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白木朽斋

5、第五章

　　007

　　李达康熟练地点上烟，站在办公室窗口看风景发呆，酒精的副作用隐隐在太阳穴和后脑勺上回旋。

　　他在想昨天晚上的那一切。他可以把开始喝酒后，沙瑞金说的一切当成是错认对象、或者神智错乱的胡言。但在碰酒之前，沙瑞金的一反常态也显而易见。

　　沙瑞金与自己说了太多与工作不相干的话，也做了不少超过同事甚至朋友范畴的事，这与他和他之间的关系不相配。何况在官场里，就算关系很好，李达康也从来没见过任何人亲自下厨来招待同事，这有失身份，何况是上位者对下位者。

　　这只能出现在对家人的待遇里，突然放到了外人身上……李达康不得不将沙瑞金行为的反常与话里的反常联系起来。

　　虽然他从来不认为这种沙瑞金会是这么幼稚的人，就算这份感情真的存在，他也认为沙瑞金不可能将情情爱爱放在乌纱帽前——与一个班子里的同志，还是男同志，搞什么幺蛾子，这是自毁前程。但是沙瑞金这样的行为，似乎也没有别的解释可言。

　　思来想去，李达康决定只把那天晚上的事权当成酒后胡言——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如此认为。有的事，一个人当真了没关系，两个人都当真就会坏了事。

　　无论真相是什么，他相信沙瑞金不会再提起这件事。

　　也是巧，一连几天，沙瑞金都没有联系他，这让李达康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渐渐将这件事抛在脑后。懒政干部学习班刚开完，回炉干部的重新分配上，和组织部一起商讨了一次又一次，费心不少，确实也没时间想风花雪月。

　　但尽管工作上事情繁多，有些事还是要分心处理的。一位老上级病重——那是他当秘书时，跟赵立春搭班子的市长。敬党敬业，对下面的同志也好，当时李达康没少受他照顾。后来虽然联系少了，但听闻他病重，时日无多，李达康还是想去看一眼。

　　去是一定要去的，但李达康要是知道能碰到沙瑞金，估计他得好好想想是不是要改个日子。

　　刚到医院，他居然意外地在医院门口碰到去探视陈海的沙瑞金，俩人都刚从车里下来，撞了个迎面。俩人看到彼此都一愣，碍于秘书在身边，李达康硬着头皮笑了笑，走向沙瑞金先开口打了招呼：“沙书记……”

　　相比李达康拘束的动作，沙瑞金的神情却很自然，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李达康见他这样，暗暗舒了口气，确信他不会再提那件事，心情也轻松下来。

　　沙瑞金是个谈及工作时和李达康一样专心致志的人，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分得清清楚楚。

　　聊了一路，沙瑞金话里的意思李达康听明白了。赵立春以及依靠他的一众人要翻船了，中央巡视组来势汹汹，为的就是连根拔除赵家的根基。沙瑞金说要他配合巡视组，有一说一，实话实说，是最后一次提点李达康不要搅和进去。

　　在这件事上，还是感激沙瑞金的。自己手里的干部、前妻，和他负责的项目等通通出问题，况且他还是赵立春曾经大秘……这种情况下，该说多亏是沙瑞金站出来给他说了几句话。

　　想到这李达康的表情自然了些，两个人开始回复到一个礼拜前，正常的□□与□□之间的状态。

　　却不想正事唠完，话题变了味道。沙瑞金有意无意地瞥了眼身后的秘书，小白就懂事地带着小金放慢了脚步。

　　“达康书记，今晚有什么安排吗？”沙瑞金停下脚步笑着看李达康。

　　“……”李达康被他问得一愣，刚在脑海中淡化的酒后乱性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今晚市委有个会。”

　　“什么会？”

　　“回炉班开完之后，和组织部碰头商量一下人事调动……”

　　“那样的碰头会明天开也行，”沙瑞金笑得含义颇深，看向李达康的目光有些明显地覆上一种暧昧，“推了吧，今晚陪我打球去，省委要办个篮球赛，我要先练练。”

　　“沙书记，”李达康显然没想到沙瑞金一句话就把他的理由打消了，他对沙瑞金这个做法不满，同时对他这种做法背后的含义十分忐忑。于是找了个看起来很靠得住的理由：“我不会打篮球，而且身体素质也不太好……就不去扫您的兴了。”

　　沙瑞金看着李达康嘴角的干笑，话说得风轻云淡，但宛如一重锤砸在李达康心上：“达康书记，是不是上周末之后就有点怕我啊？”

　　他居然真的提。

　　“达康同志不会是想装作忘了吧？”沙瑞金微微靠近李达康，将阳光下自己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声音更低了几分，”得谢谢你，还帮我定了闹钟，不然可就一睡不醒了。“

　　又靠近了几分，几近于耳边悄悄话：“闷倒驴劲儿是不小……那天我失态了是吧？”

　　沙瑞金话里始终含着笑意，且最后一句话的气息轻轻呼在他脸旁，带些暧昧气息。

　　李达康听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往后快速撤了两步，沙瑞金微笑着看他躲自己的模样。前者明显张了嘴是想说话的样子，可沙瑞金没让，直接用话堵住了他想要出口的理由：“身体素质差就该多练练。今晚下班后，省委办公楼后面那个篮球场。不会打我教你。”

　　阳光正好。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个身材瘦削微低着头，一个身形宽厚轻柔微笑着，眼神中的温柔都落在对面人身上。

　　俩秘书在背后有说有笑，面前这个人也笑着。好像心情都很好。

　　只是李达康心情不怎么样，那眼神哪是笑啊？

　　在他眼里，那是吃了肉还想舔骨头的凶神恶煞。

　　008

　　该说是出乎意料还是说意料之中。

　　沙瑞金在风中等了半个小时，头上发胶都要吹开了，也没见到人。他吩咐秘书给李达康打个电话。

　　金秘书接的。说是李达康正在给组织部开会，宣布新的人事安排。

　　“李书记那边几点能结束？”

　　“大概还得半个小时，”小金的态度很好，“您有急事的话，我现在去叫李书记。”

　　小白看了眼沙瑞金，见他朝自己摆摆手，心领神会：“不用了，等李书记会议结束了，让他给沙书记回个电话就行。”

　　挂了电话，沙瑞金笑笑，往身上套着运动外套：“走，京州市委。”

　　李达康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会议室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他今天开会才看出来就算这会开了，给某些懒政人员降级了警告了，实际效果也不大，再上任估计也是一样的不作为。

　　高压反腐的大旗在那儿立着，这时候动不如静——这是很多官员的想法。

　　沙瑞金一推开门就是一股子烟气扑面而来。李达康坐在重重烟雾后面，眉拧成一个川字形，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抽了三分之一的烟。面前一堆烟头横七竖八地躺在烟灰缸里。

　　沙瑞金是没想到李达康还有这习惯。老烟枪啊。这人平时身上一点烟味都没有。

　　李达康抬头皱着眉看了一眼来人，忽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惊得椅子吱嘎一下在地板上划出一声尖锐的噪音：“沙书记，您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看着沙瑞金身上的运动服，他就想起来了那个狗屁约球。

　　李达康刻意地没当真，装作忘了，立刻拍了下脑袋赔笑道：“哟，您看我这记性……忘了……”

　　他的这个理由不够让人信服，沙瑞金又不傻，因此没接他的话茬，看了眼天花板上积累的浓稠烟雾：“你这烟…“他挥挥手，一团烟雾便丝丝缕缕飘散开去，“也抽得太狠了，多伤身体。”

　　“以前真是没看出来，你还有抽烟的习惯。看来还是不够了解。“

　　“沙书记，我是真忘了和您约球的事情了，这个会已经延后了两次，再不开就没有警示作用了。”沙瑞金没想接他的话茬，李达康也同样不想顺着他说。他被沙瑞金下午时在医院门口的大胆靠近吓怕了，宁可在道歉上浪费时间，不愿扯其他。

　　沙瑞金轻易就明白了李达康的意思，抬眼笑意深沉地看了眼李达康，那一眼里有把他看透的力度。

　　沙瑞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他。李达康被这一眼看得毛骨悚然，静谧下来的气氛显得怪异，他只好捡起刚才沙瑞金的话说了下去：“当立春老书记秘书那阵工作强度大，熬夜费神，不抽烟扛不住。”李达康说话时刻意保持着疏离的距离，跟领导汇报工作的口气，“后来北京禁烟令出台，大家陆陆续续戒了我也不好意思在同志们面前抽。就只能背地里过过瘾了。”

　　“以后少抽，”沙瑞金似乎这才满意，缓缓开了口，“工作已经很劳神了，别再伤身。”

　　“是，那——”李达康想表示下对领导关心的感谢。却突然被沙瑞金的后半句打断：

　　“我心疼。”

　　这话里带着两分埋怨三分宠溺五分肉麻，表情很自然也很认真。眼神里的暧昧赤裸裸地不加掩饰。

　　残留的烟雾在两个人之间飘过几缕。

　　李达康有种活在梦里的感觉。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