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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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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府当年也曾提议要与将军接援。」
军中仓促凑起来的宴席过半,庞统举着酒杯,眼中三分畅怀三分朦胧醉意。主座上的西凉军将领先饮为敬,「明府?」
「我曾在周瑜将军帐下为功曹,」庞统亦尽饮一杯,「那是……建安十四、五年的往事了。」
二龙争战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江东的周郎一把火一路烧到乌林岸上,曹丞相统一大业未成而仓皇北归,留下曹守城坚守南郡与东吴对峙。对手旗鼓相当,黑是「曹仁怼不过老弱病残伤病号」,夸也是「你不看看曹守城一生中究竟都坚守过几座城」。庞统前头才听闻吴军久围不下,甚至主帅周瑜在阵前还中了一箭,转眼便又收到曹仁败退,曹丞相假天子表周瑜南郡太守,驻军江陵城的消息。
刘景升、曹子孝或者是周公瑾,铁打的江陵流水的将军,庞统抱着他的桑篓摇了摇头,这一天雨过初晴,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他成名于一棵桑树,庞统二十岁那年前往颍川拜访水镜先生,在司马家后院的桑树下对谈日夜,换得了一句「南州之冠冕」。如今也是一棵廿年有余的老桑树,不同的是他在树上,葛衣纶巾的青年人负手立于树下,巍巍似是玉山。
后世少女们津津乐道的社会瑜哥正微微仰着脸与庞统从容应答,「逼为功曹」了吗,其实也没有,周瑜像过去劝慰同僚那样劝说庞统乱世君择臣臣亦择君,亦如平常一般谈论起他年少的主公,带有坐断东南和自信和过来的人温容宽厚,「讨虏将军少年英雄,冠绝江淮,当为天下争衡。」
会轻易被断论说动的那就不是庞统了。
「士元先生想必原已与荆州百姓亲厚。」马超忽然说。
庞统闻声顺势放下筷箸,亲厚实要从何处说起,庞统答道,「统本既为南郡功曹,自当要为居民尽心。」他似乎很轻微的笑了一下,「当时乱世,群雄征战,百姓颠沛流离……」
「能尽护得一时,便应尽护一时。」
周瑜也是这么说的。
「瑜为将军前锋,辟得南郡,也不是为了让南郡的百姓在阵前吃苦。」这一天的日光从庞统背后的树杈间散落到周瑜肩上脸上,衬得他的面色似乎苍白了些,周瑜握了握自己的手腕,复而道,「比起我等远涉江湖而来,士元想必更加熟悉南郡的风土,把这里的衣食性命交到士元手上,必定要比交到瑜手上更让人放心。」说着他摊开了自己的手掌,同样苍白的掌心向上,十指间骨节分明,如果不用来拉弓挥剑,也是一双弹琴写字莺莺燕燕莺莺的手。
周瑜笑着摇摇头。
「周将军专程到鄙舍来,只是为了跟统虚以客气的吗?」庞统直白的问。
他不见得会更青眼高看曹仁,在周瑜击退曹军后愤而挂冠隐居……如果周瑜当真这么想,倒是值得他白眼。
周瑜再次摇摇头。
「在刀尖间为民求生,虽然的确值得敬佩……古往存大义者,莫不皆有如是,」周瑜扬起眉毛,恍惚中依稀是江左风流,胸怀四野与千秋的英雄少年,「但仅止步于一城一池,以生计和琐事埋没士元先生的志向,却不是瑜的本心。」
他的语气也很诚恳,丝毫没有因为年纪虚长而老成端持的架子姿态,庞统蓦地一愣。
周瑜是反骨仔,虽然未必是有秦以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家学传统,在「一世汉臣入吴书」的调侃之外,也还有一颗扫清四邻,重整秩序的野……雄心。作为江东 HR 之一,周瑜也没有愧对他的专业精神。
庞统顺着树干滑下来,整理了衣襟,两袖是落落坦荡。庞统问,「愿闻将军详解。」
周郎嘴炮开的主旨就是史书里记载的那些段。
今荆州已定……规定巴蜀、次取襄阳……则北方可图也。
马超抚桌而笑,怅怅,「没能和周公瑾这样的人物交手啊,啧啧。」马超问,「听说当年周郎故去前,已取得孙权的许可,即将发兵西去了,时间和命运顿挫在这间,也是个大大的玩笑。」
庞统自顾自的斟满了一杯,手上没有停顿,心中默默的思忖着如何继续与马超的谈论。应是遗憾的语气,在觥筹交错,边声四起的酒席上回忆或可惜终究没能全其志的故主,命运的齿轮兜兜转转,在此间,此情此景此时此地,庞统应答,「明府那时返回京口向吴主陈情,一为扣留益州先生于江东,一为发兵西进。」言谈间提起故人今人,庞统一时间亦有点疑惑。「明府遣人到江陵知会我前往巴丘面见时,已是那一年的年末,」百草凋折,时冰新塑,只有一轮明月仍旧当初。「统抵达时,也许鲁将军也正从京口出发。」
马超问,「士元先生可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是见到了的。
疾困迅猛,甚至那人身形尚未消减,倚顿于床褥之间,见到来人是庞统,目光仍灼灼明亮。
「那么,他可曾交待什么吗?」
无非就是那些。
「鲁肃忠烈,临事不苟,可以代瑜」。
反复回想起这段话的时候庞统握着酒杯的那只手微微一抖,甘醴淅淅沥沥洒在案上,庞统顺势用衣袖拂过。直道,「明府当日坦然言道,人生有死,诚不足惜。」庞统抬头正视马超的目光,在周瑜的生命轨迹当中,如果还能有建安十六十七十八……年的话,他必定还将一如当初,胸中带甲,一路走下去。也许他还会赢,会一直赢,但也许不会永远赢,但那也没关系,撞到南墙就会停下来的应该就不是周公瑾了。庞统笑答,「但恨微志未展,站在统的角度看,其他人也许更比他自己遗憾得多。」
马超点点头。
他亦看见今夜的月光,默默照拂长城长江黄河黄山的月光如今默默的照拂在他们的身上,「虽然遗憾,」马超说,「终究士元还是背离了那人的理想。」
庞统沉默不语,马超看着他,伸手往杯中又添了酒。
如果指的是匡扶天下,收拾九州……那些以生有涯博时无涯的理想,庞统许久后淡淡道,「而统此时正来与将军结援。」
时光轰隆而下。
就像是建安十五年巴丘城下最后的那个夜晚,寂静的军营当中只有风声。庞统赶来时周瑜已陷入弥留而不能言语,他带着一身霜气挑开帘子迈进军帐,正对的烛火来回跳动,分坐在塌下两侧的同僚们默默的抬起头来看见他,他也看见他们。
孙瑜、甘宁坐在最首,在周瑜故去多年之后依然对西川不肯死心的甘宁低低的呼他的名字,「士元。」不知是叫他还是说给周瑜听。
周瑜最后在庞统手中细细碎碎的,反复划着的,是鲁子敬的鲁字。
庞统心下了然。
周瑜未言明,他亦未言明,只是点头。
「那么,且把这杯饮尽吧。」庞统说道。
此时有近卫凑近,询问季汉来使的归程,庞统笑着举起他面前的酒杯,「雒城之后统当亲自来迎将军。」
马超也举起他的酒杯。
「祝愿士元此行旗开得胜。」
西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