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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夜半箫声 ...

  •   封楚离了客栈,信步乱走。他一生之中,唯有此刻才是无拘无束,困了便找户人家借宿,饿了便尝尝这异世美食。有时行至旷野,一代帝王,竟也学那山野猎户,用暗器功夫打些野味,洗手作羹汤。好在他曾有一段时间用心学过厨艺,煮出的东西到也对得起他被御厨千般娇惯的胃肠。
      如此冬去春来,他一直南行,且歌且笑间,也到了江南地界。说来也怪,这世界山山水水与他自己的世界别无二致,民情风俗也全然相同,不知怎地,历史却完全不一样,什么夏商周秦汉三国东西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辽金,竟是自己从来不曾听说过的。
      好在离开金国都城前他曾偷偷潜进金国大内,奋发图强,将翰林院中藏书翻了个遍,与人交往套话时,也不曾出过丑。
      末了,还叹一句,果然皇宫都是一样无聊。
      ——不过天气越来越热了。封楚低头拂拭自己黑色长衫上沾的草叶,盘算着什么时候就把它换掉。
      这一日正在荒郊野岭中边捏着本话本看得来劲,猛然一场大雨兜头便至,猝不及防,被浇得透湿。附近并无避雨的所在,他只得苦笑,哼着走了调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踉跄前行。
      这场雨直下到天色擦黑才停。封楚摸摸怀里泡成粥的干粮,心道今夜若是捉不到活物,便听肚子唱上一夜罢。又前行半里多地,忽听得数里之外有水声潺潺,当下大叫一声天助我也,运足十成十的轻功,扑到水边。
      雨后水涨,不少鱼儿都浮到水面吐气。封楚在岸畔垂柳上折一根树枝,飞身而起,足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劲力到处,柔软如丝的柳枝登时绷得笔直,其硬如剑。他身若游龙,在数十丈宽的河面掠了一个来回,枝上竟穿了七八条半尺来长的鱼。他一笑,道:“行了。”垒石起灶,拣些好烧的树枝以内力烘干,剖鱼抹盐,生火烤鱼。不多时,便有阵阵香气传出。
      封楚眼里一簇火光,腹中不由更响,只可惜那鱼不到火候,却吃不得。封楚用柳枝戳戳鱼肉,挑裂鱼皮,只见肉色雪白如凝脂,浓香扑鼻。
      他抽抽鼻子,浇熄了火,心道虽说当年太傅与师父三令五申严禁他以一介男子的身份混迹御厨,但这几顿骂却显然挨得极值。
      忽地,一声叹息传入他耳中。
      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怅然之意。封楚听得明白,叹息之人与自己相隔至少里许,若非雨后深夜寂静,便是耳敏如他,也未必听得分明——那人轻功分明也是极其高明,封楚虽听得他一叹,却并未闻得脚步之声。
      封楚一呆间,便听得箫声呜咽,袅袅响起。
      箫是好箫,音色纯正,吹箫之人亦是高手,百转千回,荡气回肠,静夜之中,更显空灵幽远。封楚突然忆起几日前看过的一篇《赤壁赋》,其中“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舞幽壑之潜蛟,凄孤舟之嫠妇”几句的韵味,却是今日才体会到了。
      他怔怔出神,猛然间丹田内息狠狠一撞,竟似要随着那箫声游走全身。他心下一凛,忙凝神归气,好在那吹箫之人的内息未必比他深厚,只一定心,便稳住了。
      心中微愠,却又夹杂着几分欣赏,封楚好奇心起,倒是要看看这吹箫的究竟是怎样的人物了。
      一里之地,瞬息既至。
      一棵瘦木下,颇为闲适地倚着一个青衫的男子,执箫而吹,素手如玉。那人的衣衫也被雨浇得透了,齐腰的发丝顺着衣衫的褶皱流泻而下,勾勒出颀长优美的身形,当真是肩若削成,腰身如束。他的发丝黑得不带一丝光影,见了那颜色,封楚才知道,原来纯黑的颜色也可以用耀眼来形容。
      青衫男子箫声不断,只是愈发低沉婉转,竟如哀哭一般。封楚虽已不受他箫声中内力影响,却禁不住一叹,低声道:“忧能伤人。你内心为情所苦,纠结至骨,隐隐有自绝之意,又是何苦?”
      他一开口,箫声便停了。那青衫男子呆了半晌,忽然回头直视封楚。
      封楚猝不及防,倒吸一口冷气。
      但见那人一张脸古怪之极,虽并不如何丑陋,但面容僵硬,直如僵尸。然而那人的一双眼却清冷澄明,眸色深若寒潭,浑不见喜怒。
      他双目冷冷凝视封楚,低低的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语音低沉,动听之至。
      那人不说话则已,一说话脸上肌肉不动,更曾诡异。封楚也不害怕,缓缓道:“重过阊门事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那人眼色微微震动,轻声续道:“……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未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反反复复将几句词念了数遍,眼中竟现出极为凄苦的神色,蓦地以箫击节,仰天长歌,歌得正是贺铸这一首旧词。
      封楚见他意态痴狂,任意所至,不知怎么,却觉亲切。当下俯身一捞,撅了节草叶,以草为笛,倚歌而和,笛声尖锐,远远传了开去。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方静了下来。那青衫男子眼望封楚,目光却不似初时凌厉。封楚一笑,扔了草笛,道:“班门弄斧,见笑了。”那青衫男子却道:“我久不出世,倒是不知江湖上出了你这等人物。”封楚摇头道:“我这等人物,只怕也没有什么好。”那青衫男子道:“你心中何尝不是有所牵挂?”封楚道:“有也好,没有也好,反正回不去了。”
      青衫男子道:“你笛声中意象开阔,隐带金戈铁马峥嵘纵横之意,少年人有此襟魄经历,倒是少见。”封楚嘿嘿几声,眼里却带了涩,道:“当年万里觅封侯,争到手里,才知都是镜花水月,倒不如一顿饭来得实在。”青衫男子不答。
      两人之间一静。风吹云开,须臾散尽,不多时便见疏星碎溅,一钩新月天如水。封楚忽道:“你饿不饿?我在那边烤了鱼,请你。”青衫男子偏头,封楚便向自己来时的方向指了指。那青衫男子双目微眯,身形一晃,刹那间人已在十几丈之外。封楚朗声大笑,心知他是考教自己功夫,当下足下发力,人化玄影,紧紧缀在青衫男子身后。那青衫男子虽身法如电,却也落他不下。
      这般回去,较之来时更快。
      然而等回到烤鱼之地,封楚不由瞪大了一双柳叶眼——为烤鱼垒的灶石尚在,那鱼却不知被谁吃了个光,便是几根鱼骨也教人舔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石板上,只被人放了两枚金光闪闪的飞镖,想来那人吃了他的鱼,便拿这镖当了报酬。
      封楚苦笑一声,道:“这下好,不提防被人顺手牵了去。”伸指拈起几枚飞镖掂了掂,便知这镖上内里虽是实铁,表面上镀得却是真金,笑道,“这小贼出手倒是阔气。”暗道此人足音居然能不被自己发觉,又哪是什么“小贼”了?
      他回首看向那青衫男子,不由一脸歉意,道:“对不住,事出意外,只得请你等等。我手脚快些,抓鱼再烤。”说着便去折柳枝。那青衫男子摇头,蓦然劈手夺过封楚手中柳枝,劲力运处,枝上柳叶电射而出,“嗤嗤”几声,皆尽入水。顷刻间便有鱼儿翻上水面。
      封楚赞道:“好厉害!”飞身而起,凌波踏水,将条条死鱼捡起,用袍袖兜了,回来放在石上,自去拾柴。待他拾柴回来,便见青衫男子已将死鱼剖好,从封楚手里接了柴,自行点火翻烤。一时之间,倒把封楚闲了下来。封楚生性随意,便也不和他争,笑道:“这次却原来是你请我!”青衫男子瞥了他一眼,道:“料你也烤不出什么。”封楚足尖轻挑,将几根鱼骨踢得远了些,道:“那也不见得,不是还有人吃么?”青衫男子道:“他最贪口腹之欲,什么是吃不进的?”封楚奇道:“你识得他?”青衫男子却不回答。
      不多时,鱼便熟了,一阵一阵,香气四溢。封楚抽抽鼻子,笑道:“你烤得的确比我好——方才我还不服气来着。”青衫男子眼睛弯了弯,树枝一挑,一条烤好的鱼正落入封楚怀中,只把封楚烫得哇哇乱叫。
      两人将几条鱼分而食之,吃得一干二净。封楚是个不大安分的,拉着那男子天南地北的胡侃。谁知那男子所知渊博至极,又兼性子古怪,虽心事极重不愿多话,偶尔的几句言辞之间却见识极高,几次将封楚惊佩得挢舌不下。好在封楚为人当年便以博闻广见著世,又在金国书库恶补了半月,将一个书库也记了十之八九去,再加上从前与朝臣吵得惯了,口齿令便,心思敏捷,倒也不至于露出初来异世的破绽。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直到天明,才各自倚枝睡去。

  •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绝对是友情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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