,其他的一切都是充满简单的欢欣的。我们这群年纪相仿的孩子经常一起相邀着去近山里摘那松菇,还有那春天的蕨菜,这都是在那饥饿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不得不从山里找口食发现的野菜,老人说,就算粮食多的时候,也要去那山里采来这些野菜,一是不忘那粮食珍贵,二是感谢神赐予我们维持生命的吃食。在这帮孩子里,和我最好的,就是与我家住上下坡的姐姐。她和我是同宗,同姓刘,也因着这一层关系,她们家与我们家是十分要好的。大家都喊她二妹,我时常叫她二妹姐。她爹也被征去山那边修河了,留 她家里两个老人、她娘亲还有一个四岁的弟弟。她娘是从另外一个地方卖到这的,讲的一口我们完全不懂的苗家方言,她那完全听不懂的尖细的声音像针似的,扎在二妹的身上。二妹其实非常乖巧懂事,只是那样的娘亲,似乎总不满足孩子的做法,一心只有她的儿子。

      自从她儿子出生以后,她对二妹就更加苛刻,稍微有些不如意的地方就对二妹大声呵斥,甚至用树枝抽打,二妹却从不反抗。她爹比较中立,看她娘打她太重了就会阻她几下,久而久之二妹性格就极其孤僻了。我娘总说这孩子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竟狠得下那么大的心。二妹在她娘不在家的时候,总喜欢跑到我家来,因为我爹娘的性格都是很温和的。虽然我是女孩,可是娘也只是说我这么一个女孩子力气不大,怕我累着。从征劳力的人走后,二妹就少了她爹可以依靠,依旧地,我总能听见那尖锐的苗语的咒骂。

      一天半夜,我听见我家门被拍得“嘭嘭”响,山里的夜总是有很多不明的东西在窜荡,我心里有些紧张,怕是有什么找上来了。娘让我别出声,听见的却是焦急的二妹在喊:“婶子,传月,我娘她……”娘急忙披衣起床,嘱咐我不要去了,锁好房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四处都是黑的,看不见月光,我躺回床上,那垫在被褥下 的稻草吱吱咯咯响,我带着思绪总算入了梦。第二天那公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打鸣声,娘没有回家,我有些担心,用冷水洗了脸,赶忙跑到二妹家,却看到二妹的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村里一个懂些治药的老人用一盆草药水给她擦手心,他里家人正在灶上煮药。我娘坐在床边,看是一夜没睡。二妹正哄她四岁的弟弟,他许是被她娘的样子吓哭了,一个劲地号啕。我不敢多问,怕说错了话遭责怪,就去了灶间煮了些米粥和一些简单小菜。大家填了肚子,娘说先回去睡一下,有事叫她。我就和娘一道回了家。

      “那婶子怎么了?”

      “昨晚突然遭了病,不能讲话不能动,但气还很顺。”

      娘回家躺了一下,二妹家也始终没有动静,到了晌午,二妹从她家跑出来,往山下跑去,看见我就冲我喊“传月你帮我看一下屋,我很快回来!”

      我答应着,跑到二妹家,见她娘脸色有些发紫,那两个老人也只是在旁边叹气,那弟弟却不哭了,坐在门槛上擦鼻涕。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拿了菜叶喂二妹她爹养在家里的那两只山鸡。

      太阳快下山了,二妹带了一个中年人回来。我认得他,他是山下比较有名的大夫,我前年发了烧,就是他给我诊的病,那大夫进了门,就去看二妹她娘,只见她那脸越来越紫。大夫用手指往那人中一掐,可二妹的娘始终没有反应。他把随身的药拿了煮给病人喝,可是那病人就像过去了一般,没有反应。大夫摇摇头,说“莫不是招了不干不净的物事?”

      就在这时,大夫再一摸脉搏,惊道:“已经过去了。”

      二妹的眼睛顿时红了,她说:“传月,快把我弟弟带走。”看见二妹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不禁眼睛一酸。那弟弟想是哭累了,就打了几个呵欠,我把他带到房里,看他睡着了,才又走到二妹的娘的房间。二妹正在给她娘擦身子,那个大夫已经走了,就剩我娘给她帮忙。我不好插手,就在旁边等着给她们帮忙倒水,却看见那床上一只红色的蜘蛛,往那床底快速爬去。我讶异得掩了口,二妹此时正专注于擦身,并没有注意。倒是我娘,看到我这表情,责备道:“在这里呆站着干什么,先回家,家。”

      大人们一般不让小孩子看见刚过的人入殓时的场景,娘这时候支开我,就是这个原因。我跑到路上,听见了二妹的嚎啕大哭,心里也为她感到哀痛,虽然那婶子对待她是苛了一点,但在这年月里,多一个至亲的人,心里也多一分安慰。二妹的爷奶现在住在离这很远的叔叔家,这回来估计也得个一两日,二妹在承受悲伤的同时,还要尽一个长女的责任,打点她娘亲的身后事,还有她那幼小的弟弟。我从那低矮的树下穿过去,却撞了一脸的蜘蛛网,这让我想起在给二妹娘亲擦身时看到的那只红蜘蛛。我以前见到的蜘蛛,都是黑色,无论有再多修为,有的大到桃子那么大个的,也只是普通的黑色。我不理解蜘蛛为何会在人的床上并且不怕人的。我不敢乱说话,只好等着娘的回答。婶子的丧事在亲友的帮助下也没什么磕绊。我帮弄好家里的事后就来到二妹家,邻里来了少,那些较远的亲友,一时半会也来不了。所有的大人脸上都有哀凄的神色,只有那几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在院里到处追赶,嘻嘻哈哈的吵闹弄得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忍耐不住呵斥几句。我平时只和二妹一起玩耍,所以他们的打闹引起不了我的兴趣。我走进堂屋,看到二妹娘的尸体就放在堂屋侧面,用两条木凳搭着,上面放上木板,裹了竹席的身体就放在上面,我看到那双鞋不是婶子平常穿的,而是过节的时候她才舍得拿出来穿的布鞋。二妹带着弟弟跪在旁边,来一个人就磕一个头,我进屋的时候,二妹拉了她弟弟往我面前深深一磕,我急忙扶她起来,我记得爹说,当家里过了人的亲属向你磕头时,你要快速扶起,我不懂为什么,但我知道不能让别人承我的礼太久。我们就在炉火和火把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这夏天的暑气死去的人不能存放太久,一般过一夜下葬了。只是两位老人还没有回来,礼节上不符,这让大家犯了难。最后族里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决定再留一夜。幸好天快黑的时候两位老人及时赶了回来,老婆婆为媳妇拌了最后一碗送行饭,第二天一行人就抬了木板去下葬。婶子是被买来当媳妇的,但二妹家的老人是族内的长子,在大家面前都是具有决断权的人。

      在这忙碌的时节,大家也都空了时间来帮忙。女人是不能抬过世的人的,大家选了几个使得上力的人,我一看,都是年纪比较大的伯伯辈或是爷爷辈的人。二妹和她弟弟走在最前面,二妹总是低低地呜咽,她弟弟昨晚在他娘身边哭了一夜,嗓子已经哑了,发不出声来,二妹拉了他的手,两姐弟都是十分沉默的哭泣。

      我没有跟随他们去出殡,就留下来帮她们洗碗,我把一沓洗好的碗从屋外的泉水那里拿到灶间,经过堂屋,我心里是很害怕一切和死有关的东西的,我忍不住看了那放遗体的长凳一眼,发现一只红色的蜘蛛从凳面上爬往凳脚。我感到我的心快速一跳,那碗也差点掉了下来。

      这不像是我前两天看到的红蜘蛛。小孩子对于动物的个头很感兴趣,前两天那只在我眼中是普通的大小,而现在这只我不得不感叹它的尺寸了。一只大的蜘蛛会让年幼的我们恐惧,更何况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红色蜘蛛。我快步走到灶间放下了碗,回到前堂外面,我不敢再经过堂屋,就从后门绕道到大门口,回了家,我要告诉娘我所看到的。

      娘的神色有些疲惫,她拿了一点糠,搅了菜叶丝喂我家的鸡,我不敢把这话直接和娘说,怕说错什么不该的话,就小心翼翼地问:“娘,你见过红色的蜘蛛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看到过?”

      “我在婶子家看到了。”

      娘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她摸摸我的头:“小孩子不要乱说乱想,你这两天也没有睡好,去睡一下。”

      一般我娘不跟我明说的事,都是一些她不愿意让我面对的,我其实并没有多大倦意,躺到床上正好给我留了联想的空间,我头挨着枕边,想那蜘蛛会不会爬到我的床上来。

      仔细看了床上和被子底下,确实什么都没有,我安了心,也就睡下了。这一觉,竟然睡到了傍晚,今天白天阳光很猛烈,那傍晚的阳光就像火焰的颜色,把灰色的墙壁映得通红,树上的“小小嘤(知了)”叫累了嗓子,现在只留下拖着的低沉的嘶叫。我很喜欢这样的景色,夏季没有雨的日子里,这是最美的了。我现在门槛上,看到通红的云压在天的另一边,云要烧起来了。娘从二妹家走下来,看到我,拉着我进屋。

      “传月,娘跟你说几句话。”

      “嗯,好啊。”

      “以后你看到那样的蜘蛛,一定要告诉娘,或者其他人,不要瞒着,知道吗?”

      “我知道了,那只蜘蛛……”

      娘压低声音:“那是来摄魂的山怪,专挑人睡着的时候钻到人的枕上,把人的魂魄吃掉,在它吃掉人最后一个魂魄之前如果不把它找到,招了那魂回来,那人就真没救了,它吃了那魂,活的就更久。”

      “那为什么之前不救婶子?”

      “这样的事很少很少碰到,你外公年轻的时候在别人家碰了一回,回来跟我说了,我也没想到那家姐姐怎样地招了那蜘蛛……”

      我点点头,觉得人类竟然如此脆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远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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