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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明(王干)简 ...

  •   楔子

      上界至高处——

      唉!至高之神天帝乱没身份乱没气质的叹了口气。好无聊啊!身居高位的他显然不太乐意。想他自混沌而生,世界尽在他手,元神永恒不灭。这世界都被他玩腻味了,还没有他玩不转的!无聊!无聊至极!

      说起来,今年是哪年呢?看看:哦,原来又过去五百年了。天帝懒懒的靠在他华丽的软榻上。银白色的柔发缭绕其身,几欲委地。

      这天下未免太过太平了。他想。

      是该出个事了。他又想。

      念头甫动,那狭长的双眸闪过一道七彩光华。

      和太玄约定的时候就要到了。如果没记错的话。

      墨菊花即将绽放。其实挺好看的。

      天下,恐要生乱了呢。乱吧乱吧,我正嫌无聊呢!

      呵呵。世界的至高之神天帝几不可见的勾了勾嘴角。

      而此时,下界至深处——

      蜿蜒的黑发在草地上缓缓前行,黑发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意它们会弄脏弄乱,继续往前,直到他的目的地——溪边,才停下脚步。

      黑发似有生命般,仿佛舒了口气,都有些松懈。却见其主人只是顿了顿,又步入溪中。黑发的尾端颇为不耐,从水面上张扬开来,隐隐透出血腥之气。

      那发的主人不为所动,站在溪中竟不走了。

      也没见他如何动作,黑发似乎哆嗦了一下,就又平复下来,软软的随波荡漾。

      来到这世上恐有上百亿年的时间了罢。黑发的主人默默的想。抬头看着天——太阳高高挂在当中。他就这样直视。这生造出的情景什么都好,各物触感也真实,只是都和这九极府一样,都没有温度。这青天白日的,却是冷彻心扉!

      黑发的主人慢慢低下了头——这四周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美是美,却是了无生气。

      还需要些时日,只要再耐心等上一等。

      墨菊花就要开了……

      天帝,吾太玄来了!

      第一卷:回忆篇

      第一章

      夜返滨城

      大华帝国一统中原近三百年,称雄华夏大陆也就近五十年的事情。帝都物华天宝,人民生活富足。太平了几百年的日子过得既实在又安逸。然而,距皇城千里之外的边境常常动乱,邻邦进犯也时有为之。边陲人民民不聊生,百姓不堪其苦。时局看似稳当,实则暗藏凶险。适逢五百年一遇青菊花开,开通了下界至人间的捷径。上界、凡界、下界边缘混沌;神佛、人类、妖魔介定模糊。以此为基,各自为营,上演了一出出传奇,诠释了一则则神话。

      凡界滨城

      滨城位于华夏大陆东南部,原为飞鸟栖息之地。后有越人常留其间,刀耕火种,渔猎为生,才让滨城渐渐发展起来,绵延至今,俨然一个开放港口城市。人民安居乐业,忙时乘风出海,闲时踏浪而歌。内有群峰拱护,雄踞东南要隘;外有碧海回环,扼守八荒门厅。城在海上,海在城中,以城饰海,以海扩城。海因城而妖媚,城因海而辽阔。晴时碧空万里,海天一色;雨时岩藏树隐,烟雾迷茫。白豚游嬉其间,鸥鹭低翔其上。世人皆道此乃天然良港矣,遂有海滨明珠之美尝。

      这年冬天,尽管各地冰雪不断,冷风肆虐,却还是在这海滨小城响起了隐隐的雷声。于是,连夜连夜的小雨,就降了下来。冬日的滨城,应是暖阳高悬,却不料这雨竟绵绵下了数日,难免有些拖沓慵懒之感,不若往常的干脆。行人伶仃,面上都透着股困顿,恍不似往日的明媚神采。

      这样的日子,最是好眠;这样的日子,最易失眠。仿佛六识去了其五,只余耳矣。伏案惟有这雨声,伏榻惟有这雨声,一吐一纳也惟有这雨声。这自然清净的声音,温煦得助人入梦,生动得让人清醒。这天地间的耳语,荡清了所有的声响,成为了唯一的仙乐。

      冬日的滨城虽不至冻人,但在这冷冷的雨夜,也仅有些许晚归或赶路的人匆匆前行。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间有清脆的马蹄声及车轱辘的呀呀声。

      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里,正在将雨声、马蹄声、车轱辘声声声入耳的年轻男子有些期待。三年未归,不知家中一切如常否?父母身体康健否?家中幼弟妹都长高了否?自己这三年也打下了些基础,母亲也该欣慰了。就这样从繁荣的长安一路想到了清巧的滨城。本该在上座小镇里休息一晚,明日再进城的。但昨夜就近在咫尺的他归心似箭,不禁快马加鞭的赶了一夜一日的时光,终于在城门关闭前回到了滨城——他的故乡。

      赶车的汉子遥遥望见在雨夜中的府邸,那摇曳的灯光映出朦胧的“徐”字。早已疲惫的他振奋了精神,那马儿似也明白主人的想法,加紧几步奔到府前。马车中的男子打起车帘,看着阔别三年的家园。桔黄的灯火虽摇曳而微弱,却是让他触目便觉温暖。

      冷雨夜中的徐府并不安静。年关将至,各房要打扫,各种物事要清点,要备齐过年打点及自用的各式各样所需……把个上上下下忙得一塌糊涂。这连日的雨水将府中各处侵得潮湿,连二夫人最喜的玉颜花都淹了两株。幸而二夫人徐方氏性情温柔,并未多加责怪,只是有些惋惜罢了。毕竟那两株花是老爷所赠,名贵非常不说,单是心意,就抵过珠玉千百。是如此,管家徐清严厉斥责了锄花的徐平,边着人重新购置,并扣其月俸,直至能与花相抵,补上那两株的缺。

      门房的徐素原是徐清的独子,自小跟随徐清为人处事,耳濡目染,十分精明能干。徐清将他放置在门房处,也是让其从徐府待人接物的第一道关口学起。才二十五岁,已接触经历了大小事物各色人等六年余,虽不及其父老辣,能在片刻间窥破来者的意图,却也渐渐摸索出门道,将这徐府第一关把得洽到好处。

      这才吩咐小厮关了大门,听见似有马嘶声,好似有马车停在府前。徐素凝眉一想,不定是大少爷的那些海上朋友们。这徐家大少爷名扇幽,字长卿,为二夫人徐方氏所出。两年前起学着打点徐家的海上生意,朋友交了不少,连夜的叨扰也是有的,遂复开了角门。这一望,惊喜的叫出了声:“二少爷!您回来了!”忙打了伞快步迎上。马车中的年轻男子却是徐府的二少爷。

      徐家世代偏居于此近海小城,均以海上贸易为生。近年来海上贸易限制越来越重,竞争者又甚多,徐家要保住他海上地位的稳固,势必要寻得更多出路。是矣,徐府家主徐浩隐派遣了次子徐意翾进驻内地。按徐府家规:徐家不养无用之人。徐家众男儿年满十八即介入徐家产业,以便将来扶持家主。

      说起这位二少爷,竟说不出此人是幸亦或不幸。此子原为徐浩隐的三夫人徐邝氏所出,这邝氏闺名琉璃,是个没落的书香门第之后,自幼体虚。诞下此子后,竟撒手人擐。因此,这二少爷可以说是自幼失母。此为不幸。而此时,由于正夫人徐陈氏自入徐家门庭三年余而无所出,见了这孩儿竟说不出的投缘,便央了徐浩隐,由其代为抚养。说来也奇,就在陈氏认了他不足一年,就有了身子。陈氏认定是这儿子带来好运,对他更是百般爱护,待如亲母。此为幸也。

      也顾不上答话,徐意翾就着徐素的肘一撑跳下车来,急步入府。

      “府里都好么?”行路中,徐意翾轻轻的问。徐素也欢喜的答:“都好!”。他是自小跟着各位少爷们混大的,主子们对他也越发和别个不同。他抬眼略看了看二少——丰姿逸绝。

      徐意翾完全承袭了其母的风采,肤色皎皎,眉目清灵,令人观之忘俗。家族给予的高等教育让他举手投足间风雅俊秀,更加上在长安三年的历练,比起王孙公子亦不遑多让。

      陈氏已得了信儿,喜不自禁的打发了一个大丫头到园外候着。又让另一个给这位儿子的房里掌灯打点去了。自己则奈着性子等待。

      向父亲请安及略谈了长安的现状后,徐意翾朝陈氏居所翩翩行来。

      雨夜迷朦,那挑灯引路的小厮是个新来的,只觉得身旁这位主子皎白非常,竟像海上初升的明月,叫人心生赞叹;又似崖上摇曳的娇花,令人只敢仰望。这小厮想是没见过如此人物,执灯的手有些颤抖。徐意翾只当他耐不住寒,并未在意。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只见那小厮眼底幽光一闪,身形忽然暴长丈余!衣衫俱裂,顿觉有无数的触手一通乱抓!到手的却只有一柄旧伞。它见抓不着徐意翾,怒得大声吼叫!四下乱看,却见本应尽入它手的人儿站在离它十丈开外,遥遥笑道:“四弟又精进了。”连后面打伞的小童亦无事,只是又撑了柄伞,衣裳略皱些罢了。

      原来方才电光火石之间,有人插手,移形,换伞。该做的都做了。

      介入的是徐家第四子妙言,为四夫人徐张氏所出,今年方满十八岁。自小道心悯然,整日泡在道经里,方圆数城的方丈、大师都曾与他礼经,均言此子道性之高,世所罕见。只见他停眉冷目,衣袂轻扬,虽站在雨里然未见身湿。双目微阖,竟不看那奇形怪状的妖物,右手托一玉瓶,左手指拈成结,却是早用道门之法将那妖孽制住。须臾,妖孽慢慢化回小厮的模样,一道幽光从他身上逸出,收进玉瓶之中。

      兄弟二人让适才打伞的小童将业已昏迷的小厮送回去后,很有默契的不发一语,进得园中见陈氏去了。

      闻声而来的众人只见到两位少爷的背影。

      翌日

      昨夜未见面的弟妹在晨定省后,不约而同的来到徐意翾住处。

      “二哥,快让寒儿看看,给我带了什么好玩意儿!”最小的幺妹瑾池还不足十岁,小字寒儿,生得十分玉雪可爱,她欢笑着抓紧徐意翾的袍角,脆嫩的童音略有些含混。

      徐意翾笑容灿烂,俯身抱起她:“二哥赶着回家见寒儿呢!忘了给你带礼物了。喏,寒儿不会怪二哥吧?”

      瑾池歪头想了想:“嗯,二哥回来就好!”说着不忘眨眨她那葡萄似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寒儿就开心了。”还用力点头以示真心。

      徐意翾见幼妹天真娇憨,忍不住夸到:“寒儿长大定是个美人!二哥和你说笑呢,怎么会忘了给你带礼物呢?只是礼物都在芜茗哥哥那里,要再过两日才回来呢。寒儿且等等,好不好?”

      才满十岁的卓亭小大人似的接口:“二哥是归心似箭,轻装出行回来的。行李尚不见,怎会独带了你的礼物?”他满不在乎的瞥了眼瑾池。似是在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瑾池不服的朝他做了个鬼脸:“小老头!”说罢也不看他,继续在徐意翾怀里撒娇。

      乍见卓亭如此神态,徐意翾有些惊讶。随即又很快释然:大哥、三弟和自己都不在,五弟虽年纪也差不多,可是总病着,这六弟也只能跟着老四。偏这老四又是个佛性之人,凡事冷淡自持,六弟跟着他,保不齐是个小老头!

      徐意翾所猜不差,别看卓亭才满十岁,在这诺大的家里,却是没个同龄的兄弟作伴。小厮们只是惟他命适从,别提多没劲!瑾池又是女孩子,虽年纪相仿,却玩不到一块儿去。母亲张氏原是邝氏的陪嫁丫头,因守着徐意翾,年纪大了没放出去。徐浩隐念着邝氏,便把她收了房,诞下此子后,又抬了四夫人。张氏是个本份人,少言寡语,所以,平日里下了学,府里只有他四哥、五哥能和他说说话。行五的殊阳打小就是个病秧子,一年里有大半年是歪着的。卓亭不能老烦他,只有跟着同母兄长妙言。几年下来,就养成了这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性子。

      思及此,徐意翾不见殊阳,想是还卧着起不来,恐怕病得连定省都去不了了。遂携了瑾池、卓亭,去探望殊阳。

      第二章

      徐家五少

      顺着小径,徐意翾一行人进得殊阳所住的长晖园内。

      今日略晴朗些,园内湿润的草木微闪着烁烁光泽,空气不那么潮冷难闻了,还带有泥土的清香。

      “美人如玉剑如虹”徐意翾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窗边,周身雪白的狐裘将徐殊阳裹得密不透风,倚在石青缎面的软榻上,就着那些自然光线看书。白得发青的手指微露于外,执书的手势却很精神。向上看去,纤长的睫毛下,点漆的瞳深刻无波,脸色也是白得发青,倔强的嘴紧紧抿着,透露出其内心并不像身体那般羸弱。而随身小厮出鞘正在拨弄炭火,一身酱红色与红润的脸相映衬,显得他生气勃勃,与病恹恹的小主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见兄弟妹们来此,徐殊阳不禁欢喜。他久病,府中的人也都习惯了,所以生病时反倒不如他人受重视。原因无它,他病也不是了不得的大病,只是体质较一般人弱上许多,一病连一病,淋淋沥沥的连月不止。大夫前前后后也看了不少,都只有一个结论:他徐殊阳这辈子,是要与病榻缠绵定了。纵然日后调养得当,也只能深居简出的供着,动不得半分手,使不得一点心。

      略略说了些话,徐殊阳便有些乏了。众人见他不爽利得很,只得住了,都退了出去。

      长晖园又恢复了以往静谧的样子。

      “公子,夫人有多日没来了。要不要出鞘去请请?”小厮出鞘关切的问。

      徐殊阳缓缓道:“不必。年关了,想是有事要忙。”心却不免难过了一下。

      近两年娘不太待见他了,这是府中众人皆知的事情。也不难解释,他的生母姜氏家里是经营面作坊的,兄弟众多,父母都不太待见她。恰逢临街有个屠夫见她有几分姿色,要讨她做小,姜家贪他几斤肉,竟是答应了。这姜氏也是个有心性的,死活不从,从家里偷跑了出来。她也命大得很,独自走了两座城还没有被追回去,是大夫人陈氏从街头救下的。

      起初,姜氏是作为徐府的奴婢留下来。半年不到,不知耍了什么手段,爬上了徐浩隐的床,又迅速的怀了子。徐浩隐无奈,却也只让她做了妾。姜氏难免悻悻,只是儿子出生后只是病着,并不如个健康孩子讨人喜欢。她纵有天大不甘,也只能忍着,却是越来越厌恶这儿子,认为她如今的不受宠全是他的缘故。

      姜氏的心思没人比她亲生的儿子更懂。徐殊阳从前年龄尚小,还不太明白这些,但过了年就足十三岁了,母亲的喜怒好恶他都能较准确的感受到。其实姜氏是有想好好照顾过徐殊阳——虽是拿来上位的工具,毕竟是亲生骨肉。可是怎么也不见起色,后来就慢慢淡了。

      幸而陈氏是个好主母,并没因姜氏的种种行为亏待过徐殊阳。这孩子爹不疼娘不爱的,几位夫人都是敦厚良善之人,对他也是关爱有加。不然以他这身子,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

      徐殊阳承众夫人的情,对她们及其子女均存着感恩的心思。众人看在眼里,都是心疼,连徐浩隐也觉得亏欠了这儿子不少。只是要他多加上心,又因着姜氏打消了大半,怕她又拿他的不忍大做文章。连送个狐裘也是借了陈氏的名义陈氏的手,甚至都不常探望这儿子。徐殊阳也极懂事,从来不怨天尤人,相反,他对未来存着美好的想象,以坚韧的精神与生命抗争。缠绵病榻十余年,书读了不少,兄弟们也常讲时事与他听,不觉养成了勤思考,耐倾听,擅分析的性子。

      随着年岁渐长,徐殊阳不由流露出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十三岁,正是一个孩子成长为少年的年纪。徐殊阳的心比他的人长得快很多,也大很多。他早已不满于书中的描写,想要出外亲眼见识一下,又受限于己身的不能完全行为,十分苦恼。

      刚才听二哥说起长安的种种,让刚长成的少年动了心。他想走出去看看,只是苦于没有理由,苦于这孱弱的身。

      徐殊阳盯着书页发呆……

      出鞘看了看小主人神游太虚的举动,轻轻将窗掩了,沏了杯热茶递过去:“公子,等天晴了,让徐盟备了车马,出鞘陪您上街走走?”

      徐殊阳接过茶来吹吹:“不必。”他的心,岂是上街走走就能满足的?只是,他这折了翼的燕子能飞么?这天地太大,他要飞到哪去?又能飞多久?徐殊阳的思绪飞了老远。

      三哥!对啊,还有三哥!想到三哥,徐殊阳打起精神,命出鞘着人请三哥去了。

      第三章

      扶琉相遇

      凡界扶琉

      扶琉离滨城不远不近,一般车马来回仅需七日。是个手工艺发达,本地土产贸易与轻工业共同发展的小山城。风土人情和滨城又大不一样。滨城环海,扶琉多山;滨城四季如春,扶琉冬冷夏凉;滨城以海鲜为最,扶琉惟山珍为佳……

      近日,扶琉来了位年轻医士。在城东近山处开了间小小的无名医馆,就此安顿下了。

      这位医士常着一身翠衣,医术称不上多出色,人物却是极出色。只见他双眼氤氲迷离,似漾着水波,衬着墨黑的发格外诱人。就这双眼不知迷了城内多少姑娘去。年轻医士只管专心医病,对那些飞来的好意全都视若无睹。每日淡淡的笑,淡淡的拣药。生活过得闲适自在,也不在意生意清淡否,饭菜可口否,更不要说这城里城外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他只是克尽本份似的完成着手中的工作,甚至有心人会发现他好像也不太工于医术,并不想让技艺更上一层楼。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样子。偶有送药材的朋友前来,也都是怪里怪气的,和医士也不说话,丢下东西就走。他也不在意,不紧不慢的收好。

      年轻医士仿若二十上下年纪,每日看诊过后也不见他出门去哪,总蜗居在他小医馆内。这让中意他的姑娘们多少有点失望,不能在大街上来个“偶遇”。

      令大家想不到的事是:休息中的医馆常是个空无人烟的地方。那位医士呢?早不知何处去了!

      城东郊,一个翠衣身影隐没在竹林中……

      城东郊小竹林外,徐府别院迎来了五少爷徐殊阳。

      对于这样的结果,徐殊阳相当不满,又只能无奈以对。他本意是要出去看看世界,却被从一个笼子,转移到另一个笼子。这让一个少年极度的郁闷。

      所幸换个地方总比待在同个地点好,起码一切都很新鲜,比如空气,比如人,比如竹林。

      当日详谈了许久,徐家三少爷只是犹豫。只因为徐殊阳的身体,成行就是个大问题。谈到最后,只提了一个要求:开春后能不咳嗽。

      开春后能不咳嗽。

      这似乎是个傻要求。

      对徐殊阳来说却是不尝有。

      他又不得不答应。

      如今的扶琉一行在他人看来稀松平常,在徐殊阳而言却是费了极大的心血,和自己较劲,和天命抗争的结果。

      某日午后,徐殊阳只在出鞘的陪同下在花庭里赏花。正是春光明媚好时节,百花齐放,百蝶穿花,花蝶交相辉映成美景。徐殊阳只是发呆,并未看到心里去。他只觉得这满庭芳菲,无处不跳脱,无处不生机。只有他,郁着沉沉的死气。明明该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徐家的随待小厮大多比主人小些岁月,只这位五少爷自小体弱,陈氏给挑了个长他三岁多的出鞘,以便更周全的照顾。这年出鞘已界十七,青春健美。徐殊阳看看他,又想想卧榻的自己,一时间羡慕、不甘、自惭……无限感慨涌上心头。

      “公子。”出鞘不由叹息。他这个公子除了身体弱些,其他都不比人差,对下人也是极和气。可就这样一点不完满,就足已让一个男子抱撼终生。

      徐殊阳回过神来,只想上山看看。他生来就在滨城,只闻海风不见山峰。好容易入了山城,别院又建在山脚,每日里见竹影摇曳,青翠欲滴,可爱非常。从前只知竹亦有节,却不曾真正看过,触摸过群山中生机勃勃的竹。

      忽然很想上山。

      于是他就上山了。

      徐府中人当然不会让他主仆二人自行上山。徐殊阳倔不过徐盟,带了除随待小厮出鞘,别院管家徐维之外的护院、轿夫等一大票人,浩浩荡荡开上后山。

      “小竹,你来晚了哦!”绿烟缭绕的竹林内,一管堪比黄莺出谷的声音不无调笑的说道,“你自己说,该不该罚?”随声闪出一个娇俏的美人来。只见她上披一件雪白的短襦,面以银线作绣,枝蔓缠绕繁复;下着曳地长裙,绿得发蓝的裙摆上似缀着珍珠,随着动作微闪着光芒。乌发高绾,仅以碧玉簪为饰,本是素雅之极,可经她灵动的眼一转,竟是说不出的风流。

      被唤作小竹的年轻医士分辩道:“是郁竹。”

      美人也不理他,只笑着来拉他的手:“管你什么竹呢!既来迟了,先浮三大白才是!大家都等你好久了呢!”

      郁竹也任他执了手,一路行去。

      两人在林中左穿右绕,好一会儿才到达目的地——一座草庐。美人也不放手,只拉了郁竹一直走进庐中:“各位!小竹来了!”说着顺势把他一推,将他送至人前。

      众人一拥而上,各种声音汇成一团,全使劲儿的向他劝酒。郁竹十分无奈,只得喝了不少,好容易才摆脱。

      有些眩晕的郁竹不由问道:“今天到底什么日子?值得这样大肆庆祝?”他不问倒还罢了,这一问大家又闹起来。这个说:“我们都为了你而赶来,你却不记得是为了什么?”那个说:“你连修炼成形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哪天被臭道士捉去也是自找的。”嘈嘈切切,此起彼伏。恨不得把这草庐震上天去。

      郁竹这才记起四百一十七年前的今天,他修为有成的事来。

      原来草庐内众人都是有些修为的各路妖精,今天名义上为庆祝郁竹修炼成形四百一十七年而来,实际上就是借这缘故大吃大喝一番。他本是东南境内一棵普通的方竹,七百一十七年前,南海有个神仙云游时路过他身边,见他青翠可爱,曾以仙露灌之。那年他忽然有了神识,经五百年汲取日月精华,终在四百一十七年前修成人形。

      方才来寻他的美人和他同出一山,是株早慧的长春藤,比郁竹早一百年成形,和他甚是亲厚。素来笑闹惯了,平日里只当是姐弟,并无男女之防,是矣才这般亲密。

      这厢闹得正欢,那边徐殊阳一行人缓缓上得山来。他走得并不快,更多时候是在轿子上摇晃,也走了小半程,将及山腰。此时日已西斜,原本守卫的菟丝子早耐不住寂寞,偷着喝酒去了。等人都近草庐百尺了,才慌慌张张的布防,根本没来得及遮挡什么,人家已发现草庐了。

      徐殊阳抬头见山中有人家,不无疑惑的看了徐维一眼。徐维是真的有些慌:没见过别院旁有这户人家啊?他擦擦那想象中的汗,诚惶诚恐的道:“五少爷,这……奴才也不知道。奴才前去问问?”

      “不必。许是山民罢。”徐殊阳摆摆手,他听声音喧哗,那家人必是在用酒饭,为了这点事去打扰人家有失大家风范。略住了住,就调头下山了。

      当徐殊阳一行人离草庐百尺处停驻时,草庐内众人,哦不,众妖,也在向他这行人看去。常春藤仍是笑得调侃:“唉,可惜了这么一个妙人儿!”说罢自摇了摇头,微敛了笑容。

      凭窗而倨的是位山参精,他赞叹的看了长春藤一眼:“你也看出来了?此子脚步虚浮,虽面目俊秀,然轻而不清,鼻尖处本是积福之态,却没有相应的福格。恐是早夭之相。”他形容攫擞,红光满面,已是将羽化飞升的模样。

      相临的何首乌精早喝得一塌糊涂,闻言也凑过来乱看。他探头探脑摇摇晃晃,好不烦人。山参一把扯开他肥胖的身体:“我说老何啊,你喝高了。坐下歇着罢。”

      谁知何首乌偏是个倔脾气,吹胡子瞪眼的要和老山参拼命:“你,你说什,什么?你这老不死的!咱们,咱们一起修炼,怎么,就你快飞升了?我,我还差你一大截?”他不依不饶的抓紧山参的袖子,两撇小胡子向上翘起,瞪圆了他肉肉的脸上快被挤没了的小眼睛。忘了他和山参差不多年龄,还说人家是老不死。

      一旁的长春藤听到这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何首乌也瞪了她一眼,笑得更是放肆,也不理他们这对几千年了的冤家继续斗气,径自去了。

      很快,众妖精的注意力又集中到吃喝上来,对于刚才的小插曲早抛至脑后。惟有郁竹若有所思的看着徐殊阳离去的方向,连长春藤看了他半天也没发现。

      直到回医馆,郁竹还有些心不在焉。

      刚才他看到的是什么?他看到那个约十三、四的少年的身上,有一条线和他相连。虽然只是一刹那,但他确实看清了,那条线,在夕阳的渲染下,约摸闪着红光。

      第四章

      陡生变故

      郁竹只坐了会子,忽嗅得一阵魅惑迤逦的香。他正待起身,一脉冷冷的女声伴着水波样的香气侵进来:“郁竹,我是来示警的。陌莲说,那个人要出现了。”语毕香气也渐渐散去,一切都回归原样。如果不是郁竹并非人类,恐怕也只当是个幻觉。

      徒留郁竹苦笑:不是“要”出现了,是“已经”出现了啊!原本,以为这是个笑话,他辛辛苦苦修了几百年的道行,竟会毁在个人类手上?这是何道理?那么,连陌莲都说出口的话,凌仙还特地前来示警,这事许是真的了!只是,为什么呢?一个少年,一个早夭的人类,又会做出什么,让他七百多年的修行毁于一旦?他百思不得其解,摇摇头,只得作罢。凌仙的意思他不是不知道,他们这样的修为,要除个人并不困难。只是,只是他,他,唉!他不忍杀他!他-不-忍!

      他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见到那个少年时,心中莫明的一揪,才扯出那连体的丝线。他只知他不忍害他。尽管,他最终,要毁在他手上。

      无奈叹了口气,郁竹掸了掸衣上莫须有的灰尘,起身走进医馆后堂。

      他该准备些什么去拜访一下他的新邻居。

      片刻,郁竹依然两袖清风地从后堂出来,并未见他身上多了什么物事。只是神态清拔了许多,一扫方才的困顿。

      他并未多做停留,直往徐府别院踱去。

      徐府别院离郁竹的医馆不远,只一忽儿便到了。此时徐殊阳方沐浴过,他身子弱,年纪又小,正是要就寝的时候。听得门房报有一医士前来,说是能为他解惑。他听徐盟道那医士气质不凡,观之可信,心里就起了相见之心。

      待将人领进门来,徐殊阳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好似有东西炸了开来,心里有什么欲脱口而出。他究竟是个半大的孩子,不由得慌了神,只定定地看着那医士。

      房中众人,除郁竹外,徐盟最早察出不妙。他不愧是徐家的老管家了,只一闪身挡在小主人和那不名医士中间,两眼不眨地盯着小主人,生怕错过他细枝末节的不好来。

      经徐盟这么一挡,徐殊阳回过神来,他只懊恼刚才的失态,来不及细想那一刹那的怔忡是为何。再定睛看那医士,却被徐盟的高大身躯遮住了视线,他有些着恼,略皱了皱眉,徐盟才将信将疑他的小主人没事,让开身形。

      徐殊阳也不着急说话,只细细地看着郁竹。郁竹也不开口,同样回视着他。两人就这么一站一坐看了半日。看得徐盟都有点心浮气燥了才住了。

      “这位先生,闻得您能为在下解惑,却不知所指为何?”徐殊阳不疾不徐的询问。

      “自是隐疾之惑。”郁竹也淡淡答道,“公子不妨一闻。”

      自此,徐殊阳与郁竹常来常往,睦邻友好。

      凡界滨城

      当徐殊阳在别院小住的时候,滨城的徐府中发生一件大事。

      “老爷,长卿他,他……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就随了他去!呜,呜……”二夫人徐方氏对着人事不省的徐扇幽哭得肝肠寸断。

      徐浩隐对着昏迷三天的长子也是大皱其眉。他是见过大阵仗的,此时也失了冷静。只一径儿将毕生有过节的人家细细想了一遍,却百思不得其解。

      徐浩隐中隐隐于市二十一年余,间或有仇家寻上门来,在多方相助下,也都能勉强应付。从没遇到过拿他儿子大作文章的时候。看长子情况,是受了重伤,还中了毒的样子。只是毒不知被谁解了大半,余毒未清,加上重伤在身,才昏迷不醒。

      毒不稀奇,稀奇的是伤。

      想他徐浩隐十九岁行走江湖,腥风血雨了半辈子,就是入市了,也并未荒废武艺。跑买卖和江湖脱不开关系,对于江湖时事还是灵通的。但遇到长子身上这样奇异的伤势,也是束手无措。

      这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种伤势,就连常驻海外,见多识广的徐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徐富是徐家常驻海外的管事,形同半个主子。徐扇幽是在出海做买卖时出的事,受伤后,就是徐富将他一路护送回来。连他也不知道如何处置,一路上也想了不少方法,竟无半点助力,只是护着他不让伤势恶化罢了。

      一晃近十天,徐府里更是焦急万分,各人都担心着徐扇幽的伤势。年后刚外放学商的徐四少徐妙言却从驻地赶了回来。他行色匆匆,面色凝重,众人均知他有些法力,也就放心让他诊治。

      “怎么样?”徐浩隐掩不住满脸的希冀。

      无言摇了摇头。徐妙言的表情让徐浩隐心中一凉。他限难地闭了闭眼,一贯的坚强又让他重振精神。“可有一星半点希望?也要勉力一试!”他目光灼灼,似看着徐妙言,又仿佛不是。

      徐妙言被父亲突发的精芒震了一震。他从徐浩隐身上见到最强烈的不过是仇家来寻时暴出的杀气,远不如此刻的势不罢休惊人。那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对人生重要的人的守护,无人比他执着。也无人执着过他。

      徐妙言想了想,眼里慢慢透出一些捉摸不定来。

      这细微的变化在徐府心焦的众人面前什么也没有,看在徐浩隐的眼里却是知道了这位季子必是有了什么主张,只是现下没有把握,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徐妙言自小谨慎,对他这种神情徐浩隐再熟悉不过。于是他示意徐妙言随他出去。

      急步行至徐府大书房,徐浩隐只是盯着他的儿子,并不急于追问。

      徐妙言垂头理了理思路,缓缓道:“大哥这不是单纯的受伤。他是入了邪气。”他抬起头,眼里有点沉重,“非常人所能解。”

      徐浩隐沉默良久:“何人能解?”

      “孩儿——不知。”

      徐浩隐大恸。徐扇幽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当年方氏有了他,徐浩隐为了他的安全,才决定退出江湖。对于这个孩子,徐浩隐有着许多的希冀,这毕竟是他为之放弃江湖的孩子。他人生中第一次那么想保护的特别存在。尽管这个儿子没有次子意翾那么才智过人容貌出众;没有叔子继武那么凌人气势浑然天成;没有季子那么冷静自持宠辱不惊。甚至没有卓亭早慧,没有瑾池乖巧。但是这位长子那份平和淡定,那种温婉如玉的君子性格,在没有过人才智,没有高明手腕的情况下,在海外硬是扛起一片天,独立开拓出更大的市场。怎么能让他不心疼,怎么能让他不爱呢?

      徐妙言忧虑的看着他的父亲: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也不愿再见到这样的父亲。

      “若说一试,孩儿闻得帝都外有个小镇名乌夕阳,小镇里有座青阳山,山上有一道馆,多有高明之士。父亲认为……?”徐妙言询问的看着他的父亲。

      徐浩隐坚定的看着这位面容澹定的儿子,缓缓的点了点头。

      翌日,父子二人兵分两路:徐浩隐直接带上徐扇幽快马加鞭向帝都行去;徐妙言则随徐富出海寻访当时的知情者,希望能找到些许线索。

      第五章

      一眸定情

      日子就在探访中潺潺,不觉又是近十天过去。扶琉别院中的徐殊阳与郁竹在各怀心事,半真半假的交往中,都有奇妙的感触。

      这日,正是雨过天青,徐殊阳不满于闲庭信步,在这春天中难得晴好的天气里,拜访郁竹的小医馆。二人对坐于小院的香樟树下,谈起徐殊阳长兄的情形,郁竹也觉奇怪:“按说近一月了,就是顽症也该有个诊治的方法,怎会连个病因都没有查出来?莫非……”他水雾弥漫的眼里波动了一下,并没有说出口。

      徐殊阳也知他所言为何:“如此看来,确是如此。不知兄长如何了……”言罢复省己身,心下苦笑:自己尚在病中,拿什么心力去帮助家人?更别提有何应对良策了。

      少年苍白发青的脸上恍惚了片刻,定定地望向郁竹身后。

      郁竹比他更早察觉出不同来,只是不露声色罢了。现下,连徐殊阳一介凡人也看出不妙,想是对方形迹已显。他看也不看身后,漫声道:“金合欢,从小到大,你一次也没打赢我。还要再试?”

      香樟树后现出一个遍身绫罗,披金带银的富贵公子来。他年约二十,衣着考究,只是未免太过奢华的媚俗;一头亚麻色的长发倒是没有任何束缚,任其披散在肩上;一双白嫩的好像女人的手上却持着一对小金锤;一付“我就是要打架你想怎样”的神情,挂在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我不管!打不过也要打!总有打的过的一天!”这位金合欢公子看上去就像个被宠坏的小孩子,说出来的话也和小孩子一样不讲道理。声音极特别,相比于亦男亦女的描述,孩童般的音色更接近些。

      徐殊阳看得目不转睛,他从小到大接触的多是冷静稳重的人物,就连弟弟卓亭也是个小大人样,像这样蛮不讲理还理直气壮的人是第一次见,难免有些好奇。

      郁竹颇感无奈,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这样冷静严谨的人,交的朋友都特不靠谱。长春藤是个促狭鬼,何首乌和山参一天没杠可抬就不舒泰,这个金合欢更让他头大!从他们相识之日起,几百年了,一有空就找他打架,输了就算了,没一次服气的,找遍各种理由再打……到后来干脆连理由都懒得找,乔装,偷袭,无所不用其极的找麻烦,在妖精界早闹成了大笑话。这不,才三年不见,又找上门来了。

      叹了口气,郁竹道:“要打便打吧,只是别惊扰了客人。”说罢起身,作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择别处去。

      金合欢这才注意到旁边有人,略看了几眼,忽道:“原来如此。不打也罢。”也不解释,一闪身不见了,把个徐殊阳看得目瞪口呆。

      郁竹有点哑然,这金合欢真真是孩子心性,说的话做的事都无法按常理推断,个性更是乱七八糟,这回不知道又想些什么,竟然说走就走了。

      “咳,郁先生。”徐殊阳好不容易找到声音,“你这位朋友可是异人啊!竟然凭空消失了。”

      郁竹轻笑:“他啊,可不是一般人呢。”复坐下,悉心烹茶。

      二人直聊到暮色四合方住了。

      送走徐殊阳,郁竹也匆匆离开了。

      数日后,自青阳山求医未果的徐浩隐一行人却打道回府。原因是徐扇幽忽然清醒了,虽然仍旧虚弱,但已无大碍。

      而刚接到消息的徐殊阳十分高兴的想把这喜事讲与郁竹分享。他掩不住心中喜悦:“郁先生,郁先生?”走进庭院,没人,走进小厅,没人。他想:会不会出诊了?踌蹰了一下,正待离开,却听见内舍里“砰”的一声响,紧接着传出了微弱的呻吟“哎哟!”赫然是郁竹的声音!也顾不得“内室非请勿入”的家训教养,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内室!

      郁竹跌坐在地上,样子十分狼狈,像是刚从远处归来,风尘仆仆的。

      徐殊阳也顾不得相互间的戒备,急上前将他扶起。

      触手不觉一惊!徐殊阳才是个刚满豆蔻的少年,而且久病在身,而郁竹看外表已界二十四、五,按理说徐殊阳要扶起郁竹应非易事,可触手却是飘轻,似乎比自己还轻。这让徐殊阳大骇:“郁先生!”忙将郁竹扶上床铺,回头吩咐道:“快去烧点热水来!愣着做什么!”徐维等人答应着去了。

      徐殊阳仔细端详郁竹的脸色——白中泛着青黑。他再年少不经事也知道定是有了大麻烦了!

      忙活了一下午,好容易让郁竹睡得安稳些。徐殊阳也略有倦色,但不顾徐维劝告,坚持留在医馆照料郁竹。好在医馆虽小,用具却一应俱全。徐维只得差了人回别院打点些必需品,又加派了四名护卫过来,作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在仆从们忙里忙外的时间里,徐殊阳认真而小心的观察着郁竹。其实,在他的心里早把这位郁先生当做是自己的良师益友,所以对此事格外上心。郁竹就这么紧闭了他水气弥漫的双眼,微皱着他英挺的剑眉昏睡着,本是粉白的脸色中蕴藏着一股青黑的气,若是道家一眼就能看出是邪气入侵。只是徐殊阳一来年纪尚小没经历过,二来也不会将事情往那个方向去想,是矣他也思绪万千却不得要领,只当郁竹是病了。

      徐维却不这么看。他经历丰富,加上徐府早有话传来,要他护得五少爷周全,又知道徐大少是因为什么缘故得病,他左看右看,这位郁先生就是和大少爷一样的症状。虽然没有亲见大少爷的病症,但依他猜测,当八九不离十!

      “五少爷,请您移步偏厅休息。您都看护半天了!”徐维虽知邪气不会传染,但是邪气毕意是邪气,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他不能让五少爷有一星半点的损失。

      徐殊阳又看了片刻,也确实是累极了,只得吩咐小厮好生看护,先行休息去了。

      徐殊阳等人前脚刚走,房舍内就来了访客。准确的说这位访客是等到他们走了,才现身于此。

      白衣,白裳,白鞋,质地细软,是此时难得一见的纯棉。布匹为素面,没有任何花纹装饰,简简单单的款式,不是轻灵的面料,穿在此人身上,却给人飘渺出尘之感。

      来者是初梅。

      他是来给郁竹治伤的。

      片刻后他走了,和来时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有郁竹清晰的知道是他来过。

      于是次日徐殊阳进房瞧见的,是郁竹微微含笑的眼,水气蒸腾,像要把人化开了去。

      许多年之后,郁竹才明白,那时自己苍白依然的脸上那眉目含笑的神情,叫做眉目传情;而徐殊阳一刹那的忡怔,叫做怦然心动。

      然而韶光易逝,过往一切已成云烟散尽。惟有冷月光下,水榭竹楼,和着秋夜雨声,伴着他,一次次,等待天亮。

      第二卷:敏君

      第六章

      翠阁滴血

      上界九霄宫

      九霄宫位于上界的至高处,这里处处仙气缭绕,花木扶疏。宫殿内珍宝琳琅,富丽堂皇。一般的神佛未经许可,是不能踏足此地的,更不要说地位低下的小仙了。然而今日,这里却聚集了七位刚得道的小仙,和一个人类。

      “介于尔等除魔有功,又多年扶助善弱,克尽本份。吾特封尔等为君,位列仙班。”上界至高之神天帝慵懒的斜倚在软榻上,闭着眼照本宣科,“上前听封!”

      “锦松,你端庄持重,携众除魔,功劳最大,特封飒君。为众君之首。”他顿了顿,“其余众仙听旨:郁竹冷静严谨,故封敏君。初梅温和知礼,封为典君。子菊勇猛果敢,封为钦君。杞兰爽朗豁达,封为平君。凌仙聪慧正义,封为离君。陌莲慈悲为怀,封为禅君。至于秦笑,尔本为人,除魔一事功劳甚大,特封为临界仙。”

      天帝环视了下众仙——反应平平。叹哪!平平就罢了,那个郁竹还刷白个脸,做给谁看啊?

      上界滴翠阁

      “铮——!”弦,断了。反弹在抚琴男子白皙纤长的右手上。暗绿的液体,微泛着莹润的光泽,慢慢渗出,滴在淡淡翠衣上,迅速被柔软的衣料吸收,晕开,仿佛狰狞的花朵,竞相开放其上。

      离得最近的一名白衫男子微皱起他淡然温柔的眉,上前执起抚琴男子受伤的手,指尖轻触那细长的伤口——随着一阵似有若无的梅香,抚琴男子只觉右手一热,伤口便缓缓消失了。白衫男子琥珀色的眸子若有所思的盯着抚琴男子的右手——那本该完美无瑕的皮肤上,竟留有清晰的一道伤痕。这让仙气飘渺的他忽然有了凡俗的意味。然而这伤痕的后面,却是任他们已位列仙班,也不能参透半分。

      “竹君,第几次了。”沉如墨玉的嗓音,出自一直负手立于门旁的玄衫男子。他眼睫始终未抬,似乎还沉浸在天音中,久不知返。可话中却透着一股冷冽,高高在上的威望。那玄衫上石青的回纹本寻常,此时却也显出不凡的感觉来。若定睛细看必发现,那回纹似有生命般,竟在缓缓流动。

      “竹君!他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你清醒点好不好!”菊君霍地站起,猛得上前一把抓住竹君的衣领摇晃。众仙只觉眼前赤光闪过,抚琴男子早被这突来的大力揪起,翠衣被紧紧拽着,显出细密的褶皱,环绕住他苍白的脸。

      “子菊,别激动。会伤到他的!”秦笑连忙拉过他安抚道。菊君闷闷的道:“我就是担心嘛!”一抹张扬的艳红瞬间柔和下来,安静的存在于秦笑的两臂之间。

      抚琴男子郁竹颓败地坐下,发丝微乱,脸色愈加苍白。只衬得那双眼氤氲迷离,绫唇干裂而略张,兀自颤抖。

      陌莲扶于凌仙的腿前,茫茫然看着这一切。相比他的同伴来说,他那只有十二岁孩童般大小的身形实在是太过于微小,一袭嫩嫩粉色小衫将同样粉嫩的他衬得尤若女童。那清澈的大眼里有一丝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通达,一种红尘万事皆不入其眼的佛谒。这种神情出现在一个孩童身上颇令人讶异,然而你若知他是佛前最早开放的一朵莲,在众仙中也是最接近神佛的第一者,那么那一丝不解,才该是我们讶异的存在。

      一只素手拂去陌莲扶于她腿上的小小藕臂,纤指的尾端有着透明边缘,仿若滴着水珠,那是凌仙蓄得恰好的指甲。她施施然立起身来,鹅黄的长裙上不见半点褶子。未听得她发一言,便失却了她的踪影。那方才立过之处只余魅惑的一段香,往四方如水波般漾开。

      没有片刻犹豫,陌莲也接着遁走。于是,轩内又漫过丝丝缕缕的莲香,不似初梅的清雅素淡,也不似凌仙的魅惑迤逦,若嗅之只觉全身无一处不舒泰,神台清明。那是最接近神佛的莲花,所散发的最接近神佛的香气,凌驾于众生之上。

      两仙离去所带动了气场的波动,惊动了窗边的银发男子。他姿容华丽,服饰华丽,连举止都华丽非常。其实他只是转了个身,只是这通身的高贵气质掩也掩不住。只听得他唤声:“松君。”之后消失在窗口。连声音也是华丽高贵如上好的明珠,圆润而动听。随即,锦松、子菊和秦笑先后离去,只有初梅仍旧枯坐在侧,陪同怔忡的郁竹。他眨眨那双温和的琥珀色的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又过半柱香的时间,他也乘风而去。

      滴翠阁内,有水珠滴落的声响。

      滴翠阁外,一声悠叹。

      上界穿□□

      又是那仿若滴着水珠的素手,轻点在陌莲粉嫩的额上:“你这莲花!怎么把我那香给淹了?你那香岂能有我那香的功效?你想让竹子跟你一样出家还是怎么着?”凌仙摆成茶壶状,“不知道想些什么!见不得人有心!哼!无心花!”末了还觉不够,深深剜了他一眼。把个陌莲看得微滞,神情是极为不解。反倒把凌仙气个半死:敢情人家愣没听懂!白浪费表情。颇为不耐的摆摆手,正待走开,却听得陌莲脆生生的道:“莲花有心,世人称为莲蓬。”

      那天经过此地的仙人都确信,自己看到了一尊石化的人哦不,仙像。看样子挺像水仙花仙,被封为离君的那位。

      第七章

      竹叶青青

      大华帝国东南境内,茂林修竹,连绵不绝。世人皆谓此地钟毓灵秀,多出仙人圣物。注目,翠玉碧波无穷尽;身临,青烟袅袅足下生。即便独行,亦不觉阴森,反觉清幽仙境,身心畅快。

      盛春时节,竹林内时隐时现各色彩光,犹如仙家盛会一般。

      突然,山脉至高的葳峰之上惊现一道绿光,劈开云雾,直通九霄。

      有妖,出世了!

      常春藤方成形百年,平日只在葳山上行走修行,并未瞧见些许异状,此时也震惊万分。急向显光之处掠去。

      于是郁竹一睁眼,就见一张宜嗔宜怒的俏媚脸蛋,带点惊带点喜带点好奇的看着自己。

      “你……是竹精?”这话基本上是个肯定句了。只是常春藤语气略带惊喜,难免有些上扬。

      郁竹略动了动嘴,无意识的:“唔。”了一声。随即,眼前一花,一位形容攫擞,红光满面的老者拈着白须凑过来:“常丫头,这回你可有伴了!可别再来烦我老头子和你逛山头了!”话音刚落,另一位老者掂着肚子也挤进来:“让我老何看看!哇!这小妖精长的俊!”说完还不忘回头挤眉弄眼,“给常丫头作相公正好不是!”

      常春藤和白须老者早被排出三步开外,直拿眼瞟他。

      “我说何首乌啊!你什么时候抢起月老的生意来了?”白须老者对着何首乌大摇其头。

      何首乌一吹胡子一瞪眼:“好你个老参儿!你还不多谢我?把常丫头打发出去了,这从今往后,咱们不是更有的时间修行了吗?”

      这三只妖精务自谈得开心,郁竹早立起身来,茫茫然的看着这陌生的世间。

      天,是那样的蓝莹莹,一如他五百年来所见,行云八面流连。

      一旁的常春藤等三妖直看着郁竹一路抚花弄草,去得远了,方回过神来。

      “哎!哎你别走啊!”常春藤紧跟其后。

      于是山间,一缕清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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