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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亡国公主 ...


  •   壹

      弥漫天下的狼烟,每个人都带着家国破碎的伤痛,挣扎着活在这个乱世之中。
      元兵入关,大宋覆灭。
      金陵秦淮,六朝故都,累万世繁华的古城,落入了来自草原的蒙古族人手中。
      那秦淮河畔的歌姬于弹唱中抬头望向窗外,十里烟波,灯火荧荧,正是斜阳日暮时。
      灯影摇红里,苏念念手执炭笔,一点一点琢画着黛眉。
      朱栏绮窗,纱幔翻飞,那灯下纤细窈窕的人影,似随时会拂身入云。
      “姑娘,外间来了客人,指名要您陪客。”门外的小丫鬟喊道。
      苏念念应了声,终于将唇上胭脂抹开。
      妆成,纵使尚不能倾国,亦足以倾城。
      苏念念望着铜镜,那铜镜中映出的脸,一颦一笑、一喜一怒皆是蒙蒙的,像是覆了一层薄纱。
      她端详着自己,那个曾经钟灵毓秀的少女已被岁月扼杀,如今,只剩下这点姿色,尚可看出些许余迹。
      本来,不会变成这样的。
      苏念念阖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可是,山河破碎。
      属于她的宋已经亡了。
      苏念念缓缓起身,推门而出。
      外间,灯火辉煌,文人与妓子相依着赋诗弹琴,在微醉里抒发国破家亡的痛。
      苏念念抱着瑶琴,带着小丫鬟从里院走出,再缓步上楼。
      她走过的地方,人们都不由自主的望向她,就像,人们在路上看到一朵美丽的花,几乎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丫鬟推开了房门,苏念念抱琴而入,古人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此时,用在她的身上,也正合适。
      一席上只坐着个男子,锦衣华服,眉目如画,必是贵人。
      苏念念抱琴施礼,只看了一眼便落座于早已备好的琴台上,捻弦轻道:“名曲《六爻》。”
      她的琴技几乎已是出神入化,一曲《六爻》在她的指下犹如仙宫乐曲。
      待一曲毕,男子鼓掌笑道:“不愧是宋帝最宠爱的清和公主,果然出众。”
      苏念念轻轻一笑,道:“官人说笑了,这里是青楼楚馆,哪来的公主陛下。”
      “堂堂公主,落为官妓,你倒真放得开。”男子啧啧了几声,笑道。
      苏念念只抿唇轻笑道:“能得一瓦遮头,已是念念之幸,又怎么敢奢望更多。”
      男子嗤笑一声,摇摇头道:“的确,比起你的父兄,活着总是好的。”
      苏念念垂下眼睑注视着自己的瑶琴,脸上是惯有的浅笑,让人看着十分舒服,多一分妖媚,少一分又显得冷淡。
      男子却似很不喜欢苏念念这个笑,大约是因为不喜欢这个人,所以她身上所有的地方都不喜欢。
      “你笑的很难看。”男子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厌恶。
      苏念念倒也不恼,只一下一下的摸着自己的琴,并不言语。
      男子根本就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依然淡淡然然,不禁冷笑道:“昭和公主、德平公主年纪尚幼都敢以身殉国,你作为宋帝最喜爱的清和公主,竟有面目在风尘里打滚,简直把大宋朝的颜面都丢尽了。”
      苏念念不断的摸着琴身,似乎从中可以摄取到无尽力量,把此刻的天旋地转压下来。
      她笑道:“颜面,不是我殉国就可以挽回的。”
      男子一甩手,青花的酒杯砸在苏念念身侧的地上,酒渍溅在苏念念的发髻、衣裳上。
      “贱人!”男子咬牙切齿的道。
      苏念念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勾起一点笑,掏出绣花手帕轻轻将身上的酒渍擦去。
      “锦之。”她轻轻唤了声,抬眸想要说些什么。
      顾寒道:“不要叫我的字,你身上哪里都是脏的,便是你说的话、弹得琴,都是肮脏不堪的。”
      苏念念沉默了一下,也只是一瞬而已,她拂身将瑶琴抱在怀里,淡淡道:“你可以说我贪生怕死,我的确是脏的,可我的琴,是干干净净的。”
      她推开了门,留给他一个纤细、挺立的背影。

      贰

      三年前。
      椒房,最初起源于用椒和泥筑墙,有多子之意。
      汉帝以来,椒房殿便成了历代皇后的寝宫。
      椒房殿中门扉半掩着,绣帘半挽,隐隐透出几道人影。
      清和穿着新制的金丝绣花的衣裙,原地转了一圈给皇后观看。
      她笑的无邪,像是枝头上那朵半开半掩的花。
      十六岁,也的确是花一般的年纪。
      “我们清和真是穿什么都好看!”皇后笑道。
      清和自个也十分满意,扑到皇后怀里,问道:“母后,你说配什么头面好?”
      皇后捧着清和的脸,细细看了一回,吩咐道:“苏和,把孤陪嫁的那套钗头凤拿来。”
      一旁立着的老太监应了声,亲自带了两个小太监去库房开锁,捧出那套价值连城的首饰。
      这套首饰是皇后出嫁时,最贵重的嫁妆之一,巧夺天工的雕刻技艺,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石,华贵的能让人惊艳到呆滞。
      苏和亲自捧着那紫檀木雕刻的首饰盒,生怕底下的人一个不小心,磕到碰到首饰一点了。
      哪怕是生而为天潢贵胄,享用过世间无数珍品的清和公主依然看呆了眼。
      “母后,这是?”清和眼里的惊艳和欢喜是遮掩不住的。
      皇后亲自捧了流苏步摇为清和上钗,笑道:“这是母后贺你生辰的礼物,喜欢吗?”
      清和抬手摸了摸垂下的流苏,欢快的道:“喜欢!”
      梳发、上粉、描眉、点唇,正值豆寇的少女不需要太多的装扮也能显露出倾城倾国的姿色。
      待妆成,皇后捧着清和的脸,笑道:“我们家清和真是春花堆成的人儿。”
      清和无不得意的笑了,容貌与女人,总是最动听的夸奖。
      “今儿个你父皇还宴请了一些权臣,母后准确你躲在那屏风后看一看。”皇后细声道。
      清和微微有点诧异,随即垂头羞涩的扯了扯裙角,几乎微不可见的点头了。
      书中的才子佳人故事看多了,自然也会幻想,自己的良人会是什么样的。
      他会是什么样子?以怎样的姿态进入自己的生命,开出怎样的风花雪月?
      这时候的清和心里装满了这些无关家国天下的、旁枝斜影的绮念。
      她不知道,繁华也有尽时。

      叁

      清和于屏风斜影里一眼相中了顾家二公子——顾寒。
      他面如冠玉,风度非凡,正轻笑着与几位长辈交谈。
      宋,对于文学的追求已经到达了一个高峰。
      清和在熙熙攘攘的人声中,听见顾寒淡笑着说了一句:“谢伯厚爱,只是,锦之心里,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
      清和细细琢磨这句话,心里泛起层层波澜,有着说不出的滋味。
      “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清和细细呢喃,握着金缕小香扇,抬眸再看了一眼顾寒,转身离去了。

      肆

      清和还不想和母后说,因为不想他只是奉君上之命。
      她想单独见他一面。
      可是,深宫高墙给予了她荣华,也将她牢牢的困在其中。
      她就像一只名贵的金丝雀,被笼子束缚着。

      伍

      少女的心事,有时候像是树上沉甸甸的果实,纤细的枝桠承受不住这重量。
      清和开始茶饭不思,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了。
      她的贴身宫婢依依终于是发现了自家公主的异常,再三询问,看在自幼一起长大的份上,清和终于对她吐露了心声。
      依依不是那种看着主子日渐消瘦的婢女,清和公主是千金之躯,不能随意见外臣,但她一个小小的宫婢就没有这么多束缚了。
      她决定冒险一回,为清和送信相约。

      陆

      信是如何送到的,已不得而知。
      三天后,清和带了依依,在离御书房不远的小花园里玩耍,等待着约定的时间到来。
      她一身华服,头上正是那套皇后陪嫁的首饰,衬得人愈似花娇。

      柒

      翌日,帝王将清和公主赐婚于顾寒,但因为帝王不舍幼女,拟定两年后再行成婚。

      捌

      城中张府少爷生辰,特地派了轿子来接,请苏念念去弹唱助兴。
      清晨,闹市中来来往往采买的人很多,透露着人间的热气。
      苏念念闭目坐在轿中,耳边突然听到熟悉的哭喊声。
      她熟悉的人,活着的不多了。
      苏念念挑开轿帘一角,瞥见那菜市口,官兵拉着一群男男女女,一些人头上都插着草标,大概是要卖,另一些人颤颤发抖跪在另一边,没有草标,相较起来这些人姿色都尚可。
      一年前,她也跪在哪里,看着同行的几个皇室贵胄被买走,而后,她被充为官妓。
      官妓,不同于其他人牙子卖人,那是不得脱去贱籍的,背上烙着一个妓字,无法赎身,只得烂死在青楼里。
      苏念念一眼便看清,依依正在那群没有插草标的人中。
      “姑娘?”走在轿旁抱琴的丫鬟细声问道。
      苏念念长长的眼睫微颤,放下轿帘,淡淡道:“没什么,快走吧。”

      玖

      苏念念回到青楼时,特地去问了老鸨,果然有一批官妓分来了。
      她去看了一眼,倒真是上苍垂怜,依依被分到这儿来了。
      她请求老鸨将依依分给她做丫鬟,老鸨给她几分薄面,加之依依并无十分姿色,又无才无艺,便同意了。

      拾

      楼里来了一群元人,个个身着战甲,大抵是军中将士。
      虽说姑娘们嬉笑怒骂依旧,但心中多少是有恨的。
      文人骚客们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其实也不尽然,只是商女多身不由己,断不了逢场作戏的强颜欢笑。
      此时,苏念念尚在楼上陪客,忽听楼下传来呼叫声。
      “这是怎么了,何人如此喧哗?”江南才子贺湘涯疑惑道。
      苏念念推开窗页,往下看见一群元兵正对楼里的诗妓陆莹莹拉拉扯扯。
      陆莹莹是大宋官宦之女,三岁识字,天赋甚高,于诗词歌赋,自有独到见解之处,元兵入关后,她父母皆死,被充为诗妓,也是金陵有名的才女,与苏念念倒有几分交情。
      “大抵是元兵欲将莹莹带走。”苏念念叹道。
      “元兵!”贺湘涯咬牙切齿的挤出两个字,亦然是恨之入骨的表情,却并无其他相救动作。
      苏念念也没看他,只叫了依依下楼打听情况。
      依依回来时,告诉她,这元兵强行包了陆莹莹一个月,说是要拉到军营里慰军。
      苏念念垂下眼睑,勉强笑道:“公子,念念再为您弹唱一曲吧。”
      贺湘涯尚在不解间,她已回坐琴前,捻弦弹唱。
      亦然是名曲《渔樵问答》。
      ——我陆莹莹什么都不求,只奢望有一天能隐居青山绿水间,不问世事。
      ——你我永无出日,大抵只能奢望死后,葬在青山绿水处了。
      苏念念的眼角有一滴泪快速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琴弦上。
      楼下,又突现众人惊呼声,继而传来姑娘们大哭声、元兵的辱骂声,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贺湘涯连忙冲到窗前探头一观,果然见佳人血溅当场,香消玉殒。
      “哎,莹莹啊!”贺湘涯无不痛惜的叹道,他转身就想下楼讨个公道,却被自家书童拦住了去路。
      书童再三哭诉元兵不能惹,又搬来贺家诸位长辈生死压在其上,贺湘涯虽有一腔愤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
      苏念念这才劝道:“公子有心便好,元兵却是惹不得,况且,莹莹求仁得仁,想来也是甘愿的。”

      十一

      大半夜,顾寒来了。
      他来时已喝的酩酊大醉,说话舌头都打结了,依然叫着清和公主的闺名。
      苏念念这时候在小楼祭奠陆莹莹,虽然也没见的得面上有多悲伤。
      很多时候,她就是这样,无喜无悲,无哀无怒。
      “莹莹,愿你来世,随心逍遥。”
      从头到尾,她也就说了这么一句。
      依依将折好的元宝一点点放到火盆里,随口道:“姑娘,你总是这么的不同。”
      苏念念抬眼看她,问道:“什么不同?”
      依依转头,微微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别人都是说,唯愿其生在太平盛世,富贵安康,姑娘却一句不说,不是大大的不同?”
      苏念念摇着头,默默看着火舌吞噬元宝,许久才道:“自在快乐,不是富贵安康,至于,太平盛世,若能自在逍遥,天下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
      依依不解,但也知道凭自己是理解不了的,反正,公主就是公主,就是落到妓院,也还是公主,还是无所不能。
      苏念念将剩下的元宝都火化了,看着盆里的火渐渐灭了,起身道:“回去吧。”
      依依应了声,将盆里的灰烬都倒在早先挖好的泥坑里,埋好了才带着盆离开。
      陆莹莹是自己撞在元兵的刀剑上的,如此“不识抬举”,老鸨吩咐了,不许人祭奠她,连尸体都是随便拉到乱葬岗。
      她回小楼时,正巧遇见顾寒在楼前大闹,场面竟有几分好笑。

      十二

      她将顾寒留在了小楼。
      众人都很惊讶,连老鸨都觉得称奇。
      清朝以前的妓不是那种怡红院一抓一大把,倚门卖笑,那真的就是卖笑,如诗妓,便只在席上陪客人吟诗作对,倘若客人有心,便得同妓子商量,娶回家做妾,或者妓子愿意以身相待,都是两个人的事。
      苏念念是琴妓,从未留客,曾有客人出到千金,欲换其一夜,未肯。
      “我卖才、卖艺,客人也可一笑,何必轻贱骨肉。”
      苏念念这样说,亦变卖所有的首饰,凑足千金,还之老鸨。
      偶有蛮狠之辈纠缠,她亦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使其为自己脱身。
      这也是金陵城的一件趣事。

      十三

      夜里,苏念念坐在椅子上就着灯光刺绣,一针一线间,活灵活现的玉兔就出现在绣帕上。
      顾寒躺在床上,嘴里一直嘟囔着什么。
      灯火微明,光影中,苏念念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
      宋朝也好,元朝也罢,她只需看见要他这样好好的在身旁。
      所有的背负都在此刻卸下了。
      她不是亡国还苟且偷生公主。
      他不是投降元庭大臣的公子。
      静夜。
      她就像所有的普通妇人一样,为夫君缝衣刺绣。
      如果一切停留在这一瞬,她也是愿意的。

      十四

      天光尚早,金陵还沉在醉生梦死的梦乡中。
      青楼的大门就被敲开。
      昔日声名鹊立的顾立大学士带着两个小厮,几乎是溜进了苏念念的小楼,将顾寒带走了。

      十五

      金陵近日盛传,顾立嫡次子将大婚,迎娶元朝淳亲王的嫡次女,昭阳郡主,接任刑部侍郎一职。

      十六

      依依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告之了苏念念,等着她拿主意。
      可苏念念听了,只是一笑。
      顾立那日接人,可是跪在地上,哀求她放过顾寒。
      所以,她还能做什么?
      依依不甘心的看着苏念念,急的跺脚。
      苏念念只摇摇头,道:“我知道他。”

      十七

      不过三四日又传来了新的消息。
      顾寒拒绝迎娶郡主,也不愿意入元朝为官。
      未免牵连家人,投水自尽了。

      十八

      夜晚的秦淮是绚烂而颓废的,带着一种令人不耻的张狂。
      灯红酒绿,无数人沉浸在这温柔乡中。
      从不入画舫的苏念念,接了最新的一单生意,陪两江大员沈儒游河。
      沈儒也原是大宋的官员,元兵入关后,他大开城门投诚,为人不耻。
      “没想到我沈儒还有一天能听到清和公主的琴声,看着清和公主为我斟酒。”沈儒一身儒雅,笑眯眯的说出的话却是不怀好意。
      苏念念也适时的表现出一身落寞,让沈儒更得意。
      画舫慢慢悠悠的,终于行到了文德桥。
      一直沉默的苏念念终于开口,她浅笑道:“我一直在等你。”
      沈儒有点诧异,转头看着坐在身侧的苏念念,只听她继续道:“城破那日,我看见你了。”
      沈儒蹙眉,他不太明白意思。
      苏念念倾身,一个带着甜香的吻落在他的唇上。
      沈儒虽不明所以,亦加深了这个吻。
      待两人都气喘吁吁时,苏念念方贴着他的唇,细声道:“国破是父王之错,你为保命,这本无话可说,但,我母后乃是大宋皇后,你竟敢对她无礼,此仇不报,我清和,誓不为人!”
      她将沈儒推开,从小窗飞身而出,落入秦淮河中,落在文德桥旁。

      十九

      不过两三日,沈儒因身中剧毒,药石无医而亡。

      二十

      依依乘着小船,游在文德桥边。
      “公主,依依知道,您最想见到的人是顾公子。”依依抱着那青花坛子,哽咽着从里面抓出一把灰白的骨灰,洒到秦淮河中。
      “依依没用,没办法进到顾家祖坟那儿,顾公子是在这里投河,依依只能把您也葬在这里,让你们早日相见。”依依早已哭的满脸泪痕。
      恍惚中,她好像于江水中,看到清和美丽的脸。
      钟灵毓秀,花一般的美丽。
      她慢慢往前走着,然后,停在了男人的面前。
      那人向她伸出手,笑的温暖。
      “锦之。”
      清和也笑着看着他。
      终是携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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