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叽》楼五城

56、第 56 章

　　“二狗全家死于瞿塘峡。”薛宁周身笼着一层跳动的黑色焰火，俊脸被血污了大半，仔细看去，他的鬓边有细细的血色纹理悄悄蔓延开。

　　他偷偷又开了一次血怒。

　　血怒二开，强行压住周身僵硬的筋脉，赤手挡住叶溯背后袭来的巨剑，剑间能量肆虐，薛宁的手掌上渐渐起了一层烟，弱水葬剑之后的叶溯反应慢了半拍，转过身时才发现背后的剑，也明白了薛宁为他挡了什么。

　　“薛宁！”叶溯眼角泛红，不知何时发带掉落，被断了半截的头发被风吹散，若外人看见，肯定认不出这就是那个爱干净且对万事视若无物的小少爷。

　　薛宁低头看了他一眼，跳过那满目的关心情绪，说：“你的意思是，可能不是叛军干的，或者不止是叛军干的？”

　　叶溯皱紧眉头，迅速回道：“嗯。有可能这名女子杀死自己亲人，也就是二狗全家。这看来是魏长遇的惯用伎俩，方才他便控制小舅舅想杀我……”

　　薛宁分山气劲又起，牢牢包住剑尖，心剑在他手下竟微微颤抖，他蜷起眉头，嘴边却笑着，道：“唔，那我可又救了你一命，你可得那什么，那什么……”

　　“什么那什么？”叶溯伸手与他一起抗住巨剑，薛宁怕他被割伤，迅速地拨开他的手，于是叶溯便不服输地将手贴在薛宁手背上，源源不断地将山居剑意注入薛宁手中，咬牙切齿地说，“你能不能别逞强？”

　　薛宁索性由着他来，将目光挪向楼外楼：“阿溯，你们藏剑山庄真是……狡兔三窟。”

　　叶溯被他这形容气的差点七窍生烟：“你这是什么说法？”

　　薛宁眉头就没有松过，手上被巨剑气力震得筋络都乱了，他思索着道：“阿溯，我还是得带你离开。此人惯用控制手法引人杀亲，这里你的亲人众多，难保突然有谁又给你来一刀。且你方才已经现出流风所在，想必他们更会对你紧追不舍……”

　　接着他又咬着牙推开巨剑，气道：“把你做诱饵，你们藏剑山庄真舍得，当真舍得！”

　　叶溯腰间的血迹已经扩散，像是明黄锦衣上的独特印染，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楼外楼前叶英依旧一动不动，像是站着睡着了，他额前殷红的红梅胎记明灭不定，如同黑暗中闪烁的烛火。

　　突然，光亮灭了。

　　八柄光剑再次停止动作，罡风从四面涌来，似海浪般铺天盖地，所有人似被滔天巨浪劈头盖脸砸中，登时疼痛之余竟有了溺水之感。叶溯率先从这种窒息感中脱身而出，惊讶地发现八柄剑若游龙奔走，瞬息万变，一时间狂风呼啸，剑鸣铮铮，剑影闪现于大毒尸身上，八柄光剑与剩余气滞大毒尸对垒，剑气扫荡之下，尘土飞扬，眼花缭乱。

　　“护好楼外楼，莫让歹人得逞。”叶英的声音透过剑意涌入众人耳中。

　　叶溯右眼一跳，当即有了不好的预感。

　　四周毒尸哀嚎阵阵，震耳欲聋的咆哮像刀般割着双耳，毒尸的血块肉块四处飞溅，所有人松了一口气时，八柄光剑仿佛得到某个指令，光剑之形逐渐为实，其上金叶宝石具现，剑意丰沛充盈，凝为流光，心剑之气倍增，方向却突变，齐齐指向——

　　“大伯！”

　　八柄光剑以破釜沉舟之势飞向叶英，叶溯如离弦之箭扑到叶英面前。

　　霎时间刺眼光芒大盛，轰鸣声若万钧雷霆，方圆百里地面皆被狂风掀过，扶疏草木连根拔起，西湖之上巨浪滔滔，相距甚远的九溪十八涧被剑气余韵所震，山石纷纷滚落，断了一方流水。

　　天地似乎安静了一瞬，叶溯紧闭双眼。

　　“阿溯！”薛宁的声音在耳旁炸开，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耳鸣，叶溯蓦地睁开眼，只见金色银杏叶雪一般飘飘洒洒，隐约有黑红色光芒缓慢地浮动。

　　叶溯慢慢感觉到身上真实的触感，他恍惚了一阵，猛地转过头。

　　薛宁从背后温柔地拥着叶溯：一手搂住叶溯的腰，另一手拿着盾卡在后背。一层厚厚的盾壁将他二人与叶英牢牢笼住，十六枚化形盾立于八面，顶着八柄光剑的剑尖，因袭击能量过于巨大，交界处飘出袅袅轻烟。

　　叶溯惊恐地看着他：“薛宁你……”

　　薛宁大口喘气，眼眶发红：“别看我。”甩甩脑袋，向他宽慰地笑笑，朝前头叶英努努嘴，“你看看你大伯。”

　　叶英脸色苍白，发丝被汗水濡湿，粘在脸上，闻言微微抬起眼。他的一双眼里该是空洞洞的，可面对叶溯时，眼里却装着慈爱：“阿溯，乖。快走。”他竭力控制微微发颤的声音，保持着最温柔的语调，像在哄小孩。

　　八柄剑蠢蠢欲动，又有了挣脱的趋势，四周大毒尸四处凌虐，闻名遐迩的西子湖畔藏剑山庄成了尸鬼的海洋。叶英迅速对薛宁道：“劳烦这位……薛公子，将阿溯带走，护好他。若有来日，定有重报。”

　　若有来日？

　　叶溯定定地看着叶英，突然意识到什么。

　　叶英的额前红梅渐渐渗出血迹，空空的眼中印出幽幽发光的心剑之影，沛然的剑意渐渐薄弱。藏剑标志性的银杏叶在四周簌簌飘落，看似无害的银杏叶飘到叶英肩头时，银杏叶片片为刃，刀刀入肉，叶英的身上被这叶刃划破数百道口子，鲜血本被叶英妥善用剑意藏起，此时已如涓涓细流，顺着垂下的手臂蜿蜒而下。

　　叶溯忽然红了眼眶，挣脱薛宁的束缚，化剑为风，西天聆雪剑风扫至，为叶英扫去那些扰人的银杏叶，可一旦靠近叶英，温和的银杏叶竟也如刀片冲他袭来，和风与叶割开血肉，叶溯却毫不犹豫，剑起，剑落，剑行，剑走……

　　四下突然剥落，好似时光溯回。

　　许多年前，叶溯年纪还小，听人说叶英抱剑观花，习得威力无匹的无上心剑，便到天泽楼前也抱着剑看花，一看便是一下午，谁劝也不管用，惊动了在剑冢练剑的叶英。

　　叶英也不哄他，只坐在一旁陪他看，待那明月爬上彩云，叶溯终于忍不住，累得趴在叶英的膝头，问他：“伯伯，为何我悟不出心剑？”

　　叶英抚摸着他的头：“藏剑弟子依天性寻剑道，悟剑方法各不相同，阿溯还小，将来必有机缘，莫要操之过急。”

　　小叶溯好奇道：“那大伯的剑道是什么？”

　　彼时风吹花落，草木摇晃，叶英在晚风中对他笑得温柔：“是你们。”

　　那一幕与现下渐渐重合，原来一晃已经这么多年。

　　叶溯身上再添新伤，腰间伤口裂开，血流如注，不知疲倦地在狭小的一隅挥动弱水巨剑，为叶英拂去肩头那些伤人的银杏叶刃。

　　他终于明白叶英当时话里的含义。

　　他的大伯叶英，天资聪颖，幼时入道剑之境，少时承庄主之位，一生未娶。人说叶英是剑痴，已为剑疯魔了，但叶溯知道，叶英修习心剑，从来不是只为了追求剑道巅峰。他几十年来兢兢业业，在剑道上踽踽独行，说白了，只为将自己磨砺为一柄真正的心剑——一柄能将家人护在身后，只身抵挡敌人的剑。

　　叶英能忍受千刀万剐的苦痛，唯独不能忍受自己的剑指向家人。倘若此番叶英身死，他的剑心仍在，剑魂便可轻而易举地挣脱平沙落雁束缚，心剑之能全数释放，足够为藏剑山庄挡过这一劫。

　　“可没有叶英的藏剑山庄，怎么能算是圆满呢？”叶溯想道。

　　突然，叶溯的双臂被牢牢扣住，周遭银杏叶片被黑红焰火燃着，黑色灰烬纷纷飘落。

　　“唔，大庄主，带他走这事儿我没意见，只是吧，您也得全须全尾地活着才行。”

　　声音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是薛宁。

　　叶溯诧异地偏过头，望见薛宁的侧脸。

　　薛宁有些吃痛，咬着牙时，颊边的酒窝若隐若现，可惜那处有了点血迹，叶溯想要伸手抹去，手却被攥得紧紧的。

　　叶英额间红梅再度发亮，斗大的汗珠自鬓边滑落，他艰难地牵起一抹笑，道：“也是。”说完这一句，八柄光剑从盾中拔起，再度飞舞，又在半空中停下。

　　叶溯一愣，却见薛宁正低头看他，叹了口气：“你们藏剑真是……一个个喜欢豁出命去。”

　　与此同时，一阵剑风在叶英背后咆哮而生，情急之时，叶英伸手将叶溯往外推，连同他身后的薛宁一同向后退去。

　　叶英的声音漾在风里：“血怒折寿，不可多用。”

　　薛宁一时有些发僵。

　　叶溯眼疾手快地拉住往后仰的薛宁，一道金剑现于脚底，下落时扯着他脖子咬牙问：“你当真又用了大血怒？”

　　当时在枫叶泽，这人因为开了愤恨血怒，动弹不得，筋脉硬得像冰，整个人在血污里泡着，害他差点以为这人就交代在那儿了。

　　叶溯悲伤地看着薛宁，心中像是忽然灌入满满的苦药，顺着经络漫向周身。方才是叶英，这会儿是薛宁，背后是被操纵的武林前辈们与自己遍体鳞伤的亲人们。他将五指收紧，只觉得自己像是抓了一把沙，明明攥得紧紧的，细沙却不由自主地向四处流散。

　　“阿溯，此事回头再说……”

　　“薛宁！”叶溯打断薛宁的话，强迫他直视自己。那声音像是玉石蹦碎，要将那喉头生生割出点血。

　　薛宁本习惯性地打算囫囵过去，四目相对时却生生咽了下去。上一个大血怒的余威仍在，四肢百骸如有针扎，被他用第二个大血怒勉强盖住，一颗心却像被人狠狠抓在手上，要捏爆了似的，疼得他倒吸一口气。

　　场上罡风呼啸，分明思绪百转千回，却也只过了那么一瞬。千变万化的战场从来不等人，一只大毒尸的脑袋不由分说将横在薛宁眼前，仿佛要偷听似的。

　　这是先前载着弓手的那只大毒尸。

　　这只巨大毒尸体型相较其他更为巨大，步履缓慢，但力量不容小觑，肥硕的脑袋上布满巴掌大的鳞片，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腐臭。

　　正在薛宁思索着如何用陌刀破开鳞片时，大毒尸不由分说张大嘴，朝着他们“嗷嗷”大叫，口中腥风扑面而来，薛宁本能地捂住叶溯口鼻，脚下却突然现出一道生太极，汹涌的太极之力疯狂吸取圈内活物的气力，仅在瞬间，两个人便像石子般直直坠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雄厚的蓝紫色风力呼啸而至，包裹住两人，柳晏的声音传来：“呵呵，二位来串门呐？”

　　薛宁与叶溯分别瑶台枕鹤与凌霄揽胜落到破碎成粉的高台之上，甫站稳，却见柳晏在前头立着，头发尽散，上衣全烂，赤裸的身上布满奇异的花纹，漾着蓝紫色的妖冶光芒，与他眼中液体般流动的光芒交相辉映，平素一张穷酸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狂妄”与“诡异”。

　　“柳晏？”

　　虽不是第一次看见柳晏发飙，但此刻此人有些惊世骇俗。

　　“哈？”柳晏非常不耐烦，抬手接住右侧劈来的伞刀，“轰”的一声，旁边残破的房顶又陷了一层，顺便翻了个白眼，“看够了没？看够了就滚！”

　　婢女带领其他毒尸们慢慢朝楼外楼走去，薛宁与叶溯早在柳晏下逐客令之前不约而同朝楼外楼前跑了，柳晏眼角扫过那两抹身影，笑了一声，飞快地将双刀持平，恰好挡住超大毒尸迎面而来的一击。

　　狂风乱卷，飞沙走石，新亭侯上寸寸亮光越发醒目，大毒尸的利爪与刀刃相接，双方力量相抵，举世闻名的新亭侯刀上竟出现丝丝裂纹。

　　“呵。”柳晏微微眯起双目，手中蓝光乍现，源源不断的内力灌入新亭侯之上，炫目光芒如河流奔腾，柳晏片刻不停，双刀如旋转的叶片般挥舞，身姿轻盈，躲过后方四象两仪，踩着房顶轻功跃上巨毒尸之首，干脆利落地将刀竖起，朝天灵盖重重一压——

　　新亭侯短刀竟碎成断了！

　　柳晏哈哈一笑，刀片在笑声中震裂成粉，他低下头，正巧与宫霁对视。

　　宫霁——或者说饕餮，此时已经化形，在宫霁的背后，庞大的饕餮猛兽像是又一只毒尸，被红光包裹出大体轮廓：饕餮足有一座楼外楼高，两排巨齿似能啖人食兽，便便大腹内有波浪滔天之响，红光时明时暗，透过光芒看那腹中之物，竟是一池血水。

　　柳晏眯眼问他：“饕餮你这是吃了多少？”

　　回答他的是一百道伞刀。

　　柳晏轻而易举地躲开冲他而来的九十九道刀刃，第一百刀却冲琴师而去，柳晏迅疾一跃，肩膀被击穿，鲜血顿时凭空凝成血珠，被吸入饕餮口中。柳晏平视饕餮的肚子，恍惚间觉得像是琉璃盏中摇晃着的葡萄美酒。他搓搓手，身后是他亲手筑起的风圈，隐约响起琴师的声音。

　　“柳晏！发生什么了……”

　　“周云潇……”柳晏呢喃着琴师的名字，随后身上纹理越发密集，他留恋地往后看了一眼，抬手加强了风圈墙壁。

　　呼呼风声吞没了琴师的呐喊，他转过头冷静地看着越发贪婪的饕餮，平视着刀枪不入的巨毒尸，平素有些酸苦的眉眼间尽是杀意。

　　“大庄主，跟您借两把剑！”

　　这声音灌入十成十的内力，在所有人耳中过了一遍，与毒尸对垒的叶溯抬头一看，远处突然一道蓝紫色气劲迅速增长，气劲凝为光，光再裹成型，定睛一看，是一只长着獠牙，长尾虎身的怪物，其形似散非散，北傲气劲贯穿其中，蓝紫光芒如刀般凌厉。

　　“怪物”顺手取了两把正定住挣扎的光剑，不带半点犹豫，以剑为刀，擒龙六斩，绚丽刀光在阴沉天幕下格外夺目，刀刀命中离他不远的巨大毒尸，大毒尸嗷嗷痛呼，巨口大张，怪物便直截了当地喂它一口光剑，凛冽剑气与怪物凶力结合，毒尸在暴力中顿时碎裂成块，像被压垮的塔楼般颓然坐下，肉块轰隆隆滚落，犹有万马奔腾，震天动地。

　　薛宁反应过来：“这就是柳梼杌？”说完继续砍向袭来的毒尸。

　　未等毒尸碎块冲击消失，饕餮红光袭来，一百只伞打着旋儿翩然而落，饕餮张大巨口，百张伞面倾斜，扫入尸块。饕餮飞快地嚼碎吞下，人们眼睁睁看着尸块在两排巨齿之下化作烂泥，顺着半透明的食管滑入，最后轰然落入血水池中，不见踪迹。

　　顷刻间红光更甚，一阵狂妄笑声在天地间荡漾：“好戏，好戏！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话音甫落，静谧的毒人群再次群魔乱舞，漫山遍野的黑影如山呼海啸，层层翻涌，鬼哭狼嚎响彻天际，天地之间炼狱再现。

　　薛宁将陌刀插入毒尸的脖颈，在腐臭的血喷涌而出之前一脚将之踹出，砍断袭向自己的数道箭光，突然，被极度拉伸的触觉感受到一丝冰冷的气息，他转头一看，远处饕餮与梼杌掀起浓烟滚滚，巨剑与饕餮巨伞相互交缠间，闪来一道蓝光。

　　冯虚御风，紫气东来。

　　与此同时，薛宁只觉熟悉痛感席卷周身，七经八脉寸寸尽断，汹涌澎湃的身法尽数消失……

　　第二个大血怒时限到了。

　　薛宁余光瞥见捂着腰艰难躲避飞箭、一边守门的叶溯，他额前青筋毕露，咬紧牙关，驱动僵化的身体，纵身一跃。

　　远处蓝光游移，抱元守缺，旋即如疾风奔来。

　　两仪化形！

　　“阿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