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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相见物是人非 ...

  •   前一世,她紧拽着他浸透了血的衣角,被护在他身后失声痛哭。

      重天之上雷云翻涌,黑云深处似有暗红血色层层渗出,那是天庭至高的刑罚,她袭杀了一位女君,这是她应得的惩罚。

      她死死拉扯着他的手臂,想把他从身前拽开,泪水模糊处只看得见他凝重的侧脸和紧抿的唇。即将失去他的恐惧排山倒海将她淹没,她听到自己失控的哭喊,那么无力而又可悲:“她是我杀的,我杀了你喜欢的人!你为何还要护着我!你快走,我求你,走啊!”

      她哭到声嘶力竭,似乎有人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他的声音从身前传来,恍惚是那么遥远:“我都知道了,不怪你。”

      九天之上刹那间雷声大作,似天穹倾塌盖顶而来。昏暗的天光与雷鸣中,她听到了他飘摇的声音,像狂风中的一根悬丝,几欲断裂:“若你能活下去,好好活着。来世,别再相见了吧。”

      她看到悬雷似利剑劈开整片天宇,她看到他背对着自己倒下,温热的血水溅满了她的脸。她朝他扑过去,崩裂的山石轰鸣滚落,遮住了这片悲怆昏聩的天地。

      她听到自己抽痛的哭声,如濒死的悲鸣:“仙君……”

      而后,天地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昏迷中醒来。周围群山崩塌,远方阴云密布似是酝酿着暴雨狂风。她抬起双手,手心里都是他的血,遍布她身上的衣裙与地面的石缝间。她哽咽一声,发疯般地用手挖着身前的碎石。可是哪里都找不到他。

      有一只手伸到她面前。一名男子站在碎石上,身着暗红衣袍,衣角上滚着黑色卷云纹,华贵而妖气十足。低垂着眉眼,淡声道:“跟我走吧。”

      她抬头看向他。

      “你的仙君昨日传信让我来接你。”男子眸色冷淡,眼中漆黑妖异,空无一物:“我为妖君,天界已容不下你,随我去妖界,你才能有活下去的可能。”

      “仙君,仙君在哪里?”她悲戚地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妖君不答。她瞬间了悟。

      至高天罚下,连保全尸身都是奢望,更别谈能侥幸存活。

      她痛得心神俱伤,跪在地上,朝仙君血迹最深处磕了几个头,踉跄着站起来:“我跟你走。神仙哪有这么容易魂飞魄散,何况是他。他不会羽化,我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找到他。”

      她跟着妖君离去,背弃天界抛却仙位。此后很多年,她孑然一身,挣扎在充斥血与争夺的妖界。

      千年已过,仿若南柯一梦。

      西月潭边,人与妖界入口处,银月高悬,竹林之上落满一层银辉。青黛坐在竹屋边上,呆呆望着西月潭一泓流动着妖异微光的潭水。

      侍灯的声音遥遥传来,踏着欢快的脚步,跑来一个提着灯笼的少女。那盏灯笼破旧不堪,上面沾着暗红的血迹,与提着它的华服少女很不相称。侍灯跑到青黛面前,收起脸上娇俏的笑,恭谨地道:“妖主,人间王城里的那座碧玉桥上,今儿又死了个人。”

      青黛只淡淡“嗯”了声,似是思绪还沉浸在某处,微蹙着清秀的眉头。她的模样从来与妖界的浓丽艳烈格格不入,清雅得一如西月潭边的悬月青竹。但妖界之中除却万妖之君外无人敢对她不敬,因她掌着对所有擅闯人间之妖的生杀大权。

      侍灯不敢出声惊扰她,垂手肃立在她身侧。直到青黛回过神来,语气淡淡:“碧玉桥吗?”

      “是。”侍灯应道:“桥边留着妖气,疑是妖所为。”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竹间林涛阵阵,不闻鸟鸣,不见虫音,寂静得好似唯有她们两个活着。许久,青黛的声音才轻轻传来:“那便去看看吧。”

      人间帝都,上元刚过,大雪未停。各家门外仍挂着朱红灯笼,冰天雪地之中还残留着点欢喜的余温。青黛一身青衣白裘,撑着柄油纸伞站在碧玉桥上,往来行人似是看不到她,从她身后匆匆而过。

      桥底飘出一盏灯笼,侍灯踏在灯上,双手捧着一个人头骨,头骨上满是污泥与水藻,从乌黑的泥水中渗出浓重的血腥味:“妖主,好像是妖食人。”

      青黛朝桥面上望去。碧玉桥向来以小家碧玉般玲珑精致闻名,又傍着当今贤王已故前王妃的故居,浣纱佳人与皇子的传说十分令人喜爱。但在青黛眼中,本是净洁的桥面上凝固了大片黑红的血迹,桥栏上也印着数十个触目惊心的血掌印。血印一直延伸至桥下,在桥尾处被什么给利落截断。

      如同是这座桥所在的地界变为另一方世界,桥上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浓厚妖气,无疑是妖所为。

      有如此戾气的妖,应是道行不浅。只是近些日子里并未听说有大妖私入人间。

      青黛正蹙眉想着,背后被人轻轻一撞,她愕然回过头。

      妖与仙,除非刻意,否则不会让凡人看见或碰到形体。

      一张俊朗如皓月的脸映入她眼底。少年锦衣玉冠,眉目张扬凌厉,疑惑地回望了一眼身后。这张脸的主人,数千年前曾撑着一柄伞,背对着十里江雨烟岚,朝她轻轻笑着:“来,叫声仙君听听。”

      青黛眼中蓦然涌上一层泪雾。一千多年不曾有情绪波动的脸上如冻冰破裂。她茫然而又委屈地想伸手抓住少年,但少年已回过头去。那时的雷海滔天曾日复一日地在她梦里重演,但从未有一次如此清晰。她仿佛又看到那人背对着自己,用薄凉的语气对她说:“别再相见了吧。”

      “妖主。”侍灯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后,扶住她的手。青黛茫然地回头看她,眼泪已不知流了多久,脸上一片濡湿。

      侍灯虽心中疑惑,但还是十分善解人意地对她道:“妖主,方才那个凡人,应是人间帝王最小的儿子,睿王聂江寒。”

      青黛擦去泪,问道:“他这一世……过得好吗?”

      侍灯点头:“他本是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只是一心沉迷剑道,无心朝政。虽无实权,但也算过得逍遥了。”

      堪堪欲停的风雪忽又狂起,三两奔波的行人中早已不见少年的踪影。青黛似是想起什么,眉头缓缓蹙紧:“可他身上,似乎有妖气。”

      大雪愈急,天色渐暗。

      贤王府邸,聂江寒拜过了王嫂怜歌的灵位,又褪下满身积雪的行头,喝了碗热腾腾的姜汤,泡过澡,才不紧不慢地去见他的同母王兄,贤王聂景行。

      聂景行近日里身子不是很好,一脸病容。见聂江寒不咸不淡地向自己请了安,眉宇紧皱,咳了几声道:“我知道你因怜歌的事埋怨于我。可城中的流言你也应听到了。父皇又亲自降旨命我休了怜歌,我也……”

      聂江寒眉头一抬,俊俏的脸上挂着淡淡的讽意,道:“我明白你也苦,毕竟王嫂一把火烧了的是她与你刚出生还未足月的儿子,我哪敢再怨你?”

      “你!”聂景行一气,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聂江寒只是站在一旁淡淡望着,待他缓过一口气,才又缓缓开口:“你也信他们的话,觉得王嫂是妖?”

      聂景行面色苍白,紧抿着唇,坚毅的脸上不知是隐着痛苦还是无奈,轻声回道:“人言可畏。”

      许是觉得多说无益,聂江寒转身便走。走至门口,回头望了聂景行一眼,一双漂亮的眼中满是寒霜与轻蔑:“当初你将王嫂十里红妆抬进王府时,许的可不是抛妻弃子的诺。再说,这世上哪有什么妖。”

      屋内,聂景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闭起眼。他的手在袖中不知握了多久,指甲中全是在掌心掐出的血。他低低笑了几声,满面苍凉与悲哀。

      夜色已深,大雪初停时,贤王聂景行病重不起,王府内一片慌乱。一辆马车不知从何处行来,走下一个娇俏可人的少女,叩响王府的大门。

      王府家丁来开门时,本是不耐的神色,突然恍惚了半晌,眼中闪过一道妖异的绿光,侧身将少女与马车中人迎了进去。

      青黛换了一身药师行装,身后跟着侍灯,踏进聂景行房中时,聂江寒正守在床边。通明烛火下,那张脸依稀是比记忆中更为年轻的模样。没有后来那人眉间长隐的几分沉重,更加张扬锐利。

      她又微微红了眼。身旁家丁上前禀报大夫已至。她看到聂江寒抬眸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还是给她让出了位子。

      聂景行的病来势汹汹,来的也十分蹊跷。青黛虽不会医术,但一眼便能看出他周身萦绕的妖煞之气。那是恶妖缠身所留下的气息。青黛装着把了一会脉,朝侍灯望了一眼,侍灯会意地从药箱中取出一颗雪白药丸。药丸一从盒中取出,满室便弥漫了一股冰寒的异香。青黛正要给聂景行喂下,便被聂江寒挡住手腕。

      “你给他喂的是何药?”

      他声音清冷疏离,以前,就算是她袭杀了女君那时,他都不曾用如此冷漠的语气同她讲话。

      微怔的目光从他挡着自己的手上移开,青黛直直望向他,轻轻笑起来。她本就生的清丽淡雅,笑起来更是极美。她仔细地望着他的眉眼,柔声道:“我知道你们请了许多大夫,连御医都束手无策。这是能救他命的药,若你们不信我,他活不过今晚。”

      聂江寒皱眉紧盯着她的眼。她只是望着他浅浅笑着。良久,他才缓缓移回手,退开一步。

      青黛垂下眸子,将药丸喂给了聂景行。

      药一入口,一道冰寒之气便席卷了聂景行周身,片刻之间封住了他的经脉与气息,与死人无异。聂江寒一惊,手下剑光一闪便要刺向青黛的颈,蓦然屋外传来一声凄厉可怖的尖啸,是婴儿稚嫩的嗓音,却尖利得如妖似魔。

      不知何时,青黛已突兀地出现在聂江寒身后。聂江寒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只感觉有一双细瘦柔软的手轻轻抱住他的腰。她抱得那么轻柔,那么小心,如同他是她放在心尖上珍视的人。青黛轻轻将头靠在他身后,她的声音如同从云雾深处传来,清浅低缓,飘忽不定。

      “我知晓你定是不愿再见到我的。我只是想再看你一眼,再同你说句话。此事了结之后,我便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腰上的手缓缓松开。聂江寒听到背后那人离去的脚步和房门开合的声音。屋外的厉啸陡然变得越发尖锐,刺耳的鸣叫声中,聂江寒似乎听到有谁在耳旁轻语,眼前恍惚飘过一抹天青色衣裙,沾满了血迹。有谁站在夜雾深处久久地凝望着他。那双眼睛里流淌着彻骨的痛楚与悲哀,可她就那么站着,一句话也不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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