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十载》叶攻

1、第 1 章

　　我的记忆是从八岁开始的。那时的天空还很明亮，早晨起来我能看见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祁连却看书时还不需要点灯。
　　后来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凤凰城也一天比一天昏暗。
　　一
　　尽管凤凰城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昏暗，但我知道现在一定很晚了，祁连却一定已把大门锁上。我正打算爬墙进屋，却发现大门根本没有关。
　　我在门口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推门进屋。果不其然，祁连却坐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紧锁眉头的样子。我更加不敢说话，等待他的暴怒与训斥。
　　但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祁连却只是淡淡地说：“快去睡吧，以后别这么晚回来了。”
　　我正想顺从他的话去做，却不甘心我们的交流就此结束。我硬着头皮说：“如果，我说如果，以后我这么晚还没有回来，你，你就先去睡吧。别等我这么久。”
　　他一挑眉，像在戏谑，语气中却含警告：“以后？你还敢有下次？”
　　最终我还是落荒而逃。

　　自我开始记事起，我就和祁连却一起住在凤凰城里。他有张非常漂亮的脸蛋，一身干净朴素的白衣出行，在大街上迷倒成片少男少女。我和他长得一点都不像，但城里没有人怀疑我们的父子关系。然而我逐渐长大，他却从未变老。
　　祁连却还是城里唯一的大夫。他医术高明，出门行医从来不用把脉。他也从来不用开药，嘴里念念有辞，病人的身体就会好转。我觉得他不像在治病，更像在施展法术，将病魔从人身上赶走。我在私底下揣摩，他是不是私藏了长生不老的秘方。等我长大，一定要向他要到秘方，我们两个就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

　　今天我本来打算一觉睡到中午，一大早就听见祁连却在收拾什么，我十分不情愿地从床上起身，祁连却跟我说“城东的李大爷昏迷不醒，我过去看看。你要是困就再睡一会儿吧。”
　　“不。”我飞快地洗漱完毕，“我去帮忙。”

　　李大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嘴唇已失去血色。他像一个熟睡的人，胸膛却没有呼吸间的起伏。其实根本不用祁连却出马，我大概也能猜到李大爷得了什么病。李大爷的女儿在一旁不停抽泣，断断续续地说：“今、今天早晨，我怎么喊，爹爹都没有回应，我，我怕……”
　　祁连却安慰她说：“你不要太担心，我会尽我所能治好你爹爹。”然后他将所有人谴退，整个房间只剩下他，我，和正在死去的李大爷。
　　“你应该说实话。”我说，“李大爷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你若给她个痛快，或许她更能接受一些。”
　　祁连却狠狠瞪了我一眼。像是给自己信心，他说：“我以前治好过这种病。”
　　“可是那时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昏迷了三天三夜。”
　　“我是大夫。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要救回他。”
　　我几乎用恳求的语气劝他放弃：“你能不能考虑下自己？倘若城里唯一的大夫出事了，剩下的人怎么办？你付出太多，回报又是什么？况且这个人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此时他正面对着床上的李大爷，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轻叹一声：“谁说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最终李大爷还是走了，悄无声息。送葬的队伍很长，大多是李大爷的左邻右舍。我和祁连却也去替他送行。人们将李大爷的棺材埋进土里。歌女们唱起了葬歌。她们的声音充满了忧伤的平静，轻轻抚平了人们的悲痛。歌声似乎铺成笔直平坦的大道，让李大爷顺利地走向另一个世界。
　　葬礼在凤凰城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死亡原因出人意料地相同：和李大爷得了同一种病。我敢打赌，这种病连神仙都无力回天，何况是凡人祁连却？
　　我亲眼目睹了人们对死亡态度的转变。一开始，活着的人害怕死去人的鬼魂回来索取人命，深夜时城里人都不敢踏出大门一步。然而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存活下来的人感到孤独。人们在墓地与凤凰城之间修了一条小道，小路上点的蜡烛千年不灭，人们希望重返人间的亲人们的鬼魂能够找到回家的路。死亡不再是一件令人避而不及的事情。
　　忽然，我感觉身边人矮了一截。祁连却在李大爷墓前跪下来，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对不起。
　　凤凰城的天空似乎又暗了一些。

　　二
　　李大爷得的病叫“噬魂狐”，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在凤凰城里传播。得病的人没有任何征兆，或许因为疾病都是在夜里突然上身，人们来不及反应，第二天一早就发现病者已逝，走得无声无息。
　　邻居家的姐姐告诉我一个传言，十年前有只幻化成人形的狐妖经过凤凰城，我们估且叫他狐。狐原本只想在城里逗留很短的时间，不想却和城里的一名年轻男子相恋。但是人们并不接受两个男子之间的恋情。那个年轻男子被逼取了名门闺秀，从此和狐一刀两断。狐伤心欲绝，在城里的一个角落里自我了结了生命。他的怨气化成了鬼魂，在凤凰城里游荡。夜晚他会附在活人身上，吸取他们的灵魂。所以每个得病的人都死的无声无息。
　　为什么凤凰城的天空会越来越暗？因为死去的人越多，狐妖的力量越强大，他要使天空阴暗下来，保护自己，避免阳光的照射让他魂飞魄散，也以免人们发现他的存在。
　　我把这个故事告诉祁连却，他却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人们都喜欢给神秘的事情编造一个传说。这个故事肯定是捏造出来的。”而我想到的是另一回事，既然狐妖把人们的灵魂都取走了，大家又何必在小路上点灯，让流浪在外的鬼魂找到回家的路呢？

　　晚上我抱着枕头走进祁连却的房间，没等他同意就往他床上挤。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的笑意。他往里边挪动，对我的行为表示许可。
　　我有些紧张，几乎忘记我来找他的目的。祁连却率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今晚你有些反常啊。找我有事？”
　　他的身体很温暖，我又向他身边靠了靠。他“哧——”笑了声，索性抱住我的腰，头靠过来，在我耳边呢喃到：“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感觉气氛略为奇怪，但具体又说不上来。我开始背诵过来之前打好的草稿：“你打算一辈子待在凤凰城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说：“凤凰城里的人虽然淳朴善良，但这里毕竟不是繁华之地。以你的才华完全可以在另一个地方立足，享受荣华富贵。而不是在这个连皇帝都懒得管的地方受苦受累。”
　　“其他地方的环境我不习惯。凤凰城挺好的。”
　　“我觉得这里很压抑。”我反驳说，“你看，每天都有人死于不治之症。祁连却，你想过吗，如果将来的某一天，狐附身在你身上，吸干你的魂。那时你又该怎么办？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都相当于干坐着等死啊。”
　　他的回答有些模糊，想含混过关：“你放心，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们搬走吧。搬到哪里都行。我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不行。这里的人需要我。”他说，“他们和你一样，你们都需要我。”
　　谁说的，要不是因为喜欢你，我早跑出城外独自生活去了。
　　不过我没敢把这话说出口，我决定和他谈谈我的真实想法：“我活到这么大，还没有出城玩过，我想……”
　　我明显感觉他抱我的力气加大了，他闷闷不乐地说：“不行，你还小，城外太危险。”
　　“我已经十四岁了，不算小了。”
　　我开始轻轻踢他的腿以表达我内心的不满：“我就出去见识见识，一天之内绝对安全回来。”
　　“你都没有见识过，根本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
　　这可把我给郁闷坏了，我还打算争取一次机会，他已经在我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说：“别胡思乱想了。等时机成熟我会带你出去的。先睡觉吧。”说罢，他把头枕在我肩上。我能清楚地感觉到硌在我腿上的那根东西，以及在黑暗中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三
　　我只好把出城的愿望深埋在心底，但想要实现它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每当凤凰城里又死了人，天空又暗下来的时候，我心里就会产生抛下一切冲出城门的冲动。但是一看到祁连却疲惫的神情，我心中的冲动瞬间被压制下来，强迫自己不做他想。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整个凤凰城只剩下十几户人家，白天和黑夜已经完全没有区别，我们只能靠着电灯行走。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其他人完全没有凤凰城已经陷落的危机感。他们过着和往常一样的日子，从来不担心若疾病降临到他们身上，自己该怎么办。
　　狐要胜利了么？我仰望着漆黑的夜空，默默地想着。葬礼上再也听不见歌女的歌声，她们也成了这场无声瘟疫中的牺牲品，长眠在凤凰城的土地里。
　　我的情绪终于在春牙仔死去的那一刻全面崩溃。
　　春牙仔是我的发小，他小时候曾生过一场病，后来被祁连却治好了。从此他成了我的狗腿子，我们一起偷吃过放在墓地旁的贡品，把人们送给祁连却的谢礼转送给城里漂亮的姑娘，新年里将爆竹放在别人家的后院里，小时候城里热闹得很，凤凰城一片明亮，我跟春牙仔在胡闹，祁连却在一旁无奈地笑，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春牙仔的死断了我对过去的美好回忆，我没有去为他送行。我不敢想像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我所度过的每一刻钟都像一座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孤岛。
　　晚上我等祁连却熟睡后，偷偷地带上一盏灯，出了门。
　　夜晚的凤凰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天上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我感觉眼前的世界又回到创世之初的混沌体。我甚至无法判断自己身在何方，将要去往哪里。
　　奇怪的是，我起码在凤凰城里绕了四五圈，愣是没有找到城门在哪里。我这才回想起，自我八岁那年开始，我就没有见过城门。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但是想要出城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那种未知的恐惧被硬生生地压制下去。我转过身，想换个方向继续寻觅，却发现有个人影站在我身后。
　　我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狐的怨灵缠上了我。仔细一看，是祁连却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妈呀太恐怖了。祁连却一直生性温和，我从来没见过他生气。我倒宁愿遇上狐妖呢。
　　“翟轩，你又调皮了。”他上前来拉过我的手，“跟我回去。”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他的手，天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得到自由后我撒腿就跑。千万别怪我千万别怪我，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我要在外边找个属于我们的世外桃源，然后接你过来，过上真正平静幸福的日子。
　　我又围城跑了一圈，所到之处只见城墙，不见城门。城墙很高，我就算使上全部的功夫也爬不出去。我打了个冷颤，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凤凰城那般大的牢房中度过了十年。
　　然后我又看到了祁连却。
　　我想跑，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他朝我的方向走来，说：“别胡闹了。跟我回去，你已经很累了。”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似乎难看到他不想再看到我的表情。我说：“你怎么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我根本没有追。是你又回到了原点。”
　　奇怪，我身上的力气怎么流失得这么厉害？
　　“拜托，”我恳求他，“请让我出去。我真的很想出城……”
　　然后我倒在他的身上。

　　我似乎梦见了凤凰城，它却和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不太像。但我在梦里认为它是，那它就是了。这真的是个梦，我穿过感觉既陌生又熟悉的街道，车水人马川流不息。我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却意外地觉得安心。
　　我看见一只雪白的狐狸穿过街道，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我心想它一定是那只狐妖。我追上去，想跟随它一起会它的情郎。但是狐狸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梦告诉我，它化作了整个凤凰城。我置身其中，就像走进它的梦里。
　　厮杀声与叫喊声从我身后响起。人们手持武器，奔向那看不见的敌人。我站在街道中央，任由她们穿过我的身体，让自己淹没在声浪中。但我在千万人声中辨认出那熟悉的嗓音，它似乎伴随我千万年之久。它说：“回来！回来！”
　　然后我就醒了，有个重物压在我身上，是精疲力竭的祁连却。
　　一定是那天晚上，狐的怨灵进入我的身体。我染病上身，祁连却豁出性命来救我。
　　我把他挪到床上，开始悉心照料她，并反省自己的行为。
　　第三天，祁连却终于睁开了眼睛。我扶他起来，给他喂水，等待他混沌的意识逐渐清醒后，我轻轻地跟他说对不起。
　　“我不该任性，”我说，“你这么拼命救我……我很感激。但，其实，”我思索着是否该继续说下去，嘴唇却不受大脑的控制，“我曾经劝你不要这么拼命，用不着把自己都搭上去，但从来没有想过这么一天，我会成为你的累赘……”
　　“闭嘴！”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抬头，看着我。”
　　我照做了。他把身体靠过来，吻了我，肆意地咬着我的嘴唇。
　　“你不许出事，听见没有。”
　　我含糊地答应着，扑上去，将他摁倒在床上，热烈地回应他。

　　四
　　这只是看似平静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波澜。凤凰城似乎没有感受到我的愤怒，它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仅剩的几户人家开始在大街上生火、挂灯笼，好让这座城看上去没有那么压抑，但是效果并不好。尽管如此，我还是打消了出城的念头。既然祁连却想留下来，那么我就陪着他。迟早有一天他会改变主意，到那时我们再一起走。我坚信那一个时刻的到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没有人得上奇怪得病而死去。人们围在升起得火堆旁，吹牛皮侃大山，一边回忆那些璀璨的过往，回忆从前的凤凰城，气氛格外地温馨。祁连却没有加入这场谈话的意思，他拽了下我的袖子，说：“我们去拜访那些地下的人吧。”
　　“……好。”
　　一路上我们并没有交流，祁连却一直沉默到墓地。他浑身散发出哀伤的气场，我能感受到他沉重的心情。我拿着煤油灯跟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很快到达了目的地。
　　凤凰城的陵墓十分大，土地下埋葬了几乎所有凤凰城生活过的人。许久没有被阳光照射过的土地连野草都无法生长，没有虫鸣的墓地更显得死一般的沉寂。祁连却意义拜访了他们，似乎在自责自己的医术不太高明，是他自己造成了这一切后果。
　　随着我们走访的人越来越多，祁连却的吸气声也越来越大，几乎把哭腔都压抑在了喉咙里。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些与自己无关的人这么上心，也从来不过问，尽管我很好奇他与这座城有什么样的过往。
　　最后我一把搂住他的腰，把头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地安慰他：“别怕，我还在呢。”
　　“是啊，”他似乎不愿让我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你还在，真好。”

　　五
　　我不曾去想、也不愿去想的那一刻终于来临。祁连却已经力不从心，其余人都纷纷被死神带走。整座城只剩下我和祁连却。凤凰城已经变成一座名副其实的死城。
　　埋葬好最后一个人，我有种我的过往都被城里人带走的错觉。我切断了过去，自己仿佛是个刚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人，没有过任何经历。我对祁连却说：“我们一起忘记过去，忘记凤凰城。走吧。”
　　祁连却没有动。在灯光的衬映下，他的脸十分苍白，没有血色。“不，忘不掉。”他说。
　　我实在没辙，拉过他的手说：“那也没关系。我们一起创造未来。”
　　然而他的语气十分悲伤：“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我被他的表情和语气给吓倒，第一反应是他被狐妖附体，他保证过不会发生的是终究还是发生了。他将要离我而去。
　　他的回答否认了我的想法：“将要离去的人……是你。喻翟轩。”
　　说罢，他哭了出来。

　　六
　　“不。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离开你。”我说。我还活的好好的，怎么凭一句话就会走呢？
　　他机械地重复我的话：“除非你死”
　　我点点头：“是的。除非我死。你不要想太多。”
　　他的手附上我的胸口，十分小心翼翼，像在抚摸他最珍贵的易碎品：“可是你看，你已经没有心跳了。”
　　被他这么一提，我没有反应过来，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怎么突然提起？我慌忙去验证他的想法。手都快被自己摁进肉了，但原来应有心跳的地方，此时却异常平静，没有一点起伏。
　　我的心跳真的不见了。
　　我的呼吸也没有了。
　　但是我为什么还站在这里，还能跟祁连去说话？哪里出错了？
　　“我们在你的梦境里。”祁连却说，“我们在你的梦里度过了十年，而外面的世界只不过是十天十夜。”
　　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凤凰城，城里的人，可亲可敬的爷爷奶奶们，春牙仔，漂亮的邻居大姐姐，歌声动听的歌女，还有站在我眼前的祁连却，他们都是我梦里制造出来的吗？我和他的甜蜜，辛酸，别扭，也都是我一个人的臆想吗？
　　我颤抖着问他：“怎么回事……这个世界怎么了……”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说，“来，我一件一件地告诉你。”

　　我从小就跟父母一起住在凤凰城里。八岁那年我跑到离城不远的树林里玩耍。然后我就发现一只受伤的小狐狸。它雪白毛皮上染上的鲜血特别刺眼。它的腿别箭射伤，最后却逃过了猎人的追捕。当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奄奄一息地躺在树林底下。年幼的我只觉得它真心厉害，腿受伤了也能摆脱猎人的追捕。于是我把它抱回城里，趁父母不在把小狐狸藏在床底下，当着宠物养。
　　“我想起来了，”我打断他，“那只小狐狸就是你。”
　　他点点头：“是我。”

　　后来我每天给小狐狸带些吃的，为它养伤。小狐狸一开始还不能动，特别安分守己地待在床底下休息。等伤一点点好起来，它就坐不动了，有好几次差点被父母发现。某天我偷偷把它抱出去玩，小狐狸一看得到自由就欢快地跑走了。我心想它迟早要走的，老藏着也不是办法，于是任由它去。
　　我自娱自乐正高兴着，一个全身赤裸漂亮得人神共愤得小男孩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一本正经地和我说：“我不叫小狐狸。我叫祁连却。”
　　我们就此相识。
　　我很高兴有了这么个同龄朋友。凤凰城里大都是比我大的哥哥姐姐，我无法融入他们的生活。祁连却算是我那时唯一的朋友。
　　后来的一切是那么自然，我们相知，相恋。我想起不久之前的灯火节，趁大家玩得高兴，我偷偷跑出来，在树林里的老地方和他见面。青年时期的他退去孩童时期的青涩，变得绝茂风华。我看到他缓缓走来，心跳加速不止，霎时间周围的景物消失不见。
　　我怎么就被这只狐狸精给迷惑了呢？我会不会得到纣王那样的下场？
　　他见我两手空空前来，故作不满道：“灯火节跟姑娘们都玩疯了吧。也不知道给我带点东西表示表示？”
　　“话不能这么说，”我拍拍胸膛，“你看，我把自己带过来了。”
　　他被我逗笑了，上前一把抱住我，说：“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树林里，干柴烈火正燃烧得旺盛。

　　然而纸包不住火，就算我们再怎么小心，奸**情还是被人给发现了。我依然记得父母不解与哀痛的眼神，但我死活不肯放弃祁连却，正陷入两难的境地中。原本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恋情原本就不被世人接受，偏偏那天有个臭道士路过，一眼就看穿了祁连却的本质，一口咬定祁连却用幻术迷惑了我，今后还会给城里带来灾难。此时此刻，谁还会有心思辨别其中的真假。各家各户抄起家当，全城剿杀祁连却。
　　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却寡不敌众。人们对他的仇恨像一头失去理智的猛兽，凭我苍白的言语无法将它拉回。我只能护着祁连却逃出城，却未料想到自己被乱棍击中脑袋，陷入昏迷。
　　这一切也不过发生在十日之前。而我在梦中度过了十年之久。

　　“我用法术制造一个凤凰城的幻象，安置在你的梦里。”他说，“这样我就能走进你的梦境中。
　　“但梦中的你什么也不记得了。你又回到了八岁的那一年。那时我们还不相识，你的记忆中还没有我。我一开始很无助，很绝望。后来也慢慢想开了。我们在八岁相识，那我就在你的梦中和你重新开始。”
　　我盯着他看。想从他的脸上看到我们过往的点点滴滴。然而记忆不由自主地向我大脑里涌入，每一个片段的拾起，都增加了我对他的爱恋。
　　“在你的梦中，除了我，凤凰城里居住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生命力的化身。他们都是你的一部分。当他们一个个逝去的时候，代表你的生命力一点点流走……”
　　“他们？都是我？”
　　“是的。他们都是你的化身。”
　　那站在你面前的人又是谁？我是我七情六欲中的哪一魂？然而我无暇去寻找真相，眼下我又回想起梦中十载的点点滴滴：祁连却拼死拼活地拯救每一个垂危的病人，祁连却在他们的墓前祈祷，祁连却对着每个逝去的人都道上一声“对不起”……
　　“傻瓜！”我喊出来，“祁连却你是个彻底的傻瓜！”
　　他在试图救起我梦中的每一个人，我曾以为这些人都与我没有关系，但他们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祁连却是试图用这种方式唤醒现实中的我吗？傻呀！
　　“但是死去的人总比救起的人多，”他低下头，似乎在跟我认错，“我的法术太低，挽留不住你……”
　　我抱住他。“你别自责了，不是你的错。”
　　凤凰城是没有城门的，祁连却制造的梦境只有这么大，城外是一个从不存在的世界，从虚无从飘来，在虚无中远去。我之前还以为是他给我建造了一个牢笼。是我错怪他了。
　　而关于狐妖的传说，是梦境为了维持自身存在的合理性而编造出来的一个解释。事实却是我的生命力一点点流走，在也没有精力去维持一个明亮的梦境。
　　我就要死了。我在心中不断地提醒自己。我必须在离去之前说些什么。然而我发现我正抱着祁连却，他在我怀里断断续续地喊着我的名字“翟轩……翟轩……”，我却说不出任何的话语。语言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那就好了。我会认真度过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秒钟。”
　　他呢喃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
　　“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很开心。”我已经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只觉得你好厉害，但那时怎么会想到我们会走得这么远？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看着你开心，我也跟着高兴。我不愿成为阻碍你获得幸福的原因。你一定要从阴影里走出来你幸福，比什么都好。”
　　我知道他在认真听。
　　“谢谢你，给了我另一次生命。”
　　力气从我身上一点点被抽走，我再也不能拥抱他。我的意识逐渐陷入混沌，任由无尽的黑暗将我从他身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