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有喜》桃小久

1、第1章

　　今年的天气格外怪异，快六月的天，不见阳光明媚，雨水却是下个不停。

　　一场雨，从白天下到晚上，仍是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

　　宋嫣跪在坚硬的青砖地上，一跪，就是四五个时辰。浑身都被雨水湿透了。

　　她跪得笔直，即使膝盖痛得打颤，神情却仍十分倔强。

　　管家刘福瞧着有些不忍心，劝道：“小小姐，您还是回去吧，老爷说了不见，您就是在这里跪上个十天半月的，也没用啊。您看您，都湿透了，再这样下去，身子可熬不住的。”

　　宋嫣身子晃了晃，终于抬起头。

　　巴掌大的小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看向刘福时，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近乎哀求道：“福爷爷，你帮帮我……帮帮我行吗？我娘已经快不行了，你帮我劝劝外公吧，让他老人家行行好，帮我娘请个大夫吧……”

　　宋嫣不过十三岁，哭得一颤一颤的，十分可怜。她身体娇小，格外瘦弱，面色也有些蜡黄，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

　　宋嫣如今，住在外祖父家。外祖父，是青州城有名的富商，家大业大，府上光是下人也有四十多个。

　　可宋嫣并没有沾到什么光。她和娘亲还有妹妹，这些年，在外祖父家里，生活得连个下人都比不上，根本没有人管他们的死活。

　　但说起来，宋嫣的娘亲从前在家里其实是最受宠的一个女儿。

　　一切变故发生在十五岁那年。

　　宋嫣的娘亲，名唤苏婉儿。

　　苏婉儿生来貌美，有青州城第一美人之称。再者，又天资聪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曾经，她本是苏家的骄傲，是苏老爷最宠爱的掌上明珠。

　　直到十五岁那年。

　　苏婉儿随母亲上山烧香，遇见了也来庙里求菩萨保佑科举高中的宋林山。

　　宋林山生得眉目清秀，干净斯文。

　　苏婉儿对他，一眼着迷。

　　情窦初开，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那时候，苏婉儿常常和宋林山见面。但都是偷偷的，不敢让家里人知道。

　　宋林山家贫，以苏婉儿对自己父亲的了解，若是叫父亲知道了，必然会棒打鸳鸯。

　　所以，她便想等到宋林山高中之后，再告诉父亲。

　　可哪知，一次偶尔的机会，叫她无意知道了，父亲要送她入宫选秀的事情。

　　苏婉儿心慌意乱，情急之下，便将自己和宋林山的事情告诉了他。

　　苏明舟当即大怒，让人把苏婉儿关起来，想绝了她的念头。

　　苏婉儿怎么求情也无用。

　　她被关在房里三天三夜，最后还是靠着装病才逃了出去。

　　当天晚上，她便和宋林山私奔了。

　　未料，半个月后，还是被抓回来。苏明舟痛打鸳鸯。苏婉儿哭着将自己已经怀有身孕的事情告诉了父亲。

　　未婚先孕，伦理不容。

　　曾经引以为傲的女儿，彻底成了苏明舟的耻辱。

　　苏婉儿就这样嫁给了宋林山。没有婚礼，两个人就对着皇天后土拜了个天地，算是结为夫妇了。

　　从那以后，苏婉儿就住在了宋林山家里，做了宋家的媳妇儿。

　　宋林山的家，在青州的桃花村里。

　　宋林山的家人，很不喜欢苏婉儿。

　　苏婉儿曾偷偷听见宋母跟宋林山抱怨：“你娶个什么样的女人不好？非得娶这么个千金大小姐回来？你说她有钱也就算了，关键是被连份嫁妆都没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烧个饭也烧不好！只知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简直就是来讨债的！”

　　那一刻，苏婉儿才终于明白，原来夫妻间过日子，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

　　婆婆总在丈夫面前挑拨离间，多少会影响夫妻间的感情。即使苏婉儿后来努力地学会了很多她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

　　——烧饭洗碗、砍柴挑水、喂猪养鸡。

　　可婆婆就是讨厌她，她永远可以从她身上挑出无数的问题，当着丈夫的面，一次一次地数落她。

　　两个人感情再好，终究熬不过日常琐碎的烦恼。久了，也就腻了。

　　再加上宋林山接连几次科举落榜，心情更是不佳。

　　一日，苏婉儿挑水回来，听见婆婆和丈夫在屋里说话。

　　婆婆愤怒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我之前就跟你说了，这女人长得跟个狐媚子似的，瘦精精的，一看就没福气！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该是吧？这种女人，就是命里克夫！要不然以你的本事，早就该做状元了！对了，那道士还跟你说什么了？”

　　苏婉儿在外头听得心肝直颤。

　　过了好一会儿，听见丈夫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老道士说，我这情况，得休妻才行。他说，只要我休了妻，三年内，必定高中！”

　　宋林山在里头说得振振有词。

　　苏婉儿在外头，只觉得晴天霹雳。

　　没多久，宋林山就带了个丰乳肥臀的女人回家，那女人已经怀了身孕，挺着大肚子耀武扬威地睨着苏婉儿。

　　宋林山当场就给了苏婉儿一封休书，一句绝情话：“你回家吧，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成亲七载，苏婉儿自认没有半分差错。她被宋林山休得冤，休得委屈。可她的骨子还尚存傲气，做不出死皮赖脸哭求挽留的事情，于是什么也没说，带着两个女儿回了娘家。

　　只不过，回到娘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未婚先孕，生了两个孩子还被丈夫赶出家门。时隔几年，苏婉儿再次成了整个青州城的笑话。

　　苏婉儿是苏家的耻辱，苏老爷无比厌恶她，将她们母女三人安排在府上一处破落的院子里，多年来，不曾过问过一句。

　　苏婉儿如今病重了，母女三人手头一点钱也没有，请不起大夫，宋嫣没有办法，这才来求外祖父。

　　可她在这里跪了好几个时辰，外祖父连见她一面，听她说句话都不愿意。

　　心里，不是没有怨恨的。

　　天上打雷的时候，她终于从地上站起来，转过身，哭着往雨里奔去。

　　刘福瞧着雨中奔跑的瘦弱身影，心里委实有些不忍心。

　　他转过身，走回屋檐下，轻轻敲了敲门，“老爷，小小姐走了。”

　　门从里面打开。

　　苏明舟表情冰冷，道：“日后把院子看紧了，别叫那丫头再跑来！”

　　言语间，半分不近人情。

　　说完，便要关门。

　　刘福急忙说：“老爷！奴才看小小姐那模样，只怕三小姐真的快不行了，您看是不是……”

　　他想说，是不是能帮忙请个大夫。

　　可话还没说完，苏明舟已经打断了他，“她早就该死了，当她做出有辱家风的事情就不该再苟活于世。没有我的允许，府上所有人，都不得管她死活！”

　　时隔多年，当年的事情，苏明舟依然无法释怀。

　　他那样捧在心尖尖宠爱的女儿，却也是最伤他心的一个，将他苏家祖宗的脸都丢光了。

　　刘福不敢再劝，连连称是。

　　半夜，刘福回房休息，和老伴说起这事儿，叹气道：“三小姐当年固然罪不可恕，但可怜了她那两个孩子啊，瘦骨如柴，委实造孽。”

　　老伴坐在灯下缝衣裳，叹道：“老爷不管，也不准别人管。三小姐那房里，终日是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两个孩子哪里可能长得好。”

　　刘福心善，越想越觉得心酸，想了会儿道：“你明天买点肉给三小姐院里送去吧。三小姐如今病重，需要多补充点营养。老爷有令，我这做奴才的也不敢私自给她请大夫，咱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兴许吃好点，病也能慢慢好起来。”

　　“诶，我明天就去。”

　　~

　　破烂的菊院里，墙根处有一个狗洞。

　　半夜三更，宋嫣趴在满是泥泞的地上，正奋力地往外爬。

　　十二岁的宋淳蹲在地上，眼睛红彤彤的，紧紧地拉着宋嫣的手，“姐姐，咱们没有钱，真的会有大夫来给娘治病吗？”

　　宋嫣道：“那也要试试，咱们已经没有办法了。你好好在家里照顾着娘亲，我会尽快回来的。”

　　苏家门禁森严，各房的夫人小姐，没有得到苏明舟的同意，谁都不准随意出府。好在菊院里还有个狗洞可以钻。

　　宋嫣从狗洞里钻出来，爬起来时，身上全部是泥浆。

　　雨终于停了，可地上还很湿。宋嫣一跑，坑里的水就溅她一身。不过，她这会儿已经是满身脏污了，也不在意。

　　她跑到街上，挨家挨户地在药堂外敲门。

　　半夜三更敲门，除了被骂得狗血淋头，没有任何人愿意帮她救娘亲。

　　宋嫣不过也只有十三岁而已，再坚强也还只是个孩子。等她找遍了所有药堂，没有一个人肯帮她救娘亲的时候，她一屁股坐在屋檐下，哇哇大哭起来。

　　她恨父亲害她娘一生，恨外公见死不救，但最恨的，是自己没出息。

　　但凡她有点出息，娘亲就不会受苦，妹妹就不会饿肚子。

　　她哭得直颤，心里却是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她要赚很多很多钱，要让娘亲和妹妹过好日子，要让抛妻弃女的父亲后悔，要让外公对她刮目相看，要让所有看不起她们的人，以后都不敢再欺负她们。

　　宋嫣在街上待到天快亮才回家。

　　宋淳还蹲在狗洞前等着，看见姐姐钻进来，连忙去拉她。

　　“姐姐，没有找到大夫吗？”宋淳见宋嫣一个人回来，嘴一咧，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宋嫣给她擦了擦眼泪，“别哭，我还会有办法的。”

　　宋嫣满身泥浆，回屋里，冲了冲凉水。尽管已经快六月了，可凉水冲在身上，还是冷得她直哆嗦。

　　院里只有很少的煤炭，她舍不得用，想留着冬天的时候取暖。

　　快速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从屋里出来。

　　衣裳已经很旧了，被洗得发白，还打着几个补丁。

　　名义上还是苏家的主子，但其实这些年，母女三人，吃的是下人们剩下的饭菜，穿的是下人们穿过不要的衣裳。

　　宋嫣的衣裳鞋子，完全找不出一件没有打补丁的。但她很爱干净，会把每一件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穿起来，也整整洁洁。

　　洗完澡，天已经大亮了。

　　宋嫣坐在院子的一个炉灶前，生火熬粥。

　　娘亲病了以后，她就不敢再让她吃那些冷掉的甚至馊掉的饭菜，前两日偷偷去厨房偷了一点米回来，在院子里生了个炉灶，每天给娘亲熬粥喝。

　　可也只偷到一点点而已，这顿熬完，就没了。

　　宋嫣正熬着粥，听见有人在院子外头敲门。

　　她喊宋淳，道：“淳儿，你来看着火，我去看看谁来了。”

　　“诶，来了！”

　　宋淳忙跑过来。

　　宋嫣擦擦手，往院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顺手操起门边的棍子。

　　她这院子，十天半月不会有一个人来，但一旦有人来了，多半就是大表姐那一群人。这些人像闲得没事儿干似的，这些年，总以欺负她们孤儿寡母为乐。

　　宋嫣刚来府上那会儿，怯生生的，被欺负了也不敢还手，经常被这个踢一脚，那个打一巴掌。次数多了，她的脾气也被激上来了。后来他们再来，她就拿着棍子一顿猛揍，像头发怒的小豹子。

　　她紧紧地抓着那根棍子，等着将门打开就往他们身上招呼。

　　她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将门打开。开门的瞬间，棍子也举到了头顶。

　　而当她看清楚来人时，举高在头顶的棍子硬生生停了下来，拐了个弯儿，放下了。

　　不是大表姐那群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宋嫣奇怪地问：“奶奶，你有事吗？”

　　刘王氏微微一笑，道：“小小姐，奴才是刘福的老伴，来给您送点东西的。”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里拎着的东西塞到宋嫣手里。

　　宋嫣来府上这么多年，但是认识的人不多。福爷爷就是她认识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在她心里，福爷爷是整个苏家，最心善的人。外公不准府上任何人管她们母女三人的死活，但福爷爷还是会偷偷地给她塞些东西，多半是吃的，馒头啊包子什么的。但是福奶奶她倒是第一次见。

　　刘王氏像是看出宋嫣在想什么，解释道：“我以前住在乡下，前些时候才进城来的。”

　　宋嫣连连点头。手里竹叶包着的东西沉甸甸的。

　　宋嫣惊奇地问：“福奶奶，这是什么？”

　　刘王氏道：“买的点猪肉，三小姐病着，你自己做些好吃的给三小姐补补身子。”又问：“你会做吃的吗？”

　　宋嫣连连点头，“我会我会！”

　　宋嫣从小就会做吃的。还在乡下的时候，娘亲每天又要干活又要做饭，她瞧着心疼，就主动把做饭的活儿揽了下来。哪知道她在做饭这件事情上还挺有天赋的，基本上什么菜看过一遍就会烧了。就连奶奶那种鸡蛋里挑骨头的人，都夸过她做菜好吃。

　　宋嫣跟刘王氏再三地鞠躬道谢，刘王氏受不住小姑娘的热情，觉得心酸难受，没待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

　　宋嫣将门关上，拎着肉回到院子中间。

　　宋淳见她手里拎着东西，眼睛亮晶晶的，问：“姐姐，是什么呀？”

　　“是肉。”宋嫣也格外激动。

　　肉啊，好些年没见过了。

　　她将包肉的荷叶打开，里面是一块儿夹心猪肉，肥瘦各半。

　　太久没见过肉了，还没烹饪，就已经馋得流口水了。

　　宋淳眼睛馋，嘴也馋，拉着宋嫣的胳膊直问：“姐姐，咱们现在就吃行吗？我想吃你炒的红烧肉。”

　　宋嫣看着瘦巴巴的妹妹，看着她眼里渴望的眼神，心里酸酸的难受，“淳儿，这是给娘亲补身子的，等咱们有了钱，我再做好吃的给淳儿吃，行吗？”

　　宋淳懂事地点点头，“对，对，这是要给娘亲补身子的。”

　　宋嫣盯着那块儿肉。其实给娘补身子，最好是炖鸡汤、鱼汤什么的。猪肉，怎么弄呢？

　　不知怎么，宋嫣突然就想到了包子。

　　这夹心猪肉，做包子不是最合适的吗！

　　她脑子里突然灵机一动，激动道：“淳儿！咱们做包子卖钱吧！有了钱就能给娘请大夫了！”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给娘请大夫，补身子倒是次要。她做的包子可是被挑嘴的奶奶夸过的，要是能卖掉，她就有钱给娘亲请大夫买药了！要是卖得好，还能买只鸡，买几只鸡蛋，到时候再慢慢给娘亲补身子。

　　宋嫣想到赚钱，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她之前一直在想怎么赚钱，眼下可不就是个好方法吗？她别的本事没有，唯独做吃的很有些天赋。

　　宋嫣想到就做，回头就往院外跑。

　　宋淳在后头喊她，“姐姐你去哪里？”

　　宋嫣道：“我去找福奶奶帮个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