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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   别院虽然是别院,但胜在小巧精致,薛府的下人们为给薛宁庆生,特地将小花园的布置原封不动地挪到别院的花园里,虽无小桥流水,也少了满园兽宠,但精巧的布置竟有增无减,那巧夺天工的玉兔灯悬在月门顶上,与十六的圆月交相辉映,引人入那别具一格的灯火桃源。

      这是叶溯今日又一次对薛宁刮目相看。

      先前薛宁给叶溯留下的印象太差——在叶溯心里就是个下里巴人,能牛饮好茶,好美人,好抢人,还爱看春宫,但这么一步步慢慢接触过来,虽说暂时未能将薛宁与阳春白雪挂上钩,但好歹能入叶溯的眼。

      薛宁本拉着琴师求学,好不容易参了三分兰陵潇潇生那飘逸纤巧的勾笔技巧,正要进一步领悟时,琴师便被喝了酒的柳晏拉走了。叶溯与薛宁本要同柳晏来个死斗,可未曾想,琴师半推半就地就随柳晏拉着走了。

      说实话,叶溯觉得心里头颇为难过,思来想去,竟有些嫁女儿般的忧愁。他与薛宁面面相觑,最后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薛宁倒是看得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叶溯:“哈?”

      薛宁立马改口:“我是说,今儿个天不错。”

      叶溯转过头不理他,兀自摆弄起酒具。

      叶溯说请薛宁喝酒,一点不含糊,跟薛宁那带上人上荒郊野岭找酒喝的荒诞行为不同,叶溯不仅自己带好酒,连酒器备得特别周全。他带了惯用的温酒小火炉并四五个配套的小酒杯,差宫商给他生了火,徵羽在火炉上架了放了清水的温酒皿,待水温适中时,叶溯便将一瓶桂花酿连瓶放入水中,宫商娴熟地在一旁的净水碗中用木夹子夹着酒杯,隔着水细细将杯再洗了一遍,以确保纤尘不染之余,半点杂质都不能在里头。

      薛宁从未见过如此讲究之人,在旁边叹为观止,心说我那黄粱酒果真委屈了这位少爷了,当时酒也没温,甚至酒壶上都还沾了几粒泥巴点没有抠,就这样给人灌下去,指不定叶溯心里怎么骂我呢。

      一边想着就一边瞧着叶溯,皎洁月光为这人的侧颜笼上一层光辉,像是活生生把这人从月宫里拉下来似的,薛宁只觉得酒还未下肚,自己似乎有些醉了。

      桂花酿用的瓶子是常见的白瓷,瓶身明亮可鉴,洁净异常,瓶肚浑圆,往上收了口,再往上盘口处又豁开,正是适合倒酒的弧度。叶溯捏着木夹子夹住瓶身为薛宁倒酒,许是不常“干这种粗活”,叶溯的手微微颤抖,薛宁余光瞥见徵羽满脸不忍,宫商在旁边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又生生抑制住自己,两个大丫鬟活像第一次看小少爷走路似生怕他摔倒似的紧张兮兮,直到叶溯总算倒满两小杯酒,才松了口气。

      薛宁有些好笑地接过叶溯递过来的酒,只觉得这酒沉甸甸的。

      叶溯举起酒杯,神情还有些别扭,上扬的眼尾处像染了星光,他抿了一口酒,道:“说来我有许久没喝过我爹酿的这酒了。”

      五大三粗的叶晖酿起酒来倒也不含糊,单凭手中的一盏桂花酿,薛宁就觉得叶晖这个人很不简单。

      他虽没有见过叶晖本人,但这人对他而言早就如雷贯耳,有人称叶晖“其形壮如山,而心细如针”,关于叶晖的流言蜚语漫天飞,可论及叶晖身为藏剑山庄二庄主兼主管事为中原武林做出的贡献,以及他在编撰各部武学巨著上出的力,寻常人等倒也得佩服地称几句“石中剑,多谋身”。这多谋体现在桂花酿中,便是幽幽几缕异香,像是一道暗藏在杯底的转折。

      薛宁一边一饮而尽,再拈起一块红豆酥咬了一口,清甜的桂花酿混合这酥软的红豆酥,如同一朵烟花绽在口中,直直亮堂到了心底眼里,忍不住咧嘴一笑,接着又意识到对方注意力又在自己酒窝上,顺势伸手捂住脸颊,惬意地再自斟自酌,托着腮半眯着眼舒坦地模样让叶溯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塞北小白狮。

      薛宁啧啧夸赞:“红豆酥好吃,桂花酿好喝,阿溯啊,我这回可是赚了。”

      叶溯斜着眼瞧他,有些自满地轻哼一声,薛宁明白,自己说对了话,把人这一身时常炸开的毛理顺了,心里头便更欢快了些。这酒温得恰到好处,这酥甜得唇齿留香,他再一次觉得叶溯此人就像一盏清酒,你浅尝,他却有办法让你无法“辄止”,又像是手头这一枚红豆酥,外表酥脆,光鲜诱人,可往里一探,便会发现里头馅儿是软的,曼妙无比,别有一番滋味。

      薛宁又吞了块红豆酥,拍拍手将碎屑拍掉,道:“想不到令尊竟会酿酒。”

      叶溯拿着喝空的酒杯在手中把玩,闻言抬眼瞧他一眼,细长眼尾像是化成纤纤素手,顺手扫得人心旌神摇,就在那么眼波流转的瞬间,叶溯道:“因为有人喜欢喝。”

      薛宁奇道:“谁啊?你么?呃,你伯父?你叔叔们?你娘?你……”

      薛宁猜,叶溯就摇头,到最后薛宁连“纯阳宫李忘生”这种远在天边的大人物都扯进来了,叶溯才失笑道:“是曲……曲教主喜欢。”

      薛宁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先前叶溯对他剖心剖腹那一顿述说,至今还时不时让他有些牵肠挂肚。可叶溯不提,他便不问,尽量装出一副“大度从容”的模样。

      叶溯倒是无所谓,自斟自饮,对薛宁道:“世人说我爹绝情,但其实我爹挺长情的。他对曲教主念念不忘,每年乞巧节必会在莲花池边吹笛子,一吹就能吹一整宿。”

      薛宁刚咬下一口红豆酥,听到这话差点噎着,好不容易咽下去了,问道:“那……你娘……唔……”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了,只好慌慌张张把剩下的红豆酥丢嘴里,同未说完的话一起嚼着嚼着吞下。

      叶溯神色倒是很正常,甚至眼中带了点笑,他将薛宁看着,薛宁为他递来一粒红豆酥,他却摆摆手,接着薛宁的话道:“既然钟情曲教主,却为何娶我娘?生下我?”

      先是抛弃旧情人,顶着天下人的唾骂再娶了新夫人,人家为他生子,还丧了命,结果他还好意思隔三差五地吹笛缅怀,扮演着“一世长情”的角色,行为举止间无处不透露着对旧情人的绵长爱意,这种做法简直……不是人渣一词能概括得了的!

      秋风拂来,乱了叶溯额前几缕碎发,叶溯伸手拂开,再紧了紧披风,拿起空了的酒杯,摩挲着杯沿,道:“我先前说过,我娘与我爹毫无感情。”

      薛宁兀自重复那天叶溯掏心置腹后的情节,仿佛被“七星拱瑞”了一般,呆在原地。

      叶溯见薛宁呆愣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虽然薛宁长期与家人两地相隔,但薛将军与公主情深意笃,想必薛宁这家伙一时半会儿没法理解这种奇怪的结合。可这就是叶溯所知晓的、发生在自己至亲身上的事。

      “我爹救过我娘,都说喝酒误事,一不小心有了我……当然,也不知是不是我爹,总之我爹就是认了,非得明媒正娶,哪怕我娘跑了,他也得八抬大轿把空轿子娶回家。据说成亲当晚,我爹吹了一夜笛子。”

      薛宁感觉自己又被当头劈了道“剑破虚空”,整个人身上隐约发出焦香,这一波震撼荡了过去之后,他慢慢地找回四肢,心头再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心酸,他张了张嘴,一不小心灌了口凉风,话到嘴边便成了一句:“莫要想太多。”

      叶溯偏过头,拉住有些下滑的披风,裹了裹紧。这件鹤影天青太过贴身,薛宁的目光描摹着叶溯挺直的后背,线条优美的肩颈,竟觉得这人有些瘦削,便将放着残留着几个红豆酥的盘子往叶溯那边推了推:“多吃点。”

      叶溯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不吃。”

      薛宁巴巴地看着他,叶溯被瞧得发毛,始终不愿吃自己亲手做的红豆酥,薛宁抖抖眉,便道:“那我吃。”拿着一枚酥放到嘴边前,突然说, “难怪你笛子吹的好。”

      叶溯嫌弃地看他一眼:“不是他教的。他自己吹笛子,却不教我,说这是不务正业……我爹打小就束着我,四书五经垒成山让我抄,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练基本功……”说着说着,脸上就显出痛苦的神色,仿佛回忆起什么可怖的画面。

      方才叶溯说得轻松,总是没有什么“置身事内”的表情,这会儿总算有了些属于叶小少爷的活气,薛宁瞧着有趣。其实叶溯在别人眼里从来都是锦衣玉食,家里人好生供着养着,半点苦都不该受的,却没想到他的“渣爹”还是个“严父”。

      也不知勤恳学习辛苦练功的叶溯会是何种模样?

      想了一会儿,薛宁脸上诡异地现出两三分红晕,故作沉稳地轻咳几声,将飞远的思绪扯回,见叶溯看着他,便笑道:“你和我哥一样。我哥从小就被我爹带去边关磨炼,到现在都没回几趟家,以前天天写信跟我哭。我爹要他继承自己的衣钵,每天练武看兵书,十一岁就把他拖到战场上历练……”

      叶溯见他杯子空了,便为他斟满,再重新温了一壶酒。

      薛宁看着他不甚熟练的动作,继续道:“后来多打几次他也就习惯了,还有一回我哥打仗时,对面有名女将,当时就要把他给抢回去,幸好我哥跑得快……”

      叶溯抬眼,见薛宁眉飞色舞,三言两语就把自己大哥卖得一干二净,并且丝毫没有点到为止的自觉,滔滔不绝地继续说薛坚的那些“塞北奇事”,像是自己亲身经历过似的,吃着香甜的红豆酥,喝着温热的桂花酿,然后说着风雪交加的雁门关战事。

      薛宁说到兴起时,眼中像是纳入这满园的灯火,明亮得很,叶溯喝着酒,看着薛宁颊边的酒窝越来越深,恍惚间却想起那日郭篱说的话:此人鲜少离开长安城,在扬州城时常有不速之客来犯。

      薛宁终于舍得不出卖亲哥,正停下来喝酒润喉,叶溯顺势问他:“你怎么不去塞北看看?”

      薛宁有一瞬间的迟滞,但时间太短了,仅在呼吸之间,他道:“塞北太远了。”

      叶溯便不再多语。薛宁许是做惯了伪装,他说这句话时,表情已是诚恳得天衣无缝。但心思敏感如叶溯,早已品出话里一股身不由己的意味。

      十六的月亮总是比十五圆,薛宁这人生在花好月圆时,可不知怎的,命里却偏偏缺了一味“团圆”。有些事情叶溯多少摸透,比如他将自己装成举世闻名的废物,享受着特权的同时担惊受怕,被束在长安城的一隅,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让他连潇洒都显得装模作样。可叶溯摸不透的事情还有太多,他只觉得自己与薛宁间相隔着薄雾浓云,他只能一点一点,耐心地拨开挡在前头的阴云。

      可留给他们的时间能有多少呢?

      叶溯有些不胜酒力,他单手托着腮倚在石桌上,盯着跳跃的小火苗,陷入安静的沉思。

      薛宁拈起一枚红豆酥,咬了一小口,珍惜地品味着其中的味道,甜而不腻,清新淡雅,吃了便还想再吃一个,像上了瘾,接二连三把剩下的红豆酥一扫而光。

      许是吃多了甜食,又喝了太多酒,他便有些昏昏欲睡。此时四下静谧,花香馥郁,灯火明灭不定,映照在叶溯白玉般的脸上,这人现在穿着这套月白鹤影天青,像是诗人口中的谪仙,看上去纤尘不染,却因置身于尘世间,被灯火染上了人间的颜色。

      薛宁心里头发酸,他伸出手,却在手将碰到叶溯的手肘的时候顿了住,犹豫了许久,还是缩了回来。

      他突然有种宿命的颠沛流离感。他辗转十几年,终在此处见到这样几步间能踏上他心尖的人物,哪怕有把刀时刻悬在脑袋上,可还是忍不住留在这里。他许久之前便察觉到,叶家小少爷并不像传闻中那般只会败家不谙世事,起码金玉在外,细了往里头看去,一点败絮也没有,反而藏了一颗颇为玲珑剔透的心,灌满了令人惊喜的充盈灵气,也装了旁人不曾知晓的点滴心事,却愿意说给他听。

      薛宁定定地望着叶溯迷蒙的醉眼,叶二少细长的眼中有水光潋滟,里头装满了西湖的三月风光。

      那是何等迷人的风景。多看一眼便就赚了一眼。

      月上中天时,叶溯尚且醒着,薛宁却睡着了。

      他趴在石桌上闷头大睡,纯黑的丝绸覆在他宽阔的肩上,沿着背脊垂至地上,在如练月华中熠熠生辉。那身影像是在黑夜中若隐若现的山,总有着缥缈的距离感,但却坚定,似能扛住下沉的天,能在天崩地裂时稳稳当当地挺立着。

      叶溯掀开眼帘,眼中半点酒气全无,他在微凉风中站起,与薛宁同款却对比鲜明的月白色绸缎在月色里有些耀眼,他歪着脑袋思考半晌,然后蹲在薛宁身侧,端详薛宁的睡颜。

      早在瞿塘峡时他就这样仔仔细细瞧过这人睡着时候的模样。薛宁睡着时闭上那张经常语不气人死不休的嘴,阖上那双时刻带着戏谑意味的眼,便能完美地诠释“俊美”这个词。

      叶溯盯着薛宁的左颊,那处应有一枚酒窝,浅浅的,不显眼,一旦出现时,这人看起来是没有烦恼的。他伸出食指,偷偷摸摸地靠近,正要一戳时,薛宁竟犹如感应到危险一般,将右脸朝上,把差点被戳的左脸死死压在底下。

      叶溯战战兢兢,以为这人其实没有睡着,忍不住推了推,再用腿踹了踹,确认薛宁睡得死沉,才松了一口气。

      许是靠得太近,薛宁不安分地皱皱鼻子,旋即攥住叶溯的袖子。

      叶溯:“放手!”

      薛宁非但不放,反而攥得更紧了。叶溯咬咬牙,趁四下无人,拼了命地掰薛宁的手指,未曾想这人坚若磐石,力大如牛,怎么着都不松手,坚忍不拔到令人发指,叶溯捏着袖子往外扯,只听清脆的一声裂帛声响,脆弱的绸缎一分为二,秋风萧索,扫过叶溯掉了一截的袖口,颇有种风萧萧兮的凄凉。

      叶溯:“……”

      叶溯低头看着空落落的袖口,再看着薛宁,只见这人手上发力,眉间拧得紧紧的,不由得苦笑几声。桌上温好的酒早已凉透,叶溯索性直接端着酒壶喝了几口,那甜到发苦的酒液顺着喉头辣到胃里,他直起身,朝着来时的路往外走去。

      踱过成河花灯,踏过碧草夜露,在月门前驻足,仰首看那捣药的月兔,似是看到重重焰火冲天而上,燃得九天绚丽。

      第五届名剑大会,后日将如约举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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