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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羽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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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心里无数次地逃避,却还是无法欺骗自己,永岁城的覆灭,跟她有关。
父亲战死,她尚未从丧父的悲痛中走出,却有传言沸沸扬扬的,她早被妖邪夺舍,害死林将军,要用整座城献祭。
她从小能见妖鬼,却并不害怕,还总在午夜梦回时听见一个声音,会满足她的一个心愿,只要她答应成为真正的鬼怪。
她对此只觉得好笑,父母予她爱与庇佑,自小顺遂安康,她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个声音的存在,不回应,是最好的选择。
可当头顶羽翼凋零,她见到了最恶毒的人心,暴民与叛军冲进了林府,烧杀劫掠,她觉得自己看到了比鬼怪更可怕的东西。
动乱中,母亲为保护她,命丧乱刀之下,那一刻,她在大哭,却无泪,也无声,如同木偶般被拖着上了城墙。
林氏族人皆被绑在城墙上,被作为向敌人投降的礼物,她被绳缚着,眼见敌军从大开的城门长驱直入,心中一片灰败。
父亲用命来守护的城池,却容不下林氏一族。
所有人都赞同,林氏小女因被邪灵夺舍而有罪,应当被烧死。林氏一族护短,给永岁城带来战乱,也该处火刑。
他们足下的干柴被点燃,有人在啜泣,有人在哭喊,有比她更小的孩子在浓烟中问被绑在身边的老人:“奶奶,我的鼻子眼睛好难受。”“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老人干枯的手覆上稚子的双眼,流泪道。
火光熊熊燃起,耳边响起无数族人的哀嚎,林氏世代守卫永岁城,一次,就一次未能守住,她便失去了父母,族人。
那些人还在为能烧死她这个妖女而欢欣鼓舞。
便是那时,她闭上眼睛,回应了那个长久以来萦绕在耳边的声音。
“如此,就让我成为真正的鬼怪吧!”
再睁开眼,便是身在无间。
无辜的人与活该的人,皆同葬城中。
这是她的心愿吗?如果这是她的心愿,那么她就该为此付出代价。
可看见那些鬼怪癫狂嗜血,兴奋开杀的样子,她却害怕变成它们一般了。
拾起一把断剑,果断地横过了脖子,传闻人死只有对世间有执念,才有可能成为鬼怪,她求死只为解脱,定不会变成鬼怪。
然而刺痛之后,她并未死去,她茫然地看着水坑里自己的倒影,脖子上那一抹血痕正渐渐消失。
回应了那个声音后,她已经无法杀死自己。
她惊慌失措,惶恐不安,一路奔逃,是害怕群鬼百妖,亦是害怕自己。
见到了那个声音的主人,他说是她将它们召唤而来,他还说,他们本是一体的。
这样的她,不是怪物,又是什么?
她无法保证,是否还有下一次,将亲人守护的地方,变成血光炼狱。
当天晚上,她便偷偷离开了李钺的府邸,一路狂奔。
她的目的地本就是翠微山,只有那个人能帮到她。
在见到那人之前,她一心想死,可在见到他后,她却想活下来,跟在他的身边。
多么可笑又可恨的奢望啊!
如果那天她说的是“杀死我”而非“带我走”,他或许会同意吧!
不知那人具体所在,还要避开青莲观中的道者,她在翠微山中徘徊数日,终见那出尘身姿,负琴沿山道而来。
她求死的决心再次动摇,躲进了灌木丛中,远远看着他,动也不敢动。
直到那身影远去,她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再去追时,不见青衣,只剩空山鸟语,之后的数日,她每天都在原地等候,却再未见过李淳风。
山中天气总是骤变,数日的风雨如晦过去,她记不清淋了几场雨,只是在额头滚烫倒下去时,才自嘲,原来怪物,也是会有病痛的吗?
便是如此错过?若只是如此错过,心能痛得这样厉害吗?朱香按在心口的手,微颤了起来。
眼前画面模糊起来,清晰的蝉鸣声传来,朱香睁开眼睛,已是日上三竿,她抬手移到颈后,平静地从领内摸出一张白色纸人,刚看了一眼,那纸人已燃起没有温度的蓝色火苗,化作青烟消散,手中空空如也。
朱香平躺在榻上,回忆了下梦中所见,便起身洗漱更衣,穿过庭院沿着紫藤花廊去找楚淮一的路上,却见到了方苏白。
“朱香姑娘,昨晚可有休息好?”听似普通的寒暄。
“很好,还是托方司丞纸灵的福。”朱香冷冷道,作夜刀剑相拼时,被纸灵栖身而不觉,是她大意,也是对方灵力高强,瞒过了他们。
“纸灵只能唤醒记忆。”方苏白没有否认,微微一笑:“只是不知,朱香姑娘想起了什么。”
她看过的咒术中,的确没有能改变或植入记忆的,但即便是唤醒记忆,也需要极高的灵力修为。
方苏白不是泛泛之辈,她早知道。
“方司丞希望我想起了什么呢?”朱香冷冷道。
“下官并不在意,因为你终将记起所有的事情。”方苏白走到她跟前:“在此期间,朱香姑娘有任何问题,下官都会知无不言。”
“大人如此热心,倒让我不敢叨扰了。告辞。”说完,便头也不回地错身前行了。
梦中那个小姑娘,果然是自己。贺兰柳信,方苏白,都在梦里有了对应的人物,可没有返魂香,单凭纸灵,是绝对无法获得前世记忆的,她梦中所见,真是自己前世么?
还有,在久远之前与自己有过交集的李淳风,如今也在她身边么?
沉思中,没注意走到了个低矮花拱前,头顶撞上一片柔软,才回过神来,见到面前身着青衣,银冠束发之人,不知为何,心跳得快了些。
“楚老板。”朱香镇定道。
楚淮一笑眯眯道:“小朱,走路时不要神游。”
“我……”明明是常见的笑容,她却慌了起来,脸一红,越是心急越是说不出话来。
楚淮一将手收回,笑道:“这不,为师赌赢了,你真差点哐哐撞墙。”
“……”
“走吧,贺兰在等我们用膳。”楚淮一笑容不减。
到了鸣越居,贺兰柳信已在庭院中候着,看着握拳跟在楚淮一身后,整个人气呼呼的朱香,小心道:“朱姑娘是不是没睡好?”
“大概吧。”楚淮一轻摇折扇,煞有介事道。
“睡得很好,一夜无梦。”朱香果断道,又问贺兰柳信:“贺兰,夫诸的事,如何了?”
“已经处理妥当了,多亏一一在,长公主封锁了山灵的消息,对昨晚之事不予追究,翠微山中一切照旧,不过明日就要凤驾回府。”
“看来殿下尚需时间接受这山中有非人之物。”朱香沉吟道:“飞鸾小殿下情况如何?”
“阿朱姐姐!”却见一道鲜亮轻快的小身影从屋内蹦了出来:“我没事,请放心!”
朱香见朝她奔来的小姑娘,深吸一口气,站在原地没动,却还是在被抱住时身体一僵,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摸了摸飞鸾的头,低声道:“没事就好。”
她在很努力地让自己接受那孩子的亲近。
“阿朱姐姐,你不讨厌飞鸾。我很开心!”飞鸾松开她,飞鸾与贺兰柳信都是藏不住心的人,她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怎么会。”朱香垂眸,她只是对这样热烈的善意,珍重又惶恐。
“舅舅同我说了昨晚之事,抱歉,让阿朱姐姐你们担心了。”
“还好,小殿下此番奇遇,并无凶险。”
“嗯嗯,明明是我打扰了它,闯入它的世界,发大水时,它却救了我,白鹿夫诸,真是善良的山灵啊!”飞鸾点头道。
“小公主从前,可有见过它?”
“没有……”飞鸾回忆了下,眼神一亮:“但我前年在猎场,见过中箭的灰鹿。”
贺兰柳信惊讶道:“小姑娘家家,以后别去猎场那么危险的地方。”
“我不过是好奇你们打猎场景嘛,真是残忍,再也不想去了。”飞鸾皱眉道:“那只灰鹿身上的箭镞我认得,是父皇的。”
“啊,陛下那天的确少了头猎物,说是或许被虎豹拖走了,并未责怪,原来是你这丫头”贺兰柳信笑道。
“就放是那样了,总之小舅舅你不准告诉父皇!”飞鸾叉腰道:“否则每天要讲的怪谈翻倍。”
“啊,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忘了。”贺兰柳信抬头望天。
“算你识相。”飞鸾哼了声,又叹道:“可惜它还是因为失血过多死去了,害我哭了好久。”
“所以,小殿下埋葬了那只鹿?”楚淮一温和道。
“淮一哥哥,你说的没错!”飞鸾突然明白过来:“所以,夫诸是那只灰鹿所化?”
楚淮一点点头:“然也。”
“我会永远记得它。”飞鸾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