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夜 水货佬 ...
-
第一夜 水货佬
最近水货佬的问题一直都没有改善,其实我一直都想起以前一个人跟我说过的故事,其实也算不上是故事,只是水货佬道听途说回来的。
他叫阿新,是一个走货走了好多年的水货佬,他甚么都会走,上至毒品下至生肉、奶粉,他都曾运过。
最近这几年他就近乎收山,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好楼,供完了,享清福去了,当然我甚么都不知道,要八卦就必须问我表哥,因为我都是透过我表哥认识阿新的。
他不是甚么好人,这个是真的,毕竟走私的也不是甚么正经工作,阿新也听说过行内一些奇怪事,彷佛就一一报应到他们身上似的。
其他小事没甚么好说,可我一直记到现在的是他说过一个在水货佬间流传的故事,听起来很假,但回想起来,未必不是所谓的「因果报应」。
话说在以前香港人回乡探亲,海关非常严格,基本上不符合「国家共产主义」思想的东西一律不可入境,当年的香港人为了给北上的家人带上实用的东西,用的方法不可谓少,比如在盛夏之际穿上十件衣服,手上戴四五只手表,总之是用上身体四肢,带最多的东西北上。
这些通道开了,如同北韩的新义州和中东的丹东是一样的,任何一个铁幕国家有了对外的通道,自然会带起国界城市的「经济发展」。
所以说,这些都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要搞也是搞不了,也不可能清得到。
这是水货的起源,不过五六十年代内地当时根本没有,或者说消费能力很低,所以没有甚么香港人愿意运东西上去卖,反而是从内地运东西来香港卖。其实这些都是假,水货生生不息,不同地方都有,如同水一样,历史源头无从稽考。
然而阿新说起行内一少撮人会带一种东西下来,而且已经流存了好久,也很秘密,就是最近不知道为甚么有种打草惊蛇的感觉,内行彷如星火燎原,这到东西就被水货佬知道了。
他,或者叫他做明哥,和阿新一样,年轻的时候都是甚么事都肯做,只要那个价钱够高,他就会去做,这一行总会有那么十来人是这样的,但是没被抓进监狱长蹲的一般只有四五个。
明哥很年轻的时候也被人抓过,不过也就蹲几个月的事。出来学聪明了,不走毒品,转而走其他东西,运真正的水货,没有老板没有背景的东西,电器、食品,总之利润高的他就会做,成为我们口中真真正正的水货佬。
对于行内的人,明哥的名声挺好,因为他做事除了那么一次蹲了几个月,从来没有失手,当时海关对于走水货没抓得那么严,在严打的时候不走那么多,一个月下来,勤力一点赚一万二万完全不是问题,在零三沙士后,他已经有两个单位,如今差不多值一千五百万元。
明哥时期的水货卖买,主要还是内地运来香港,内地买,香港卖。七十年代出生的明哥虽然自小家教不好,却有很浓厚的家庭观念。有了自己的房子,自然是想找个女人安定下来。
且叫她做原居民小姐会比较好。
他女人也是行内人,她比起阿明的处境显然是较好,她是新界原居民的分支,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她没有丁权,听说她读书也不好,连家族的人彷佛也看不起她,所以到最后原居民小姐便是走在水货客之一路上。
为何不说「沦落」,因为走水货也可以住得到元朗锦绣花园的原居民小姐,相信如今很多名牌大学生毕业生似乎也做不了。
明哥在认识这个女人之前也没怎么听过这个她,因为原居民小姐做事十分低调,就算是阿新,也就只从这件事上听过她的名,其他的事一无所知。原居民小姐她和明哥认识得挺传奇的,具体的事也不太清楚,反正都是因为货物问题。当时明哥认识了原居民小姐,也算是被食住了,当然原居民小姐虽然表面上也没太大热情,但她对明哥还算是不错,听坊间说,起码床上功夫十分不错,当然也很顾家。
明哥有传统七十年代男性的思想,他想有一个家庭,先别说明哥将来会不会出轨,原居民小姐也很清楚,所以其后,她真的带了明哥去见她的家长。
那是一个十分严肃的男人,小道消息来说,他是穿着中山装的男人,像□□一样,却没有□□的笑意,十分典型的战时出生男人。
当时原居民小姐向他介绍了明哥,明哥也十分恭敬地叫了那男人做「爸爸」,还双手奉上礼物,不过他到最后还是没得到这个男人的肯首或是任何一句说话,直到原居民小姐说出明哥的八字,那个男人才略略点点头,明哥也是懂的,老一辈的人十分喜欢拿儿女的八字和他们的配偶成对,看看二人的八字是否相衬,才会给二人扯红线。
可就是因为这个八字,才会闹出这样大的事。
有甚么人不知道八字对于一个人而言是最为重要的,古时帝王八字只会由宫廷专门人员才会知道,平民百姓一般只会知道大约出生的时辰,这是以防有人利用巫蛊之术去害及帝王。八字在于一个人十分重要,名字也是,因为有心加害于你的人,只需要你的名字和你的八字,就可以置人于死地。
其实到现在也不是害死,因为明哥的下场不是死。
虽然那天那个很严肃的男人没有甚么表示,那顿饭也算吃得快乐,因为这始终也是原居民小姐做的饭,也见了家长,明哥心想,之后很快便想跟定下婚期了。
原居民小姐没有给他很确切的日子,但他也不急,原居民小姐说她想他多赚点钱,他也答应了,所以已经算是小康家庭的明哥还要多运些水货。
但是原居民小姐觉得不够,所以最后她给他介绍了一工作。原居民小姐说这工作一般不请女人,她也想做,苦在性别。
明哥本身没有想太多,职业定型这种东西十分普遍,像行船、搭棚,一般都是男人为主。
明哥要运的东西并不普通。
明哥在那个地方认识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外表看上去是那个严肃男人的翻版,却比原居民小姐的父亲大人要瘦很多,像竹竿一样。
不过说这男人看似十分严肃,但是这个人其实十分和善,他带着明哥由福田口岸往北行,那时深圳的农地还很多,没有很多大型建筑物,所以地有点难认,由于是晚上去的,所以也不太能认到方向,而这个地方的终点站是位于山下一河川旁十分平庸的大屋,那时候水泥建筑说不上十分突兀,但在一个乡郊之地,又离深圳不知道四五个小时的地方,这东西的主人也应该是乡绅之类的小小大人物了。
那个人将他引进去屋子,明哥隐约嗅到那阵檀香味时已经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那个人在这个地方给了他一个包了素帛的埕子,看到那放置了一个小祭坛之类的东西也明白。
这些不就是骨灰吗,他接到的工作就是将这些骨灰拿回去香港。
「骨灰?」
阿新他抽了口烟,睨了我一眼道:「所以他的职业就像是仵作,运骨灰的仵作,你明我的意思吗。」
这份工作,就算在今年来算也是利润可观,走一转有二千元,就只是过一次关而已,一星期带四次,每次两盅,一共四次,一星期八千元,一个月便是三万二千大洋。
死人钱十分好赚,加上九七之后的时势,这是个十分好的收入。
明哥每次将大部分的钱都给了原居民小姐,原居民小姐也十分贤慧,不曾乱花,想来必是幸福家庭的典范。
其实看到这里,也会想到两个问题:第一,这些骨灰是甚么人的;第二,运来做甚么。
这个问题,恐怕是明哥也解答不了。
也许明哥一早已经觉得不太对,他最近才找了熟人帮忙,整件事才会被炒得热闹。
心理因素便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始终运的是死人,都会有怕,明哥一直都觉得这些事过了一阵子便会习惯,如同堂倌,如同仵作,都是要经历过一段时间方能接近这些事。
只是明哥过了那么久的时间才找人帮忙,已经太晚了。
明哥在做这生意之时,最初便是觉得有点冷,总觉得有些风吹到脸上去,他跟原居民小姐也说过,然后原居民小姐就帮他找了个朋友,是做驱鬼的,做完之后他非但没有甚么改善,反而变本加厉,而且不久之后的某一天,还开始看到那些兄弟。
很多兄弟,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老有嫩,老的多半是健全,年轻的则是有受重创,比如身上穿了个大孔,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皆穿素白绵衣,若是老人只
因面色灰白一点,年轻人是骗不了人的。
他撞鬼了,还不止是一个,是一堆。
面无表情,无安详之色,这真的不是好现象。
直到一年后他受不住,尤其是那些小孩子,吵得他夜不能寐,日间也无任何精神食欲。就在某次再不能睡着的深夜,酒杯之间,他突然想起那个带他北上的男人,那个人也有做过类似的事,而他能撑到这个时候,他一定能够克服这些东西的方法。
他不认识没有这个男人的号码,原居民小姐也只知道有这个门路,里面有些甚么人,原居民小姐一无所知,所以明哥再一次上去深圳工作的时候,问起那个从来不怎么说话的司机,才得知那个男人在一年前已经过身了,可如何过身,那个司机也没说,也许不太清楚了。
「可是呢,一年刚好就是那个男人带明哥去深圳,那就是深圳之后不久,那个男人就死了。」
「为什么会死的?」
「别岔乱歌柄,先听完我说。」阿新又瞪了我一眼。
明哥觉得自己的精神越来越弱,晚上也睡不着觉,和原居民小姐做的时候也力不从心。原居民小姐十分体贴,就算丈夫早泄,倒也没有偷人,还自行出去工作,所谓糟糠之妻,也应该如此,可患难亦可共富贵。
可是问题一直都没解决过,这种困扰外人看上来可能不太感觉得了,因为兄弟有时会消失,可消失的前夕有些很痛苦的嘶叫声,似是鹿死的前夕。不过这样的事情其实就似是有人长期有偏头痛,听起来没甚么事,可每天也痛得毫无享受的欲望,自然会想根治,机缘之下就认识了阿新,阿新就给他介绍了我表哥。
当时他已经被折磨得面色灰白,形颜枯槁,双目混起了灰白色,如同瞳眼的黑混到眼白,也彷佛有了白内障似的。
「我没帮过甚么。」
「应该是说帮不了甚么。」阿新纠正了我表哥的说法。
明哥找到我表哥的时候,我表哥本身第一二三次都是拒绝他的,因为这并不是他应该管的事,可是我表哥这样拒绝,也就是说他有方法帮忙,只是不想帮而已,所以他不断地求,基本上有空就会去找我表哥,然后我表哥终于有一次就真的答应,我表哥那么富有,当然也不用着钱,他唯一的要求便是要求明哥就是明哥必须斩断所有水货活动。
明哥他不可能这样做,因为这份工作是原居民小姐帮他找的,所以这个时候他反而迟疑了,回到家后,先找了原居民小姐商量。
而原居民小姐得知这件事之后,竟然在明哥不知道的情况之下找到我表哥。
当时原居民小姐来找了我表哥,你要明白,原居民和原居民的交流不是我们这种贱民所明白的。
当时原居民小姐来到你哥的士多,第一句说是跟我表哥说:你别多管闲事。
果然,我表哥是认识那位原居民小姐的,而且相交斐浅,不过怎样看也不是交好那边便是。
而表哥却只是响应她:我只在做份内事。
做份内事,做到连我家族的事也管了吗?
「你表哥真的型爆,完全没有理会那婆娘的说话。」
「是吗?我们家还有与人结仇的吗?」
「原居民都想多生一点,拿多点地做一方地主,自然会有争执,看不上眼也很正常,所谓家族不就是为了钱嘛,你就别再岔乱歌柄好吗?」
「那回正题吧,表哥是怎样救那个男人的?」
「在字面上说,你表哥其实没有『救』那个男人,他只是告诉他本应知道的事实,好让他没那么痛苦。」
对,是不是觉得有点奇怪了?现在会想到原居民小姐为何由一开始知道他老公看到那些兄弟,也似是毫无反应,连分手也没提出过?这只能解释那个原居民小姐是与那些运骨灰的人有关系了。
有时无知是福,可是无知也会带来无尽恐惧的。
明哥的八字半阳不阴,十分适合做这样的工作,所以原居民小姐才会找上他。
那个八字,本来就看到这个男人非长命,明哥本来三十而寂,虽然他还未到三十就做这份工作,但其实也离他死期不远,可是他最近才找到你表哥,意味着他本来应已经死了,只是枉活在这个世界而已。
表哥对明哥说,那些财和寿,他不过是借回来,虽然不是他借,而是找了一个中介借,就是那个原居民小姐,至于问谁借,表哥也不太清楚,反正就不是正途了,而且也必定要还,至少在阳间,像明哥这样,就是不断运骨灰来香港,永世不绝。
所以,明哥一直没有精神和没有欲望,其实是因为他的三魂已衰,七魄为借寿而来,他已经死了,虚留躯壳于世上,所以为何他会突然看到那些人在他身边徘徊,除了他手上拿着的是他的骨灰之外,也因为他其实本来已经死了,作为一个死人,又怎会看不到与自己一样的同类兄弟呢。
表哥说的东西都对了,包括明哥全无精神亦毫无欲望,包括对于原居民小姐的情欲,他回想过来,才发现他这个岁数对女人无需求是绝不可能的,更别说是食欲了。
表哥跟他说了这番话的时候,明哥怔愣了好久,才喃喃地问表哥,这种事还可不可以解,然后表哥跟他说,这种事不是不能解,而是一定要找到下个人,像那个男人一样找到明哥作为承继此业的后人,又或者等到那婆娘找到他需要找的东西,他才可以解脱。
所以,要不就是害死人,就是被人折磨到天荒地老。
「那么,那个带明哥去深圳的男人活了多久?」
「其实也干了不太久,他幸运,有一个男人那么傻,帮他早去地府,当然他其实也算是活生生害死了明哥,这个孽,到了地府也是要还的。」
表哥最后没帮到明哥甚么,只是试着帮他封了那双眼睛,便让他走了。
所谓三魂不在,七魄犹在,也应该便是这个意思了。
然后也没再听过明哥了,就算是那婆娘也好像是消失了似的,表哥就当然也没问起他,阿新也没有,也许他是在上水不断地转运这些东西,中转,拿钱,又或者听表哥那样已经不再做这些东西,但这由不得他,从那天与原居民小姐说出想要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早就将灵魂卖给她,作为她的奴隶了。
阿新说,其实没有人会发现这个人到底去了甚么地方,尽管处身一想是多么可怕,可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是一场无关痛痒的事情而已。
可是为甚么我还会记得这件事呢?因为阿新之后还说了一个挺有趣的事。
像明哥那种是比较悲哀的,被一个女人骗了,折寿折福,可根本也是一样,不是为了钱就不会做这些事。那些骨灰都应该有自己的归属之处,而不是被运到来香港做一些未知的事。
当然,像毒品一样,价钱高的,也不是甚么正当生意,所以到最后明哥也是要还的,以他作为人的欲望和阳寿尽后无止境地被劳役。
这都是要还的。
所以阿新就说,香港现在的水货交易也是一样,那些骨灰先别说,就说八九十年代香港在内地那边拿了的东西,赚了人家的钱,现在这几年当然要还,所以作为水货客的阿新,尤其听了这个「因果报应」的事情,他自然是不会出声,因为他们一直都经历过十几年拿尽深圳的货品来香港卖以赚取暴利,如今便被内地的水货佬拿回来了。
可是他们十几亿人呀,他们的0.1%人口来掠夺也足以让香港沦陷了。
所以我们只能想,甚么时候才能还完?
阿新说,因为骨灰交易到现在也没消失过,所以也许就不住地还,直到某一天再也不需骨灰、所有恩情都还光后的事了。
「别想太多,因果还完便不要留情,这也是人死后为何不走回头路的原因。」
也许这是三十年后的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