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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秋月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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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沈家后园,润薇斜靠在石桌旁有些心不在焉地制作着酥山。炎炎夏日,用冬天存在冷库的冰块,浇上滋润细腻的牛乳和蜜糖,便是京城人人喜食的可口酥山。官家女子往往喜欢将酥山做成各式各样的造型,以显示自己的巧手和品味。
细滑的酥酪从她洁白的指尖缓缓流泻入漆盘中,渐渐堆成了梅花的形状。到了最紧要的时候,润薇才打起精神,用帕子擦净双手,指尖在旁边的盘中点了几滴胭脂,打算淡淡染红乳白的梅边。
就在她凝神屏息小心动作之时,一只小手闪电般伸进漆盘里。她不假思索挥手拍去,哪里够得到?回首看去,沁莹正嘬着手指,眨巴着眼睛装无辜。“死小鬼,差点就被你糟蹋了。”她没好气地骂。沁莹回敬道:“好吃就行呗,想不通为什么要弄得花里胡哨。”
润薇懒得跟她拌嘴,端起漆盘就走,沁莹一蹦一跳跟在她后面,一同去见父母。
润薇最近沉迷于女红,沈夫人看在眼里很欣慰。从前只有清芬一人做这些正经事,另两个女儿一个病弱、一个贪玩,现在二女儿总算明白了女子的本分,可小女儿什么时候能懂呢?她有时也怀疑小女儿是不是投错了胎,本该是个男孩。就算是男孩,这么大了也不该如此顽劣……
她扭头看了眼夫君,笑着说:“别总想朝上那些事情了。润儿做的酥山味道很好,快尝尝,一会儿就化了。”
沈元被夫人劝着从书房里走出来纳凉,却仍然心事重重。他拿起银匙舀了一勺酥山尝过,夸道:“润儿真是孝顺,大家一起来吃吧。”
沁莹连吃了几勺,忽然问道:“父亲,还是金国奸细的事情让您烦心么?”沈夫人瞪了一眼小女儿,小孩子就是不懂事,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小女儿的话题正中沈元下怀,沈元一肚子的郁气正不知如何抒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朝廷居然不再追究金国奸细了,唉!”
“不要说这个了。”沈夫人小声埋怨,可沁莹却兴冲冲地继续问着:“那些奸细想做什么?抓到一个没有?”“几个贼子潜入大内,没有偷走什么东西,一个中箭死了,一个受伤逃了。”沈元简单地说了几句:“皇上见他们没得到什么便宜,也就一笑置之。可我担心,金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也这么觉得,什么时候我也能帮爹爹逮个金国奸细!”沁莹摩拳擦掌,信心满满。父女两个聊得兴高采烈,沈夫人和润薇无奈地对视一眼,默默地吃着正在融化的酥山。
“说到底,我还是以为,朝廷不要太过倚仗金人,赶走契丹狼,迎来的恐怕会是女真虎。”沈元叹气道:“坐观虎狼之争,静等两败俱伤不是更好么?”沁莹虽然惯听到都是少年们豪言壮语一雪燕云之耻,却坚决地信服父亲的观点:“对!爹爹,我一定要给爹爹出份力!”
他的满腔抱负,只有小小的女儿似懂非懂地理解,真不知该宽慰,还是悲哀。
就在此时,阎衡难得地陪着清芬共度一个夜晚,结婚才不过两三个月,两人各怀心事,竟然闷闷地没什么话可说。清芬一个人安静地打缨络,她的女红总能博得众人交口称赞,只有夫君从没夸过她,或许他从来都没有注意过她的精心。他虽然手中拿着书,却时不时望向窗外,轻轻地叹息,她明白他在想什么。
“衡!”她柔声唤他:“我给你衣服换上一幅绳结吧。”她拿过他的外袍,将新做好的同心结比划着,看怎么搭配合适,可那衣袍的腰间,已牢牢地系着另一条崭新的绳结,红得晃到了她的眼睛。
没等她有所反应,阎衡已冲到她面前,一把夺过衣袍。“不要乱动我的东西……”他生硬地说完,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跌坐在椅中不看她。
泪水立刻涌了出来,清芬哽咽着说:“衡,是不是晚了一步就再没有机会了?”
“都是我的错!”阎衡铁青着脸,夺门而出。清芬哭了几声,强忍回了泪水,除了做妻子,现在还有更多地责任要去承担,她虽柔弱,却绝不软弱。泪光闪闪,清芬淡淡地笑了。
暑热来得也快,去得也快,转眼又到了秋季。沁莹抱怨没法再穿半透明的轻薄披衫,润薇不以为然:“你天天男不男女不女的妆扮,又穿过几次披衫,给你穿真是可惜了!”
两姐妹拌嘴归拌嘴,对大姐的关心却是一致的。她们商量好趁着初秋凉爽,邀大姐出来逛夜市宽心解闷。润薇怕父母不同意,又请来朱嘉锡做护花使者,共游热闹繁华的汴京城。
四人穿梭于熙攘的街市,沁莹男孩打扮,毫无顾忌地掺着表哥的胳膊,朱嘉锡尴尬地躲来躲去,就是逃不过小表妹的魔掌。走在后面,正说着体己话的地清芬和润薇,见状忍俊不禁。
“表哥,大姐走累了,我们先歇歇脚吧。”润薇善意地为他开脱。嘉锡如逢大赦,立即挣脱沁莹跳到表姐身边,殷勤地说:“我来帮大姐安排!”
他找了一处街边茶摊,点了茶水和点心,安排好清芬润薇坐下,却突然发现沁莹不见了。“别担心,这鬼精灵对京城这么熟悉,丢不了的。”润薇不在乎地说。清芬也不担心:“好吧,我们就暂且在这里等她罢。”
清芬最近胃口不佳,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她喝了几口粗劣的茶水解渴,便一手支颐静静地听妹妹和表弟争论。
这时,沁莹正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她恼火表哥嫌弃自己,赌气走得远远的,让他们为她担心。可是过了好一会儿,表哥也没有过来找她。她感到很委屈,蹲下抄起一块石头,向汴河中掷去,小石头在河中打了几个水漂,沉没不见了。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她冷不防被人拍了下肩头,有人怪腔怪调念了几句词,又压低声音问道:“这词的下阕是什么?”
这人好生无礼!沁莹反感地回头,正要骂上几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翩翩少年,湖蓝的衣衫,唇红齿白,温文尔雅,笑眯眯地瞧着她。她再也生不起气来,飞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衣着,确定他没有把自己当作女子调戏,才文绉绉地吟道:“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咦?不对呀!”少年的斯文表情瞬间消失,他古怪地盯着沁莹,露出了原本掩藏着的狡黠。沁莹摸不着头脑:“怎么不对?欧阳学士的《生查子》,京城人人都会吟诵的。”
“哦,那我认错人了。”少年撇嘴的神情居然和镜子中的自己一模一样,沁莹忽觉他口音奇怪,绝不似中土汉人,难道是……难道梦寐以求的女真奸细自己送上了门?
就在少年将要转身之时,沁莹飞扑过去,叫道:“你是什么人?”“啊呀你要干什么!”少年吓得不轻,被她挟住胳膊动弹不得,嘴里叫唤不停。
汴京城唯一不缺的就是人,看到两个男孩子大庭广众下打起来,立刻有人围上前来。沁莹小声说道:“快快招认吧,这么多人你可逃不掉!”“招什么认?反正也逃不掉。”少年惫懒无赖地回敬她,紧接着又“啊哟”一声,原来沁莹拧痛了他的胳膊。
沁莹胸有成竹,得意地逼问道:“你休想脱身,刚才你是不是与我对暗号?江湖上的切口可蒙不了我。呀!!!”这回轮到她尖叫了,少年狠狠踩了她的脚,完全是身怀武功之人的力道。她痛得松开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少年冲她扮了个鬼脸,几步窜进人群里,立刻没了踪影。沁莹抱着受伤的脚,又疼又难过,忍不住哭出了声。“死奸细!你们怎么能让他逃了?”刁蛮小姐的脾气又发作了,她不讲理地对围观的人大喊,可又有谁吃她这一套?
“好姑娘,哭成这样可不是你的风格!”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抬起泪眼,看到朱嘉锡分开众人,走到她面前蹲下,用袖口为她拭泪。沁莹反而更伤心,“哇”地大哭起来,一边用力推他,一边骂道:“讨厌的废铜,都是你不好!”
朱嘉锡被她推坐在地上,笑着说:“是我不好,我道歉。怎么能让我的沁莹笑一笑呢?”沁莹捂着脸不理,任他用各种好听的话儿哄她,她就是不答话。说了半晌,嘉锡口干舌燥,无奈地问:“好妹妹,究竟如何才能原谅我呢?”她“哼”了一声,还是不说话。
嘉锡叹了口气,静默片刻,忽地起身把她横抱起来。沁莹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叫喊,就被他抱着“逃离”了繁华之地,直走到汴河边一个冷清之处,才把胡乱挣扎的她放下来。
“你居然欺负我!废铜。”她愤愤然地说,瞧见嘉锡微微喘着粗气,又变了语气:“你…累着啦?”嘉锡拉着她一同坐下,调匀呼吸,才慢悠悠地说:“你又沉了许多……”沁莹柳眉倒竖,正要发作,他又笑起来:“也漂亮了许多!”
“这还差不多。”沁莹美滋滋地看着前方,双颊隐隐现出红晕。秋夜微凉,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只觉周身暖意融融。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就算平日再男孩气,听到赞美还是开心不已。
嘉锡趁她高兴,温言劝慰道:“既然是漂亮的大姑娘了,以后就不要总由着自己的性子,心里头多想想别人吧。”“我怎么没想别人?爹娘、姐姐还有你,我一直都期盼大家永远都好好的。”她一如既往地反驳,却不再蛮横。
“嗯。”嘉锡赞许地点头:“等你再大点,就会发现人世间复杂的事情很多,有时,不一定凭着一腔热血就能随心所欲……”当年的他,也曾朝气蓬勃充满理想,却在家族的沉浮中逐渐磨平了性子。
沁莹默然无语,呆呆地望着悬挂在天空中的一弯新月。月如钩,心如水,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表哥,你会一直对我和姐姐们好么?”“当然!”嘉锡毫不犹豫,他爱姑姑一家,由衷地希望姐妹们幸福平安。
“你得答应我。”沁莹一字一句地说,认真地神情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嘉锡意识到这不是小孩子的游戏,但他所说所做的全是发自内心,并没有任何欺瞒姐妹们的地方。读书人不该迷信鬼神,不过为了小表妹,他还是举起手,朗声说:“我朱嘉锡对天上的月亮起誓,一生一世对沈家姐妹们好……”
他实在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说,扭头对她歉疚地笑了笑,却见她澄澈的眸子里尽是欣慰。
又陪她坐了一会儿,月亮向西移了一段距离。“时候不早了,你姐姐等得心急了。”他说:“我背你回去吧。”
她伏在表哥背上,搂着他的脖子,觉得很安心很舒服。只有在这凉爽的秋月夜里,表哥对她才这般温柔,这秋月夜能不能再漫长一些呢……
“表哥,放我下来吧。”街市的嘈杂声令她清醒。嘉锡知道她怕姐姐们担心,便小心地放她下地,轻轻搀扶着她,返回到清芬润薇等候的茶摊。
走得近了,却见润薇扶着清芬站在街边,两人都是一样担忧的神色,不过清芬的脸色更差,月光下苍白的面孔显得十分孱弱。
“两位祖宗,总算回来了!”平日好脾气的清芬有些严厉,她顿了顿,正要接着训斥,忽然弯下腰,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慌得另外三人手足无措,还是嘉锡叫了一辆马车,送清芬回阎府。
次日,阎府传来喜讯,清芬怀孕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