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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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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煊的陪伴下,日头过得很快,转眼间又是漫天飞雪,夜里的烟花声也响得频繁,快过年了。
往年原叙是很喜欢节日的,尤其是春节,她会先随着刘世恭进宫去给大人们拜年,然后约着霍然一起偷偷退场,跑回宁王府一起守夜,虽然很少真的守到“过年”,可每一年大家一起围着火炉的场景,都像炉火般金黄温馨。
可今年,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个年——日后每一年的年,都会在那样温暖祥和的衬托下显得寂寥凄清。
原叙不肯去想这件事,仿佛她不想,这个年就不会过一样。
她这一天正教原煊读《论语》,忽然有人进来在她耳边道:“皇上来了。”
她的眉头刚刚皱起,刘世恭便已经跨了进来,神情依旧冷静从容,仿佛她过去无数次的拒绝相见都从未发生过,唯有那双眼睛,不可掩饰地透露出深深的思念。
这双眼睛却没在原叙身上停留多久,转向了一旁的原煊,盛着笑意道:“你是原煊吧?”
在王府里生活了几个月,原煊已经没有刚来时那么小心卑怯,大胆地回看刘世恭的眼睛,点了点头。
刘世恭朝他走过去:“来,让我看看你在读什么。”
原煊把书递过去给他看:“《论语》,刚开始读,一边认字。”
“这句怎么读,知道吗?”刘世恭指着其中一列字。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知道什么意思吗?”
“知道。就是说,别人不了解你的才能,不能很好地任用你,你也不生气,此乃君子所为。”
“不错。那你听听我说的另外一种解释,你看有没有道理:别人不了解你做此事的原因,不了解你为何会成为这样的人,也不生气,不怨恨恼怒,此乃君子所为。”刘世恭看了原叙一眼,好像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原煊皱着眉头细细体味了一番后,点了点头:“好像也对。”
原叙原本想拉着原煊走,但看他如此沉浸于和刘世恭的对话,又不忍心打断他,只好坐到一边装作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
刘世恭很快拉拢了原煊,在原煊强烈愿望的笼罩之下还留下来吃了晚饭。虽然原叙从头到尾没和他说一句话,可他几乎已经能看到原叙和他重归于好的画面。
因为原叙不喜欢过年,宁王府上下也不敢太张罗,偌大的王府在外界的喧嚷嘈杂之下显得分外冷清,侍女莹白看不过去,便想通过原煊来劝说原叙:“小阿煊,快过年了,你高不高兴啊?”
她以为小孩子都是喜欢过年的,可没想到原煊却红了眼眶:“不喜欢!我最讨厌过年了!”原叙在一旁听到,不禁抬起头来看他。
“为什么?”莹白问。
他却低着头沉默许久,方开口道:“过年冷,很多人都在这时候死了……”他无声地抹着眼泪。
原叙知道,这眼泪的意味和富贵人家的孩子高高在上的同情不同,这个七岁的孩子,曾经也在“会冻死”之列,曾经亲眼看到有些人中午还和他颤抖着说过话,第二天早上却成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这里面的恐惧和悲痛,让原叙心酸不已。
她走到他边上替他擦眼泪,一边告诉他:“姐姐答应你,今年——不,只要姐姐在的每一年,至少京城,就不会再有人在过年的时候冻死,好吗?”
“真的吗?姐姐有那么多钱吗?”
原叙笑了,她没有那么多钱,可是宁王府这半年来收的礼倒实在是多,也好在她向来懒得推拒。
原叙让人在宁王府门口施粥赠衣,自己不露面,也不让原煊去看,她想让他忘记那种贫困低贱的生活,尽管这并不太可能,那样的悲惨沉痛已经附骨扎肉地长在了他身上,他这一辈子看到路边的乞丐恐怕都会心有余悸。
原叙开始让府里人张罗过年事宜,她得让原煊知道,他的悲惨已经过去,日后的日子将是衣食无忧,前程光明的。莹白没想到,原来还可以这样劝服原叙。
除夕之夜,原叙握着原煊的手,点燃了京城商铺所卖的最大的烟花,虽然依旧比不上那皇宫里窜出来的烟花绚丽,可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
原叙让原煊对着烟花许愿,原煊闭上眼睛大声说:“老天爷,求你保佑姐姐永远幸福。”引得原叙轻笑出声。
突然有人从身后抱住了原叙,头顶传来的气息温柔缱绻:“我也要求老天爷,保佑阿叙永远幸福。”
原叙没有想到这一天刘世恭会来,他应该在皇宫里和皇后一起守夜的,还有他们的孩子,他们三个人一起守夜。
原煊笑嘻嘻地冲他们做了个鬼脸后跑开了,刘世恭笑道:“所以我喜欢这个孩子,聪明。”
原叙想挣开他,可他的力气太大,她连动都不能动一动。他递上来一个黑色的木盒,在原叙说话之前抢先道:“别说你不要,不是给你的,是给原煊的。”
原叙不由自主地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放着一支精致的毛笔。
“别怪我不送你新年礼物,我怎么都想不出该送你什么,所以只好自己过来了,”他在她的额角落下轻轻一吻,却诉尽相思,“阿叙,我来陪你守夜。”
她不想在他面前落泪,不想让他知道她心中依旧有他,可是没有办法,她只能任由自己无助地哭泣,她爱他太久,根本拔不出来,可是她该恨他,该怪他,该远离他的,不是吗?
这一刻没有火炉,没有霍然,没有欢声笑语,只有两颗暂时相向相依的心。昨日如何,明日如何,都与这一刻毫无干系。
生命若真的能够如此,该有多好?
三月春猎,宫里发来了请柬,原叙辞了,转头见原煊满脸失落,笑道:“我们不跟他们去,我们自己去。”
三月天,风和花娇,灵安山上一片静谧,偶然三两声鸟叫,宛如空谷之音。若不是带着一颗狩猎之心,看不出这样平静的林子里隐藏的一双双幽亮而杀气腾腾的眼睛。
原叙与原煊骑在一匹马上,慢悠悠地游荡在山林之间。原煊第一次狩猎,跃跃欲试,对这样悠闲的速度显然有些着急,原叙笑道:“不要急,你仔细地看看这片林子,然后闭上眼睛深呼吸,用耳朵,用心,去感受它的生命。”
原煊闭上眼睛聆听着,嘴角慢慢浮现出笑容。原叙在他耳边轻声道:“阿煊,现在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看到不远处一头母鹿正毫无防备地悠闲走动。
原叙抬起原煊的手,摆好拉弓的姿势:“你的猎物来了,射吧。”
原煊的神情这时候透露着几分不知所措。箭已然搭在弓上,他却心跳加快,有种想哭的冲动。那头母鹿罩在被树叶筛过的阳光里,天真地盯着某处,乌黑的眼睛发着纯净的光。
原煊最终颓然放下手中的弓箭。
原叙正要说话,忽然发现不远处一头猛虎迈着静谧的步子朝着母鹿走去,两眼闪烁着捕猎者的凶光,她忙架起弓箭朝猛虎射出一支箭,而另有一只箭也紧随其后射了出去。老虎的腹部连中两箭,立刻倒在地上,母鹿惊慌地逃走了。
两人紧张地盯着倒在地上的老虎,它挣扎了许久,终于不动了。
“阿煊,你觉得自己做对了吗?”原叙忽然说话,在死寂的空气中像是幽森的鬼音。
“我……”原煊觉得自己做对了,可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
“阿煊,这只老虎看上去已经成年,可能洞穴里还有等着它回去的小老虎,它是出来给它们寻觅食物,现在它死了……”
原煊沉默了许久,然后颤抖着说:“可是,如果我不打死它……可是……姐姐,我错了吗?”
“阿煊,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难以抉择的,你说不清哪一个选择是对,哪一个选择是错……”原叙自己心里也是一团糊涂,她问着原煊,也在问着自己,打死那只老虎,究竟是对是错。
两个人都不想再盯着老虎的尸体,驾马离开了那里。
“或许有些时候,人就应该听从本心,有些事情容不得我们考虑太久,而有些事情,无论我们怎么考虑,考虑多久,都不可能从缝隙中扯出完美的选择。”原叙在长时间的沉默后说道。
“姐姐,我有一点不明白,既然我们是来打猎的,你为什么要教我感受生命?那我在狩猎时,岂不是会因此犹豫不定,错失良机,即便最终发箭,心中却也会因此内疚后悔?”
“因为……曾经有个人就是这么教我的,但我一直不明白他的意图。”
“姐姐是想通过教我来体悟此人的意图吗?”
原叙惊讶地看着他,他真是聪慧。
“是。”
“那姐姐体悟到了吗?”
“或许……他是想告诉我,他知道生命可贵,可人活在世上,便只能不断屠杀。”
原煊听后没有说话,沉思了很久。
“不是这样的。”他忽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