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洋球员》小璃的木偶

1、第 1 章

　　【一】
　　1
　　猴儿的本名不叫猴儿。

　　只是他小时候进梯队的时候瘦得跟个皮猴儿似的，加上脑子灵光、踢球贼，教练和那几位没事就老来梯队找教练玩的老大哥就叫他猴儿。

　　后来一块儿的兄弟、球迷也就这么叫他了。

　　那时候老大哥们老说，猴儿啊，好好踢，以后哥哥们就指着你上一队、然后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啦。

　　猴儿那时候就嘿嘿笑着。

　　2
　　后来猴儿真的上了一队，打了主力。教练来来去去换了几茬儿，但是没一个不喜欢他、不看重他的。

　　有一回俱乐部投资人那边的一个负责人来看训练，总经理特意给他叫过来，跟那位说：头儿，这就是猴儿。

　　头儿看看他，拍拍他肩膀，说：恩，一看这小身板就知道是靠脑子踢球的。

　　猴儿后来就不太喜欢这个头儿了。

　　3
　　过了两年吧，猴儿主力位置很稳了，国家队也经常去，偶尔有一回听老哥哥们聊天的时候说起来了留洋。

　　‘说起来这事还是海哥属头一份——你们这些年轻的都没见过海哥当年踢球吧？那真是高人一头，要不人家怎么在国外踢的顺呢？要说留洋成功这事啊，谁都比不过他。’

　　‘当年杨哥也不错，哎，再老一辈还有好的呢。’

　　‘再往早了说他们就更没见过了，那年头我还是个给老哥哥们捡球的小球童呢。’

　　‘那要说起来可不都是给老哥哥们捡球捡大的吗？’

　　说着说着话题就扯远了，再也没回到留洋这件事上来——可能是怕说多了戳了谁的肺管子惹人家不高兴，也可能单纯是觉得没什么可聊的。

　　猴儿不知道，但也没问。他那会儿觉得留洋啊，那太远了，这辈子不一定能有一次这机会。

　　4
　　可是他并没等太久。

　　有一天总经理把他从更衣室叫出来，然后跟翻译说：跟他说，这就是猴儿。

　　然后猴儿才发现总经理面前还站着一个老外。

　　猴儿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什么，他当时觉得自己那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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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

　　总经理看着猴儿叹气。

　　过了一会儿，才看看头儿，头儿说：猴儿啊，估计你也知道了，国外有俱乐部要你。五大联赛、中游球队，这是个好机会。董事会说了，你要是愿意去，那不拘多少转会费都放你去——你只要点头，我没二话的。

　　猴儿模模糊糊地想，留洋啊，错过了一次，下辈子都不一定能有一次这机会啦。

　　头儿，我去。——猴儿立刻就这么说了。

　　头儿和总经理板着脸看着猴儿，猴儿一下子心里七上八下地心说这二位别是反悔了吧。

　　但是过了没一会儿，头儿和总经理就没绷住，乐开了。

　　猴儿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只是忍不住就跟着傻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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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孩子，有志气。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就该这样儿。你只管去，成不成都得去了才知道，成了以后说起来是俱乐部的光彩。不成还回家来。

　　——头儿这么说。

　　猴儿一个机灵，一下子就醒了。

　　他不傻，他知道头儿是什么意思：您放心，您只管跟对方签优先回购协议，我要是有二话我是孙子。

　　他离开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隐约听见头儿跟总经理说：老李，这的确是个猴儿，鬼精鬼精的。

　　【二】
　　1
　　这事成的很快，队里几个留洋过的私下里都跟他嘱咐嘱咐，无外乎说点经验教训，再给讲讲跟老外相处的小窍门什么的。

　　——别拿跟咱们这边老大哥的相处去套人家，就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不确定人家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别啃声。反正你语言不够，他们也都知道，不至于怪你。

　　——队里有活动一定去，语言不通也去。

　　——交朋友不容易，但是要努力，在外头不能没社交。

　　——饮食上吃不惯很正常，想吃中餐就自己做点，但别大油大盐的。

　　——那边冷，多带点厚衣服、手套围巾什么的，还有厚袜子，哎，那个城市也不是什么旅游名城，都没人去过，也没个人能问问东西好不好买。

　　——你嫂子听说你该过去了，特意让我给你带了点零食，说飞机餐难吃，路上又远，饿了随便吃吃。

　　——你嫂子让给你拿了几包暖宝宝，说到时候冬天天冷得注意保暖。嗨，要我说这就累赘，但是她说怕有用得上的地方，非说拿给你。

　　——这是你婶儿给的，说是放入关文件的夹子、护照包，还给你带了点中成药，说要是有个嗓子痛什么的自己吃点。

　　最后这个是他们中方教练组的教练，从小看着猴儿长大的。

　　他没太太，嫂子们、婶儿都怕他带不够东西，到那边不够用——老听说那是个小城市，谁也不知道小到什么程度，就干脆什么都给带上。

　　猴儿都笑眯眯的答应了，一个劲儿说：知道。

　　2
　　但是等猴儿真到了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以前用微信，朋友们要组局吃饭就拉个群招呼一声，现在要换新的社交app，要看人家发别的语言，有时候查个消息都得翻字典。

　　他以前用微博，队友们训练完一边吃饭一边刷着微博嘿嘿嘿分享段子，现在大家都用ins什么的，人家的段子他就算字面上意思懂了，内涵也不明白。

　　还有以前老大哥在训练场上跟他常比划比划教教经验，人家这边都还是年富力强的球员，也不兴这个。

　　更甭提他自己一张嘴就结巴，有时候对方倒是没说什么，他自己就都嫌弃自己这个语言能力了。

　　他以前以为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有社交了，但是现在他连嘴都张不开。

　　老哥哥们说你得有社交。

　　但是现在，他没有社交。

　　3
　　训练上也不顺利。

　　教练说他不够强壮，说防守不够硬，还说进攻不够好。

　　猴儿突然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不敢觉得自己委屈，他只是问自己：猴儿，你之前在国内怎么踢的主力？

　　猴儿，你之前在国内就是这么踢的，但是你居然这么差。

　　猴儿，你踢成这样对得起谁啊？

　　猴儿，你要是踢不上球就这么回国了，你怎么跟俱乐部和球迷交代？你怎么面对其他人的嘲笑和质疑？

　　猴儿……

　　猴儿，你太次了。

　　他不敢委屈。

　　4
　　休赛期回国的飞机上，他睡了五个小时。

　　接下来快到北京的几个小时飞行里，他就睁着眼看着飞机前排座椅后头的小电子屏上的飞行剩余距离和剩余时间，看着它们的数值一点点变小。

　　不知道怎么了，他突然就哭得说不出话来。

　　路过的空姐儿吓了一跳，赶紧问他怎么了。

　　他拿手擦擦眼睛，说：这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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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国这段时间他跑去俱乐部看老哥哥们。

　　老哥哥们都一直关注他在外边的新闻，对他的境遇大概心里也是有数的。一起吃饭的时候就一直鼓励他。

　　——不要想太多，就好好干，天道酬勤。

　　——对，好好训练别觉得人家为难你呢，就听话、干活，别想别的。

　　——好多人羡慕你呢，觉得你有机会去外头闯闯。

　　——你看，你当初进梯队的时候才比这桌子高一点，那会不也是什么都没有，自己一点点练？你就当自己还是当初呢。

　　——年轻呢还，努力了、无愧于心就可以。

　　他低着头喝水，也没说话也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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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是刚退役的老哥哥突然说了一句：猴儿啊，咱们什么都不怕，大不了就回来。这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了。妈的，我就不信了，你一个国家队主力，真要回国多少人都得上你们家门口跪着给你送合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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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哥，不行，我不能让人看不起我、笑话咱们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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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见老哥哥们灌了一口酒。

　　不止一个人眼圈红了。

　　【三】
　　1
　　但是人生不是光有勇气和决心就够的。

　　2
　　猴儿回来的那天是老总经理和头儿一块儿接进俱乐部的。

　　老总经理看着他在新合同签完字，搂着他肩膀说：猴儿，饿不饿？走，吃饭去。我今儿特意让食堂的师傅们偷偷给你留了一份鸡腿，不然这个时候去肯定让队里那帮馋鬼抢没了。

　　3
　　猴儿突然就觉得自个儿委屈了——为自己在外头那些难处，和那些嘲笑他的网友的留言。

　　他以前在外头不敢委屈。

　　但是现在回家了，他终于有资格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