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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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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几岁,或者几岁——绝对不是二十几岁——的时候,很不喜欢我奶。虽然我从生下来时就开始同她住在一起。
我家的房子很小,是那种老式的居民楼。在我小的时候,塑钢窗还没有流行起来,每家每户的阳台都是敞开式的,这种阳台别无它用,只能用来放菜,或者在上面摆几个大缸,夏天装水——那时候的水龙头也是很老式的那种,开关旋不紧的话,水会一滴一滴流下来,后来有人发现这样滴水水表不会转动,就用盆在下面接水,接满后再倒入水缸里——入冬后,就会买秋菜,一般是大白菜。买来后,我和我爸妈把很重的白菜一颗一颗搬上六楼,放在水缸里,用石头压住,叫做“ji酸菜”。
我在楼下拿起白菜扛到肩上时,我奶就趴在窗台上,看着我。
我觉得我不喜欢我奶,主要还是受了我妈的影响。我妈是知识分子家庭的女儿,很有些小资情调——在她年轻的时候。她喜欢安静,喜欢读书,跟我奶家这边破马张飞的氛围格格不入。
我妈就曾经跟我说,她觉得我奶总是在看着她,偷偷的——在她有一次试图给我做手抓饼的时候,我奶寻了个由头跟她大吵一架,我奶耳背,所以说话声音格外大,她用让人觉得震耳朵的声音对我爸告状,说我妈在做饼时,缠一圈,抹一层油。
那次她们两个吵得格外凶——也有可能不是那一次,但她们俩之间确实爆发过数次惊天动地的争吵——我妈一气之下回了娘家,我把我奶的拖鞋藏起来一只,跟着我妈跑到我姥家去。
后来我妈当然又回去我奶家,她们俩没事了,倒是我爸对我非常不满意,因为我在我妈和我奶之间选择了我妈。
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所以并没有当回事。但我确实也觉得我奶总是在偷偷地、像是看管犯人一样看着我。我房间的房门上有一块玻璃,贴着花花绿绿的透明彩纸,我经常能透过彩纸看到我奶的脸。她静静地观察我一会儿,然后踢踢踏踏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开。我小时很不喜欢学习——当然现在也不喜欢,在假期的时候,我从各种奇怪的地方找到电视遥控器,记下打开电视后的那一个电视台。那时网络并不普及,点播台就很火热,我每天都守着点播台,同时妄想着我有操控人心的能力,能让点播的观众选上我想看的节目。就这样,我不花一毛钱就看完了全集的机器猫和一部分火影忍者,还有东北话版的猫和老鼠和兔冬冬。有的节目反复地播,我能够完整地背下来它们的台词——我年少时的聪明才智都用在这上面了。然后在我妈下班回来之前,我把电视台调到一开始的那一个,再关闭电视,把遥控器放回我找到它的那个地方。
对于尚年幼的我来说,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唯一一个变数就是我奶,她会在我爸妈回来时,偷偷告诉他们,我白天看了一天的电视。我爸妈的反应我记不太清了,总之应该是十分生气和失望的,我看见他们这样心里会很难受,但到了第二天依旧我行我素。但这一次我想到一个方法。我有一条毛巾被,一条白色的,上面印着粗糙的花纹的大长毛巾——我小时候很宝贝这条毛巾被,幼儿园时老师会让我们带被子上学,收在一起后在午睡前随机发下来,我清晰地记得一个男生领到我的毛巾被,还把上面的棉条揪下来好几根,那是我第一次产生跟人决一死战的想法——我把这条毛巾被用钩子挂在门上,挡住那块玻璃,又把门给锁起来。我奶看不见我,就只好在中午时敲我的门,问我午饭吃什么。
我奶生了九个孩子,有两个夭折了,剩下五个女儿和两个儿子,我爸年纪最小。可能是做惯了大锅饭,在我们只有四口人的家里,我奶用一口大铁锅,有时炖上满满一锅的菜,有时蒸上整整一锅的包子。我奶包的包子永远是韭菜馅的,我小时候很瘦,那个包子就跟我的脸一样大。这些炖菜或者包子总要吃上一周才吃得完,那时候又没有微波炉,菜就在锅里来回来去的热,包子和米饭之类的就是隔水“腾”,这样弄出来的菜总是非常咸(因为汤都慢慢炖干了),包子皮上总是水淋淋的,米饭发黄,有时还会因为和别的菜放在一起加热而沾上怪味。
所以,在我奶问我吃什么饭的时候,我就会说什么也不想吃。后来我喜欢上了方便面,康师傅的香辣牛肉面,在我小的时候一包只要一块两毛钱。我假期在家看电视,在等待点播节目的空隙或者电视剧间的广告时间,我就飞快地跑下楼去,买一包方便面,再买上几包质量明显不合格的三无辣条。回家后,我用搪瓷的小盆煮面——黄色的盆底被煤气燎得黢黑。因为从小吃味道很重的炖菜,所以我的口味就很重,每次都要把面汤煮的几乎干了,才用筷子夹着盆沿,端到房间里去。
后来我奶就不给我做饭了,每到午饭时间,她就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六楼下去,到隔壁楼楼角的食杂店给我买一包方便面。回来时,她上到四楼就开始喊我的名字——我没有小名,家里人都喊我名字的后两个字或者最后一个字的叠字,但她从来只喊我的全名,拖着长声,像是唱戏一样抑扬顿挫地念我的名字,语调悠扬,声音又大,我就算躲在房间里,再隔着两道门都能听见。然后我就只好跑去开门,看她慢悠悠地从楼梯上爬上来。
虽然我奶走路时抬不起脚,鞋子总在地面上踢踢踏踏地剐蹭着,步速也很慢,但我觉得这是老年人的特征,她的身体还是十分硬朗的。我小时候,觉得她会活到一百岁,十分笃定地觉得她会活到一百岁。然后我算了算,那时候我都已经三十几岁了呀。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我还固执地以为我只有九岁,我觉得我永远不会长大,三十几岁太遥远了。
但后来,我奶的生命定格在七十九岁,在那之前,我大伯还在兴致勃勃地准备她的八十大寿。而现在,我已经二十二岁了。算算二十五岁研究生毕业的话,工作没几年就三十岁了。回望过去的十几年,好像一眨眼时间就没了,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会觉得三十岁像是来生一样遥远。
记忆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明明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在它发生的时候,我却莫名觉得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刻。我小时候胆子小,从来不敢一个人在家。后来长大了点,白天敢独自在家了,但天黑后就一定要有人陪着。有一次我奶出门前还是艳阳高照,她走后不久天就阴下来了。我本来是最喜欢这种暴雨前的阴沉天气的——我妈觉得我对阴天情有独钟是从小在阴面的房间长大的原因,阳面的房间一整天都阳光普照的,阴面房间只有在日落时才能有些微弱的光照进来,小时候电视上会演聊斋,小谢是不能见光的,我在阳光下睁不开眼,严重些的话还会晕眩,是个跟小谢一样的、活的孤魂野鬼——但那天的天气实在是太阴沉了,几乎到了昼夜不分的程度,我就有些怕了,雨滴很快落下来,越下越大,密密麻麻地砸在屋檐上,我独自站在阳台上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风声雨声打雷声,那时,在我短暂的、仅有数年的生命中,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孤独。
然后我就听见楼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有人像是唱戏一样喊我的名字,我跑到门前推开门——我小时候能通过脚步声分辨上楼来的人是谁,然后在他敲门前就打开门,踩在门框上,看他从楼梯拐角处走出来——那天,我奶穿着一件老头才会穿的那种白色的大背心,手里拿着她的外衣和一兜爆米花,从楼梯拐角慢悠悠地走上来。我第一次跑下楼梯,从她手里接过东西,与她一起上楼。她的头发和胳膊都湿了,身上散发着老年人或是胖子特有的、带着潮气的汗馊味。我在阳台上用毛巾擦她的胳膊,她对我笑着说怕我自己在家会怕,就赶紧冒雨回来了。我当时莫名觉得,这一幕我会一直记得,然后我真的一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都依然没有忘记。
但她那天的原话我忘了,我本来以为我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但在我写下这些事情的同时,我就把它们给忘了。
我奶去世后,我爸、我的姑姑们、我大伯、我姐还有我哥等等等等很多人,对我说,做梦梦到了我奶。虽然梦的内容不尽相同,但确确实实是梦到过的。但我奶去世已经五年了,我却只梦到过她一次。
我上高中时,因为学校离家很远,所以终于从跟我奶住在一起的家里搬了出来,在学校边租了一个单间。当时坚持搬到学校边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我在高一时谈了一段恋爱,对象是我的初中同学。他家在学校边给他租了房子住,所以我用各种理由游说我爸,想要搬到离他很近的地方。后来我如愿以偿,我们一家三口住到了我初恋家的隔壁楼,而我奶被孤零零地留在了老房子里。刚搬去那会儿,我简直乐不思蜀,那种自由自在无人看管的状态让我十分迷恋,甚至超过了网络对我的吸引——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家买了电脑——我很少回家去,也基本不会想到给我奶打电话,除了我爸会偶尔回去陪她之外,我跟我妈基本不会回家。
有时候我奶会打给我爸,叫我听电话。我奶耳背,我总要扯着嗓子同她说话,但又没什么话说,只互相说几句最近挺好的,过几天就回家。但我还是很少回去。
我奶的身体一直硬朗的很,我不回去,她就来看我。在我家这个小城市里,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转两趟车、穿越整个城市过来看我。有一年冬天,她穿着带黑毛的大衣和帽子过来,她四肢很瘦,但肚子很大,这样毛茸茸的衣服穿在身上,像是一只熊。她给我带来我根本不喜欢吃的菜和包子。后来下了雪,很大的雪,她就说该回去了。
我爸要工作,所以叫我送她去汽车站,但是雪太大了,我不想去。我就看着她,在漫天的白雪中,像是一只孤独的熊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独自离开了。
后来我梦到她,穿着那件黑色的、毛茸茸的衣服,手里提着她亲手做给孙女吃的菜,冒着风雪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推开门,问我,你饿了吗?
在我家那些人说起梦到了我奶时,总要说:“我妈/我奶/我姥想我了,所以给我托梦了”。但我梦到她那次,我觉得只是对从前记忆的回放,可惜的是在梦里,我依然没有送她离开,因为梦在她问我是否饿了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
所以她并没有想我,不愿意见我。就像那时候我并不会想她,不愿意回家去看她一样。
我奶的身体一直是很硬朗的,但她毕竟已经很老了。从生病到去世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那时候我在上高三,每天装作一副很忙的样子——确实很忙,忙着谈恋爱,那时候我跟初恋已经分手,这是第二任男友了——我一直不太清楚我奶生的什么病,据说是在公交车上被人推了一下,摔倒骨折了,在养骨头的伤时,发现了癌症,已经是晚期了。
在她生病到去世的这段时间里,我只见过她一次。她身体好时,总是打扮得精精神神的,她的白发不多,总是梳的很整齐,还会用发卡别好。但她生病时,头发又白了许多,还乱糟糟的。有一次,我难得回家,在上厕所时,她拉开厕所的门。她那时都要拄拐杖才能走动,脸色十分不好,明显是在忍着痛。她说想上厕所,我就只好飞快地提上裤子,把位置让给她。
后来,在高三一模前一晚,我爸接到电话,说我奶不在了。
她本来在我四姑家养病,不成了之后,大家把她送回我长大的老房子,她才闭了眼。
那天,凌晨三点,我们赶回家。我茫然地在屋里游荡,过了很久很久,长到我以为那一天快要过去时,看一眼时间,发现才刚刚早上七点。
对于那天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一直跪在地上,在家里跪,在坟前跪,一直在跪着。
后来的事也不太记得了,印象深的只有一模放榜时,大家都忐忑地去看成绩,只有我老神在在,因为我缺考了。
葬礼那天,我一直在流泪,其实那时我精神恍惚,流泪只是无意识的行为。我一直忘了我奶已经去世的事情,或者说根本不愿意去想,所以只好回避。直到后来有一次我爸说,我奶对他说自己很冷。我爸说要把她的旧衣服送给隔壁的老太太,就算是给她穿了。
那时刚刚入冬。
我问我爸我奶是怎么跟他说的,我爸说是他梦到的。就在那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奶真的已经离开了。
我奶去世后,我妈曾经跟我说我奶死了,她一点也不伤心。我奶是传统意义上的恶婆婆,她对我妈吹毛求疵,常常因为一些无所谓的小事与她吵架。我爸刚出生时我爷就去世了,我奶那时还不到四十岁,没有再改嫁,而是独自拉扯七个孩子长大成人。我爸小时候得了很重的病,已经被医生判了死刑了,我奶也没有放弃他,承担了很昂贵的治疗费,让他活了下来。由此可见,我奶是一个很强大的女人,在她渐渐老去之后,变得更加倔强执拗、说一不二,她像是一座活火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她曾经因为一点小事,在许多人面前对我妈破口大骂。从二十三岁到四十一岁,我妈一直生活在她的阴影中。
所以我很能理解我妈,如果我的婆婆是这样,我早就跟她吵到连房盖都掀了。我也曾经很不喜欢我奶。她曾经在夏天的夜里、在我吹着电扇睡觉时起床给我盖被,并且不小心打折了一片风扇叶。我看到只剩下两个叶的风扇十分生气,但她却大声说两个叶的风扇一样能吹。
两叶的风扇当然不能吹,只能被送到垃圾桶里去。
我曾经买过一株仙人球,彩绘的盆,十分可爱,但没几天就死了。后来我又买了一株新的,栽在以前的盆里。刚开始还好好的,有一天我却在盆底发现了可疑的水迹——仙人球只用喷壶喷一喷就可以了——然后我发现我奶在浇完她自己养的花以后,会把我的仙人球放在水龙头下面,浇个透透的。
我似乎知道了前一个仙人球的死因,于是我告诉我奶,这个花是不需要经常浇水的。我奶当时很不屑地对我大声说:“我就没听说过哪个花是不用浇水的!”
这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老太太真是固执地可以,她没听说过的就是不存在的。然后她继续这样给我的仙人球浇水,很快,不负众望地,这株仙人球也没能逃过死亡的命运。我之后再也没养过仙人球。
这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小事还有许多,但当时我真的生气,尤其这件事由我奶做出来,更让我怒气加倍,因为我那时不喜欢她。
但我奶去世后,我能想起来的,全都是她的好。有时在卖爆米花的摊子边路过都会让我有流眼泪的冲动。有时在路上,会遇见老太太在我前面慢慢走。我跟我奶一起出门时,我都不愿意同她并肩走,就一直走在她身后。过马路时,她的手向后伸来,等我去拉住她,但我一次都没拉过。
她去世后,我很少再吃爆米花。有一次心血来潮买了一袋,吃了两个,觉得又干又甜,就不想再吃了。
小时候边看电视边把管状的长条爆米花插在手指上一点点啃掉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
就像那个又犟又讨厌的老太太,比我预想的时间提前了二十年离开了我,也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