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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重逢 ...

  •   9.重逢-把心期半生孤负

      红衫的死不过是个插曲,与整个大夏的胜利相比,显得如此微末。
      转日,营中便渐渐欢腾起来,即便是边城条件有限,军士们也竭尽全力张灯结彩以示庆祝,毕竟能够如此大胜一直侵扰边关的西戎。这是场了不得的胜利。
      段庭庄的脸上涌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常年浸在这沉浮宦海中,早已练出了老油条的心态,说句好听话,也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他做足了表面工作,宴请秦牧将军,二人在席间推杯换盏,你来我往,见招拆招,表面上也算一团和气。
      席间还有一人,便是江寒卿。
      他由段庭庄安排到秦牧军中,名为策士,实则有看管之意,虽然年轻,却也同段庭庄一样,喜怒不形于色,令人捉摸不透,故而与段庭庄很投脾气。此次到军前历练一番,举止形容更加出众,面容上也有了些沧桑之意。他在席间乃是作陪,时饮时敬,举止得当。
      夜色渐深,一席人都喝得大醉,逐渐散了。
      段庭庄和秦牧等一众将领在各自侍卫的搀扶下回营房歇息,江寒卿则佯装醉了,随着众人出了营门,转而静静离开。
      月色深沉。江寒卿负手闲步,向一片静谧处走去,他心思沉重,在一丛长廊尽处坐下,见此周遭无人,故渐渐卸下防备,想起曼殊,不由得一声长叹。
      他抬起头,却见不远处枯树丛中,有人影闪过。看似两人,袅袅娜娜,想必是女子。
      江寒卿起身准备离去,闪身的空档,却不想被二人看到。
      “寒卿,是你么?”
      那声音如此熟悉,宛如一缕轻柔的月色,滑入江寒卿的心底,他脑中轰地炸开,想要闪身离去,却又心痛难忍,但定了定神,他终疾步离去。
      “咦?你别走啊。寒卿哥哥?”
      他并不理睬二人的呼唤,步子似乎更急了。
      不错,那正是颜道之与段濛羽。
      颜道之见此情形,心中万分不解,快步追了上去,她心急,只顾着要相见;而他起初一念迟疑,此时竟要被追上。
      颜道之不明所以赶到其身前,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
      江寒卿终于驻了脚步。
      “寒卿……你不愿见我,是么?”
      颜道之已猜到了些许。
      江寒卿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说,说什么好。迟疑之际,颜道之已近到他身前。
      她定定地凝视着他的眸子,眼眶中几许清泪打转,双手依然紧紧攥着江寒卿的衣袖,许久不见了,颜道之曾无数回思他、念他,在所有危机的时刻于心底唤他,此时,他终于真真切切地站在了眼前,可却佯装不识……
      江寒卿始终没有低头看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迟疑了片时,一狠心,甩开手,大踏步离去。
      “寒卿!寒卿!”颜道之哭着唤他,然而并无回应……
      段濛羽赶上前去扶住跌落在地上的颜道之,安抚着她,缓缓将她扶了起来。
      段濛羽将颜道之送回房中,好一顿抚慰,终于使之情绪平稳了下来。看颜道之歇下了,便转身出外去寻江寒卿。
      然而左寻右找,并不见他踪影。
      她有些灰心,又十分生气,一路向着自己房间走去。路过段庭庄房间时,却恰好看到里面灯光通明,而窗子上那个身长玉立的身形,正是江寒卿。
      他正与段庭庄叙话,因夜色已深周遭无人,便声音大了些,却不想正好被路过的段濛羽听到。
      段濛羽一生气,竟也不顾规矩礼节,一路奔到屋门口,“咣当”一声推开了门。
      任是段庭庄与江寒卿听到了这一路小跑的脚步声,心下有了防备,也被这粗暴的一声开门吓了一跳。
      “濛羽!你怎么这样没规矩!”段庭庄板起脸来怒斥她。
      “爹,恕女儿无礼了!”段濛羽微一福身,算是给爹爹赔罪,然后走上前去一把拉住江寒卿,厉声问道:“你!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理曼殊姐姐!你把她的心都伤透了!”
      江寒卿别过头,避开她的目光。
      “濛羽!你闹够了没有!”段庭庄一声喝止,怒目而视。
      屋中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是我对不起她……我没脸见她,还烦你代我告诉她吧……”江寒卿幽幽言道。
      “我代你说?!我如何能代你说!你对不起她,就自己亲口去告诉她!你怎么了,怎么就不敢见她了?你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了?你说啊!”
      段濛羽气急,毫无矜持可言,也不顾什么大小姐身份了。江寒卿垂着头一动不动,任凭段濛羽对他推搡拉扯,段庭庄则看不下去了,有力的手拉开了段濛羽的胳膊,声色深沉地说道:“濛羽,许多事你不知道,跟我来,为父告诉你。”
      段濛羽听从了父亲的话,放开了江寒卿,随父亲向里间走去,此时还不忘回过头,对江寒卿怒目而视。
      内堂深处,段庭庄坐下来,听女儿的叙谈。
      段濛羽早已按捺不住,她将“曼殊姐姐”与江寒卿的情事一一诉出,恳请爹爹让她出去,找江寒卿问个明白。
      段庭庄只是摇了摇头。
      “濛羽,你还小,许多事还不明白。”
      “我不小了爹爹,什么是大人间的事?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是不是?”
      “濛羽啊,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能平心静气地听我说完么?”段庭庄看着“不谙世事”的女儿,长叹一声,续道,“男人最重要的是事业,江寒卿有能力也有抱负,他和曼殊在一起……曼殊能给他什么?”
      段濛羽听闻此言,心下惊异,呆呆地看着父亲,似已猜到了八九分,心里顿时倍觉伤痛。
      “曼殊……嗯也就是颜道之,她家道中落,自己安身立命都是问题,又怎能帮到江寒卿呢?难道要拖累江寒卿一辈子?若是把江寒卿的情况告诉她,想必她能分得清轻重,自己主动离开他的……况且,就算她家世依旧,和江寒卿……也非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段濛羽并不明白父亲为何这样说,她年纪尚小,初萌爱意,自觉天下情爱事最是温柔缱绻,亦可战胜一切,怎地在父亲口中,就要如此让位于功名利禄?若功名利禄如此重要,那这份爱必然不真不纯。
      段濛羽这样想,便这样说,段庭庄听了,无奈地摇了摇头,女儿尚小,许多事并未经历过,尚不能彻底明白,抑或经历过了,也不能真正看透。
      “你长姐……”段庭庄续道,“她对江寒卿早有意思,江寒卿救过她,便动心了……濛羽,江寒卿他不是个负心薄幸之人,但做人,有时要懂得权衡……”
      “不……不会的……”段濛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不是江寒卿收到了曼殊的信才改了主意?不,那是一封假信,被长姐她们调了包的假信啊!他不能信的,我要告诉他去。”
      段庭庄并未接话,说道:“江寒卿与我私下里,也曾谈及此事,和你长姐在一起,这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是你逼他的……是不是,爹……你逼他的……”段濛羽一想到曼殊为此心碎的样子,眼泪就流了下来。
      “濛羽,你疯了,你怎么能这样说。”段庭庄语出淡然,却让人无法抗拒,“我没有逼他,这是他自己做的选择,他极有事业心,即使让颜道之嫁给他,将来也不过是做小,你长姐的脾气你也知道,颜道之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与其这样,还不如断了感情。天涯何处无芳草……”
      段濛羽忽然想到一事,努力压制住内心的不平:“爹爹,他什么时候向您坦露这番心思的呢?”
      段庭庄似是知道女儿心思,看了她一眼,说道:“确实如你所想,他接到了信之后,才在一次长谈中对我讲的……你是想说,他接到了假信,心灰意冷了,才这样说,对不对?如今他已知道了那信是假的,便会回心转意了,是不是?”
      段庭庄老谋深算,狐狸一般嗅出了女儿的心思,也料定了前情后事,让段濛羽在他面前,根本找不到“施展”的余地。
      “他收到了信,也觉察出了其中不对之处,收信与否,与他的感情而言早已不重要。以他的敏锐,早就知晓霭云对他的意思,他心底早有计较。”
      段濛羽依旧不死心,尽管段濛羽与周氏母女二人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却还是说道:“让长姐嫁给他……他哪一点能配得上?”
      “家世是可以自己挣来的。我知道,将你长姐许配给这样一个人,现在看来或许并不合适,可是……”
      “可是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他也能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功业显赫,是不是?”
      段濛羽看父亲似乎默许了她的说法,于是继续言道:“他能否出人头地我无可断言,但他的朝三暮四……爹爹您想,他早已和曼殊姐姐倾心相许,看似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可如今为了功名为了事业,他那么狠心地抛弃了曼殊,追求这段有权有势的婚姻。说句不敬的话,谁家的富贵也不会世代永久,万一有朝一日,咱家有个什么,谁能保证他不会再次为了一己私利,抛弃长姐,寻求一个更好的前程呢?”
      段庭庄很是无奈,没有想到他生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精于辩论心思机巧的女儿。
      “如你所说……”
      段濛羽一见希望尚存,于是更进一步:“所以父亲,我觉得现在就决定是否让他娶长姐,有些草率了,不如再考察一番……”
      段庭庄无奈,也算是默许了女儿的话。段濛羽心情转圜了不少,温言劝父亲早些歇息,自己便退出了房门。
      段庭庄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哀叹,这个傻孩子,怎么就对别人的情事这么上心……唉。

      江寒卿早已回房歇息,段濛羽亦没有再去打搅。第二日晨起,她先到颜道之房前探望,看她还在歇息,想必是昨日心伤太过,伤了精神,故没有叫她,径自到营地中去了。
      果然江寒卿早已起来,在练一套段濛羽未曾见过的剑法。他武功其实并不精到,只是曾经拜寺中师父学过几招足以制敌毙命的招数,由于天资聪颖,掌握得倒也不错。
      他早已瞥见段濛羽一路前来,心下有了准备。
      待段濛羽近身,他收剑见礼,不想昨日那般紧张无措,想来已有了应对之策。
      二人边走边说,倒没有了昨日的剑拔弩张。
      段濛羽不复激动,平静地说:“你的心意,昨晚我父亲已跟我说过了,我也无权怪你。只是想问你,上次见你时,看你的样子,还对她十分关心,怎么事到如今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呢?”
      “只要她平安……就好。”
      段濛羽实在参想不透,江寒卿究竟是弃了颜道之,还是预备脚踩两只船。但她确信一点,这江寒卿实在城府深沉,不是个好东西!
      她却不知,江寒卿的心里,曾做过怎样的挣扎……

      初冬的边塞,总比寻常之地更加清冷些,瀚海阑干,最是容易触景生情。只有江寒卿,相比与普通的兵士,他更加快乐些,或者说,生命还留有一线希望。
      他是多么渴望收到心上人的信?!暗夜时分,总会就着月光在营帐外提笔疾书;白日间偶然无事,也会找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默默眺望。前途非常光明,段庭庄对他的赏识,尽人皆知,不多日便得到提拔,平日里随时跟在将军的身边做参谋。提拔之初,总会有些不满之音,可就在那凛人心魄的“成阳之役”后,没有人敢再质疑。
      但,流言总会有的。
      “这是……家里捎来的信?!”
      江寒卿仿佛身在梦中。写了许多封,今日才有回信寄来,他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结结巴巴地向那个大汗淋漓的家丁致了谢意,就慌忙走到僻静的角落里,贪婪而疯狂地读起来。
      剑眉随着情绪波动而舒展抑或微簇,眼神中灼灼的光彩时而激烈时而哀落,寒风簇簇,铁甲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想必那凉气可以浸入骨肉,却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这些。
      末了,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皴裂的手背在月光下展露着骇人的笑容,他无暇顾及这些,只是任凭两行清泪流落信间。
      他心头一恨,一纂手将信变成一个团子。可就在这恼人的一瞬间,眼前倏地浮现出她的笑容。
      那盏明净的微笑,媚得足以融化他的心;她从不倾诉柔弱,可那份我见犹怜的模样只消一个眼神一番眉动,就轻而易举地俘住了心。没给过她多少海誓山盟的承诺,那是他觉得这种承诺原本就随着生命而来,这些承诺总不如生命本身来得直白而纯粹。在心里,她分明就是那个与生俱来、无需解释,也难以言传的牵系。
      轻轻地展开手掌,一点一点展开这已不成样子的信纸。不愿意再读一遍,却也还心有不甘。
      想了许久,给自己、也给心中的她找了许多理由,那些理由都有着冠冕堂皇的外衣,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劝说自己认定一些似乎是既成的事实,以为这样就可以让自己渐渐从从未有过的颠狂中冷静。只是似乎并不那么奏效。
      他的样子在外人看起来就是这般怪异,怪异得让偶然经过的兵士们侧目而视、快步离开。
      ……
      江寒卿思到深处,心中一恸,便马上从思旧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定了定神,向军帐走去。

      段濛羽回到住所,庭院深处,远远可见段庭庄在练拳,他年岁渐长,每日晨起都要这般锻炼一番。
      段濛羽与江寒卿均近前拜见,随后江寒卿很自觉地寻了个理由退了出去。段庭庄问女儿:“你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前一阵子军情太紧,我都没有工夫来细问你。”
      段濛羽脸色黯淡了下来:“还是那样,我闯出家门时,她还是老样子,幸好有老陈管家在,能照顾得周全。”
      “闯出家门……”段庭庄想。这个家在段濛羽眼中,已经成这个样子了?唉,家门不幸啊……“周姨娘她们……没有刁难你吧……”
      “……她们是没少刁难……”段濛羽踢着地上的残留的雪花,恨恨地说道。
      “濛羽啊,有些事情,是长辈们之间多年积累的恩怨,这不能怪你。这些年我虽不在家中,你悉心照顾你娘亲,为父都是知道的。”段庭庄语重心长,弥漫着岁月痕迹的额头在阳光的映射下更显出征战多年后难掩的苍老,段濛羽端详着父亲的容颜,许久了,父亲不在家中,她一直没有这样很好地观察一番,如今才渐渐发觉父亲额头上每一道沟壑所蕴含的悲辛。他有他的难言之隐吧,段濛羽想。
      “你不放心你母亲,我知道,你放心吧,有老陈管家在,他是不会让这个家黑白颠倒的。”
      “可是父亲,你知道吗?曼殊姐姐托老陈管家找来的家丁,为她和江寒卿送信,结果那家丁竟然早已被周姨娘收买了。周姨娘早就恨曼殊入骨,当初差点将她害死,以便踢开这个姻亲上的‘绊脚石’,她的手段,真是歹毒……”
      见段庭庄并未厌烦,段濛羽便将通信之事细细告知其父。

      那日,离收到江寒卿的信已过了很久,颜道之屡屡提起笔,又放下,犹豫良久。
      若如实倾诉在段府的生活,怕他担心,怕影响他与段庭庄的关系,怕他在营中不得安心。若是不提,也怕他太过放心她的处境,怕他一时贪恋功名一去不返。
      段濛羽看出了颜道之的心思,推了推她,示意其尽情倾诉不必思虑过多。还特意找出了绘着梅瓣的彩笺,而她笑一笑,推却不受,只是取了一张素白的信纸,洇着些玫瑰香就好。
      笔缓缓落下,段濛羽在一旁默默凝视,笔尖仿佛有了灵魂与温度,与那信纸融为一体,看那眉眼中的认真便可知晓她有多么专注,寥寥数笔,一只灵动精致的莲便呈现在眼前。为做装饰,还在莲旁绘上了两笔云纹,顿时逸韵非凡。
      段濛羽在一旁不住地夸,而她依旧是那样浅浅淡淡地笑,如此温柔。
      终于还是要写内容了。颜道之想了许久,终于铺开纸,润润笔,一字一字地写下去。
      这几日,她们这一对小姐妹,在房中说说笑笑,写写画画,颜道之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有段濛羽的相护,段霭云和周姨娘并没有明目张胆地上门闹事,而身边又有热情正直的老陈管家在,颜道之的日子好过了许多,饮食上更是不差。
      想到这些,笔触显得轻快了许多,那双媚若春阳的眸子多了几抹熠熠的神采,两边乌黑纤细的发随着堂间清风偶有微颤,细细端详,满是一副我见犹怜的美。下笔时,倒也不在乎身边是否有人看着,写得那样大胆而认真。而段濛羽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乖乖地在屋中添香、观画,观察得不动声色。
      相比之下,段濛羽的贴身丫鬟若竹倒是活泼得紧,一直弯腰站在颜道之的身后静静地欣赏其作画与写字,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而段濛羽却也不叫她。因段濛羽知道,这个自己身边的小丫鬟平时不喜书画文玩,并不识字。
      想好怎么述说之后,颜道之这才落笔如风,不多时完成了这封情话,这一篇簪花小楷笔力拿捏得恰到好处,一目覆上,满页灵秀,即使不读内容,也足以欣赏一二了。怪不得若竹看得这样认真。段濛羽想。
      段濛羽欢快地拿来信封,待颜道之仔仔细细地将信叠好后,便准备放入其中。
      “对了!等下啊姐姐。”
      段濛羽灵机一动,止住了颜道之的举动,快步来到她的首饰盒前,找了又找。
      不多时她便取来了几瓣桃花。
      “桃花夭夭,宜室宜家。这是我今春收集下的桃瓣,姐姐把它们一同放进去吧,算是给‘姐夫’一个‘惊喜’,好不好?”
      颜道之春色微红:“好啊!只是要浪费你细心收藏的这些花瓣了。”
      颜道之又将信打开,将两三瓣桃花错落地覆在信上,复又叠好,投入信封中。又取了三四瓣放到信封中。
      信倒是写好了。可是该如何寄出去呢。
      这并没有难倒段濛羽,她不假思索地说找人稍到军营就好了。可是军前战事紧迫,时不常拔营、驻扎,送信的人如何才能摸到江寒卿的所在呢?颜道之一提醒,段濛羽的神色又涌上阴云。
      “现在驿站都为朝廷传递军情了,即使报出了爹爹的名号,估计他们也不会管的……他们也管不过来。”段濛羽一边吃着云片糕,一边踌躇。
      “那就只能找家丁送过去了……”颜道之说。
      “对,还得找一个做事严谨的人来。”段濛羽说着便决定了,于是便让若竹去找老陈管家来。
      段濛羽对陈管家说明了情况,不多时陈管家便找来了一个做事稳健的家丁。段濛羽怕夜长梦多,命他当晚就出发,骑家中最好的“奔雷”。同时还叮嘱他,一定要穿戴得厚厚实实,把这封信藏得严严实实,才行。
      初冬微寒,但骑上马去,风雪如刀。
      目送着家丁离去,颜道之的心似乎也随着这信而去了。好想化作那一片桃瓣,一纸香笺,这样就能够在不多日之后触到他厚实温暖的手掌,望见轩昂的眉宇英俊的面容。
      段濛羽早就看穿了其心思,低声吃吃地笑了许久。怕她又心有忧郁,于是便拽着她吃牛乳茶,嘻嘻哈哈地聊天。
      此时天色渐晚,段濛羽有些饿了,于是向着外面唤道:“若竹、若竹。”
      只是若竹并没有出现。
      “咦?怎么回事?若竹去哪儿了?若竹……”段濛羽又喊着。
      “……来了来了。”若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慌忙地跑到小姐身边低头说道,“奴婢在这里。奴婢来迟,请小姐恕罪。”
      “你去哪儿了啊。这么半天……我们好饿,小厨房的饭怎样了?”段濛羽问道。
      “回小姐,奴婢这就去问。奴婢刚刚去库房寻了些‘素心’来。这‘素心’是专门调配的,中含一味檀油,一味苏合香,最能安神醒脑了。奴婢还找出一扇镶嵌贝壳的红木花卉四条屏来,供小姐和曼殊姑娘挡风用。最近天凉得很。”
      “好,你有心了。那你去吧,将外面的门关好啊,没事你也别出去了,外面怪冷的。总出去少不得冻坏了你。”段濛羽含笑劝慰她。
      若竹又谢了小姐。转身去了。
      “姐姐猜,若竹去哪儿了?”段濛羽面带诡异的笑,问颜道之道。
      “去哪儿?还不是回她自己的卧房去了?”颜道之不解。
      “也许是……”段濛羽说道,“她现在确实不必去那边了。”
      “那边?……哪边啊?怎么了?”颜道之满头雾水,奇怪地看着她。
      颜道之说的不错。若竹确实回了自己的卧房,只是颜道之只说对了一半,段濛羽猜中了另一半。
      当晚,若竹睡得极不安稳。
      她是了解她家小姐的,自幼便被养在府中做段濛羽的贴身侍婢,她比一般人都更加懂得这位二小姐一举一动背后的深意。她本也是不愿的,只是……若竹不愿再往下想了,即使面对的深渊万丈,她也只能强撑着走下去了……

      偏院,周氏母女房中。
      “母亲,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段霭云看着周姨娘,在房中一边喝茶一边仔细地想着。
      “若竹这丫头,还真是挺聪明的。没多久的工夫就能识文断字了。”周姨娘得意洋洋,没有理会女儿的话,自顾自地夸奖起来。其实还不是夸奖她自己?
      “那是自然。有夫人您的教导,她敢不进步快吗?”如梅在一旁附和着,那一副拍马屁的嘴脸,周姨娘最是受用。
      “其实那丫头知道的也不多。毕竟识字时间不长。不过她能转述出这么多,已经够不错了。”段霭云道。
      周姨娘依旧那么得意洋洋:“那死丫头倒是没有提及咱们。算她有眼力,知道老娘的厉害。”
      “哎呀,母亲你净说些没用的。总让她这样传递信件,我、我可怎么……”段霭云有些急了,话不择口,说到这儿又觉得女儿家太不懂得遮掩,害起羞来。
      “你急什么急。看为娘的……”周姨娘凑到段霭云身边,低声说了起来。
      不多日,传信的人便回来了。
      “他就是这个样子,颠三倒四的,可吓人呢。”
      那远道归来的家丁一边搔头一边说着。
      “他没说什么?”
      “没。他一下子揉信纸,一下子又展开,一会儿手抖,一会儿跺脚,一会儿又站起身来仰着头看天。旁边路过的巡夜士兵都觉得奇怪得不得了呢……只不过他是老爷身边最得力的参谋,没人敢去打扰他。”
      段蔼云鼓动着小家丁一股脑地将情况倾倒出来,却不露声色,让本就不知情的小家丁更加显得土里土气。
      不过,段蔼云她们,就是喜欢这种土里土气。
      小家丁老老实实地下去了,手中握着周姨娘赏赐的一锭银子。
      他格外高兴,做了这么多年的仆人,从未一下子得到这么多回报,发自内心地觉得周姨娘是个好人,对待下人真是宽厚,自己不过是照着要求跑了一趟路,就真的拿到了承诺中的酬劳。他到外面的馆子里叫了好几样平时只听过没见过的菜,那份兴高采烈的样子连店小二都无奈地苦笑。
      他确实应该这样大吃一顿。因为这是生命中最丰盛也是最后一顿饭了。
      身为穷苦人几十年,在最后的时候能够做一个幸福的饱死鬼,那真是不错的结局。
      周姨娘就这样想。
      “下人生来就是贱皮子。”她扯着嗓子得意洋洋地说,“他的命哪里值这个价,还得说这件事的价值大。”
      周姨娘最近总是这样得意洋洋,乃至于她的亲生女儿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娘,这样一个大活人,就、就……”
      段蔼云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眼神中充满恐惧之色。
      “嘘……”周姨娘慌忙止住她,“可不能说!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后续的事情我已经安排下去了,记住你一定要镇定,听到没?”
      周姨娘觉得不放心,又补充道:“你若是说了半点,咱们娘儿俩的性命可就没了!你……你和你那心上人的事可就泡汤了。”
      段蔼云不愧是她的女儿,出色地继承了母亲非凡的镇定与排兵布阵的能力。在她们的安排下,这不知身死何方的小家丁在死前还与老陈管家打了照面,间接地让当初的寄信人知道了他的行踪,继而在酒足饭饱之后死在了几里外的荒林中,身上的刀斧痕迹很是吓人,众人推测,应当是被附近的山贼洗劫了。与此同时,段府传来消息,贺夫人房中的柜子有明显的被撬过的痕迹,果然,清点之后发现,失却了许多值钱的物件与一千两银票。
      贺夫人房中的丫头首先遭了殃,她们一个个被拉去训话,想要洗清同谋的罪名实在不易。贺夫人整日卧病在床病势严重,老陈管家又使不上力气,周姨娘的气焰日渐嚣张。
      她更换了贺夫人身边的丫鬟,即使是那些已经无罪释放的丫头们也被要求到厨房、库房做个粗使丫头,她顺理成章地安排眼线,府中的局势顿时密布阴云。
      是夜,段濛羽乔装改扮,领着颜道之,潜出了段府。
      “我们得去找爹爹。”临行前段濛羽趁一旁无人,悄悄地伏在母亲耳边,泪如雨下,“只是娘,我……我放心不下你……”
      贺夫人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的变化,她病势沉重,完全听不到周遭人的言语。
      自家丁被杀一事发生,钱财丢失、丫鬟被换,身边布满了周姨娘的眼线,连跟她自幼一同成长的贴身侍婢若竹都……尽管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那种种反常的举动已尽被收入眼底。她不愿再想下去,知道周姨娘早已生了僭越之心,如果仍留在府中,恐怕不知何时就会莫名其妙地弄丢性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母亲怎么办?颜道之怎么办?她与江寒卿便更无法……
      “二小姐,走吧!这是老奴为您备的一些盘缠,您省着些用,足够支撑到见到老爷了。夫人我会照顾好的!”陈管家老泪纵横,提着包裹的手不住颤抖,“这个家,我来撑着!拚了我这条老命,也会护得夫人周全,决不会让坏人得了逞!”
      泪水汩汩,他徐徐跪下,段濛羽慌忙伏下身子去搀。
      “陈爷爷,您可要当心啊,一饮一食都要留意,我一定早日找到父亲请他做个决断!”段濛羽殷殷嘱咐,目光盈然,纵有千万个放不下,又待如何呢。
      “陈管家,”颜道之忽然跪在了老管家面前,老人赶忙要去搀,“这些天老管家对我的照顾,曼殊没齿难忘,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她一字一顿,说得那样认真。老陈管家与段濛羽连忙搀着她起来,老陈不住地说着“我懂得我懂得。唉……”泪洇衣衫。

      “老陈跟了我许多年,实在尽心,难得啊。”段庭庄感慨。
      段濛羽自然希望爹爹能早日回家,护得母亲周全,也打下周姨娘的嚣张气焰,只是父亲并无回家之意,一则没有朝廷调遣,他无法私自回家,二来他有自己的考量,许多家族往事,段濛羽并不知晓,而段庭庄觉得,也不必让她知道。
      段濛羽依旧满怀委屈,她撒娇似的告诉爹爹,她的贴身侍女、从小陪在她身边的若竹,也死了……
      段庭庄不解,难道一个婢女,周姨娘她们也不放过?
      “因为那封假信的事。”段濛羽噘着嘴,踢着脚下的浮雪,“她们逼着若竹帮她们造假信,若竹不得不从,却又觉得对不起我,服毒自尽了……”
      “什么时候的事?”段庭庄问道。
      “就是前几天,若竹赶到宣城来了。”段濛羽道。

      ……

      “请二小姐安,”一名兵丁走近正在闲话的段濛羽与颜道之,“二小姐的侍婢若竹求见。”
      “若竹?”段濛羽吃了一惊,“她怎么到这儿来了?”
      段濛羽与颜道之对视一眼,不错,她们同时想起了这个“背叛主子”的丫鬟。
      “你叫她进来吧。哦不,叫她到堂上候着,我即刻便去。”
      兵丁应承着下去了。
      “濛羽,若竹从府中来,她应该知道府中现在的情况。”颜道之说道。
      “嗯……但愿她不会再跟我耍花招。”段濛羽若有所思。
      “可是你确定这就是她做的?”颜道之把玩着手中的枯枝,劝段濛羽再稳重一些、多考量一些。
      “……咱们先去看看吧,问问她的来意如何。”
      段濛羽牵着颜道之的手,穿越长廊而去。
      段庭庄一门心思都在两军对垒上,这些小事实在无暇顾及,因而段濛羽也未曾通报父亲。传令兵们也知道此时军中形势,若元帅辛劳,这些事都有段濛羽一人主管。她此时俨然一派当家人的模样。
      段濛羽与颜道之走进屋中,只见若竹立于堂上角落,垂着头不敢四处多加张望,弱小的身子着了厚厚的冬衣,那臃肿的棉袄与身材丝毫不符,发髻上并无装饰,一身素装,却别有一番惹人怜惜的气质。
      段濛羽心下很是不满,暗哼一声,心想这丫头想是在府中找到了新主人,出落得越发会讨人喜欢了。
      段濛羽走过她身边,一声也没有吭。
      颜道之只是一直默默跟着。这种“家事”,她是不好多言、也不便过问的。
      二人坐定。段濛羽开口唤她:“若竹,你不在府中好好伺候主子,来这儿做什么呢?”
      她的语气和表情,让若竹猜不透。
      许久了,若竹早已感觉到,二小姐知道了她吃里扒外的行为,所以并不打算隐瞒什么。
      她那样安安稳稳地跪下,深深磕了一头。
      “二小姐,若竹自小在您身边伺候,自知对您不起。也明白您一定早就知道了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
      若竹倒是坦然,段濛羽有些吃惊,但也觉得这确实是若竹的品行所应该做出来的,与颜道之对视一眼,并未开口。
      “若竹今日便向二小姐坦白,还望二小姐饶恕奴婢。”
      若竹又深施一礼,此时泪水已覆满面容,继续说道:“若竹家中有一表兄,自小感情深厚,如今更是、更是……有一回在后院的花园子里,他与我幽会,有些不稳重……”说到这些,面颊绯红,而段濛羽也知其意思,所以并不追问,她便绕过这些,继续说重点事情,“结果不小心被周姨娘和如梅撞见了。她便以这件事为要挟,先是让我学学识字,后见我学得不错,便让我时常为她们通报二小姐您的行踪,尤其是小姐你和曼殊姑娘在一起时都说些什么……曼殊姑娘写信的时候,我在一旁偷偷记下了一些,随后去告诉了她们。”
      “你并不识字的,这么短的时间,你都识文断字了,看来你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啊。”
      段濛羽似乎话中带着讽刺,若竹一阵脸红,说道:“二小姐谬赞了。奴婢起初并不识字,在二小姐身边伺候久了,也略略认识一些,只是从来不说,怕二小姐笑话。”
      “好吧,就算你说的都是真话,说吧,今天你为什么来向我坦白呢。”
      段濛羽一派小姐的威严架势,逼临若竹,她本就心虚,此时更是不敢抬头更不敢说错一句。
      “二小姐有所不知……若竹今日所言皆是真话,周姨娘心狠手辣,她非但没有替我保存秘密,还让如梅公之于众,让我在府中抬不起头,我母亲气我和兄长不争气,棍棒打走了哥哥,永不许他见我。若竹早已知道背叛主子有多可恨,所以今日向二小姐请罪……也向二小姐辞行。”
      “辞行?”段濛羽一脸疑惑。
      “正是。”若竹郑重地磕了三个头,“若竹敢指天誓日,告诉二小姐,夫人在府中并无半点危险,老陈管家保护得力,前一阵子老爷也派人回府叮嘱过,也探望过夫人的病情。目前夫人安好,请二小姐放心。周姨娘虽然奸狠,却不能不听从老爷的话,因此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大小姐独自一人难当大事……若竹自知没脸再见二小姐,也对不起颜道之姑娘,已经服了药……因此、因此来向……二小姐请罪、也向……向二小姐辞行……”
      若竹的血顺着嘴角汩汩而出,想来是掐准了时间,选用了毒性发作较慢的药,也存了必死的心念。她早已瘫倒,而段濛羽早已冲到身前,死死地抱住了她。
      任凭段濛羽和颜道之如何焦急,追问她服了什么药,还拼命叫外面的守卫请大夫来,若竹的命,却是再也回不来的了。
      “二小姐……别问了……若竹是没救的了……若竹对不起二小姐……”
      段濛羽伤心泪下,如决堤之水,这丫头自小服侍在身边,多年的感情更是难以断绝,她分明感觉到,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在花样年华时凋零在手中,如亲眼看着一朵蔷薇花势渐弱,芳瓣陨落。她哭得实在伤心,以至于生生吓坏了外面的守卫。
      直到哭够了,哭累了,才停下来,令守卫寻一处好地方,厚葬这可怜的丫头。而颜道之又与段濛羽一起找出了些光鲜的好衣裳给若竹简单换了换。这一身土布衣衫,当真寒酸可怜得紧。

      说到这里,段濛羽心中一痛,又落下泪来。
      段庭庄见不得爱女伤心泪降,住了练拳,温言抚慰了好一阵子。直到女儿住了哭腔。
      他想到军前事物繁重,又恨不得把心掰成两半,看女儿心情有所好转,便狠了狠心,又好生劝慰了女儿一番,便让她回去了,还贴心细致地嘱咐多照看下那颜道之,担心其因为江寒卿的事,已伤心欲绝了。
      段濛羽应声,一路回到颜道之房中,却不见人在何处,唤了几声,亦无应承。
      她急急忙忙冲进屋去,却在床上看到一页字:“濛羽妹,他心意我已知晓,我亦无心再居于此,道之先行而去,日后再见。”
      那笔迹,确是颜道之的。
      她已不再以“曼殊”自称——这个江寒卿为失忆的她取得名字——想必是心已伤透。
      她信中说“再见”,却不知何时再见、在何处见。段濛羽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赶到颜瞻房中,说明情由。
      颜瞻闻听此言,心急如焚,心想道之要走,一定会骑马……这塞外边城,出去了只有倚靠马力,而她并不熟悉路途,若是走错了方位……
      颜瞻不敢再想,慌忙赶到马厩,一清点确实是少了一匹,小马童言道确实看到了颜道之牵马而去,只是神色一如往常,故并未引起马童怀疑。
      段濛羽紧随其后,与颜瞻一道牵了马,出得城去,一路问守备军士,得知颜道之向南方策马而去。
      “她好像不怎么会骑马,马速度并不是很快,你们一路下去或许能追上她。”一名军士说。
      颜瞻与段濛羽连连道谢,又嘱咐其及时去向父亲段庭庄说明自己的行踪,而亲自去禀报已来不及了。他们二人接连飞身上马,一路策马南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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