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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羽衣缥缈拂尘嚣,怅别河梁赠柳条。
      阆苑云深孤鹤迥,蓬莱天近一身遥。
      香浮宝辇仙风润,花落瑶坛绛雨消。
      自是长生林下客,也陪鸳鹭入清朝。

      ——唐牟融

      夜幕笼罩下的霜城皇宫豪奢富丽,森严精巧,暗藏玄机,传闻中曾有与人族相善的羽人为设计图纸尽过心力,自然人族是不承认的,就像羽人也不承认坊间窃语的南羽都建造之初,也得过人族鼎力襄助的流言。然而新晋的人族皇帝踩在素白的天缈道上时,倒是没有这样的门户之见,毕竟那位主持修筑的羽人白日间才在他的宫殿里进出,银链抹额勒过眉上和乌发,蓝眼睛明亮净彻,端的是品貌风流,资质非凡。
      那位羽人如今十分得皇帝的宠信,轻身出入皇宫禁地也无需通报和阻拦,这固然是受先任白雪女皇余威与现任皇帝愈发阴晴不定的脾性所慑,也更是因为那位羽人曾与皇帝在星辰阁同窗,又与皇帝在浮云丘共谋,公然砍下羽皇双翅,用实际行动划清了自己与母族的界限,实在不属于其心必异的范畴,也就毋需多加警惕了,况且退一万步说,能亲手砍断先主素来被羽人珍若生命的翅膀的人物,也轮不到旁的谁来杞人忧天。
      天缈道望之极美,色泽澄白,风雨不蚀,坚固流畅,很有羽人的一贯风格,却是一条机关道,倘若设计者或皇帝以外的人踏足,少不得要受些三窟九洞,尸骨无存的苦楚,人族倒还没有什么先例,为数不少的羽人却尝得很透彻了,原因无他,天缈道的尽头就是羽皇的囚室,它也是唯一能通往如今正被人族皇帝囚禁的羽皇容身之所的通道。
      以掌权者而言,人族皇帝的年纪算得上轻,身量却高长瘦削,曾因着些什么缘故,在脸上落了伤,故而常年戴着半块银底兽纹的面具,为俊朗的轮廓增添了一抹阴鸷。他穿着深黑重锦的常服,手里提着个极贵重的沉香千叶匣,脸色很是平静地走在天缈道上,不像是去见异族的王者囚徒,反倒像是寻亲问友,一股乘兴而行不求访戴的风致。
      被访的那位却没有这样好的雅兴。人族皇帝经过影影憧憧的机关进入了囚室,简单地说是囚室,似乎有些辱没了它,那是一间极高的空室,穹顶通透,照下了如烟月色,底板上繁复的花纹里刻印满了淡蓝水晶和萤石,散射开仿佛水波般粼粼的浮光,整个就像是一个冰霜下的水的暖房,也像是一枚硕大的白琥珀,而中心悬挂的囚笼,仿佛被精心饲育的水中妖异的卵,或是凝固的蓝幽幽鸟栖,里面羽皇正合衣侧卧,长长的头发被压在身下,也看不出是醒是眠。
      人族皇帝曲起指节,敲了敲透明的囚壁,权当招呼。这个囚笼是他所宠信的那位羽人的精心之作,取材于星辰阁的旧有装置,经过改良,能承担得起十几架雷鸣炮的轰打,质地却既薄且透,里外相向,犹如照面,也不知道究竟是种什么心态,被关起来的人可以听得到外面的声音,自己发出的响动,却不能泻出分毫。
      果然羽皇有了动作,他动了动,张开手掌下意识地拦住眼睛,仿佛消化了一下自己的处境,才慢慢坐起来,一点点仿佛还没睡醒般的茫然在捋开散发的时候就消弭无踪了,他傲慢而轻蔑地昂着头,下视的莹蓝眼珠对上了人族皇帝的视线,好像还是那个尊贵骄傲的王者,从没落入过任何窘境。然而一根银白色的链条从他被缚得严严实实的脖子上垂了下来,隐没在衣物的皱缬里。
      人族皇帝曾经问过那个羽人,为什么要把枷锁设计成扣在颈上的样式,对方那时候正沉醉地敲打着他那些别人看不懂的钢条齿轮,闻言手一顿,随后转回头,对着人族皇帝扬了扬眉毛,陛下想听我说出来?还没等到表态,他就自问自答地接上了话,道风天逸性情傲慢骄横,倘若锁住手脚,他未必不会断肢以求逃脱,锁在颈上,除非得您首肯,否则,他再怎样执意要走,恐怕也不得不留下性命。
      然而此刻人族皇帝既没有理会羽皇这种挑衅般的示意,也没有给他颈项间的枷锁分出丝毫注意,只是扬了扬手中的沉香千叶匣,心平气和地说,你叔叔给我写了信。

      羽皇与羽族摄政王之间的种种龃龉曾是一个公开的隐秘,无论是在南羽都还是霜城,甚至是在本应无忧无虑的星辰阁,尚未登基的人族太子不止一次在身边那些名门贵戚的谈笑中听闻到对羽人王室秘辛的讥诮和鄙夷,流言中的主角一个是年富力强手握权柄虎视眈眈的权臣,一个是与他年岁相仿失祜无依的孤独少年,以至于他第一次见到羽皇时,比起好奇和戒备,更多的反而是模模糊糊的恻然。
      羽皇陛下进星辰阁的仪轨是很庄重的,他正值韶华之年,身秉绮玉之貌,不说不笑的时候,就如同一座精妙非凡的白釉雕像,闪着润泽的光彩。羽人们倾尽全力地装扮着他们的王族,夜泉般漆黑的头发被错银白丝织锦长带盘结起来,白皙雅丽的脖颈被裹在苍青绸缎里,向外一层层覆盖着绣满弦月细羽云霓虹彩的渐深华服,手背上被烁烁的金粉描绘出古雅图腾,然而这些都只是像众星拱月一样烘托出他令人目眩神迷的莹蓝眼珠,比所有羽人的都要剔透深邃,他向星辰阁的老师们晋礼,他回应羽人同胞们的欢呼和拥戴,他将目光转向人族,凝视着同样为了表达庄重而换上了苍红纹金礼服的人族太子,分辨不出深浅的目光就像洁白坚韧的长羽,悄然扫过太子的眼角眉梢。
      太子觉得,他真是一只美丽的鸟。

      六岁入星辰阁的太子幼年那些关于霜城的记忆实在算不上多,其中白雪女皇为他安排的种种课业就占据了绝大部分,而在那些所剩无几的余裕里,太子印象深刻的是那些晴天熠熠生辉的碧色琉璃瓦,是汉白玉雕栏和朱红画柱,星辰阁立足高地,自恃清贵,营造风格和富丽辉煌的霜城皇宫迥异,他的母皇也和儒雅孤标的老师们不同,永远被簇拥在头颅高昂佩剑雪亮衣饰鲜明的护卫女侍之中,他的父亲则坐在拉开了珠帘的凉亭里,身边陪伴着无数姿态恭顺的宫人,却只是含笑凝视自己的妻子,眼光深宛。
      太子的父亲早逝,他生前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死后则与众人无异,泯然如尘土,霜城是白雪女皇的神殿,丈夫更像是她华丽冠冕上的宝石,再怎样美丽也只是一件装饰。后来太子逐渐长大,朝臣们开始关心他的婚事,女皇唤来了自己的儿子,用和蔼的笑容和从容的语调告诫他,太子妃这个位子只属于能够担当起这一职责的人,和太子的喜爱实际上没有多少关系。
      如今的皇帝陛下已经能够平心静气地回忆这些事情,在他失去了教导他这些的母亲之后,然而当时年少的太子聆听着白雪女皇的教诲,内心始终有个细小的声音在嗫嚅,一点点啃噬着他的心,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对白雪女皇问出来,既然如此,父亲又算什么呢?

      白雪女皇莫测心意下的冷酷峥嵘总是在不经意的地方显露出来,自从她继位以后,霜城的皇宫里就失去了鸟的踪影。尽管面对羽人使者的女皇永远雍容端庄,气度高贵,然而私底下,她却似乎对这些长着翅膀的异族们满怀蔑视。女皇的好恶无形中洗涤着霜城,将所有的景象和物事都矫正成她所欣悦的模样。太子曾经误入一处久闭的宫殿,那时正是晚秋,骤雨凄清,打湿了密密麻麻铺了一地的梧桐落叶,太子有些好奇地推开宫门,生锈的轴承处涩涩作响,然而伴随着隐约带着些淤积发霉的气味扑上他颜面的,却是灿烂辉煌,如同绵延朝霞一般密织的光芒。
      太子震惊地立在原地,等到那一瞬间的光辉退散之后,才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仍是见惯的宫室,方圆数引,檀木铺地,然而在空旷的地板上,却整整齐齐地矗立着数十个人高的横担长架,每一具长架上舒展披挂着的,是太子此前从未见过的丰美到简直有些不真实的绮丽华服;
      有的色作绛红,下摆与袖底上却拥着花团锦簇的斑斓艳丽;有的通体群青,唯独悬挂的腰带宛若星河一练,银白耀眼;有的衬里深蓝,外如赤铜,领口细交着短绒般醒目鲜亮的杏黄色调,秾艳可爱;有的从下到上渗出逐渐加重的翡翠兰碧,裙裾荧光点点,幽丽动人;然而最奇特的是它们的质地,非绫非罗,非丝非绸,细密异常却又不留痕迹,表面流转着一层的深邃宛转的奇异光辉,太子好奇地伸出手去,落指处柔软滑腻,却又莫名让人觉得十分温暖。
      正当太子沉浸在这些奇异华服的美丽中时,看守此处的宫人终于姗姗归来,远远望见人影时还大声呵斥,谁知近到前来,虽不认识太子脸容,却见他衣饰典雅气质清贵,年纪又幼小,与宫中贵人一一对应,也就猜出了他的身份,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两股战战,请求太子饶恕。
      太子让他起来,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恐惧,只是难以按捺自己的好奇,询问起了这些华服的来历,那宫人倒也乖觉,见太子并无怪责之意,便也大着胆子回答说,这些都是前朝留下的羽衣。
      太子睁大了眼睛,他生来聪慧,却着实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于是猜测道,是羽人的衣服吗?那宫人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脸色,却也点头道,是,它们确实出自羽人。太子抚摸着那些被称为羽衣的华服,小声感慨说,这么漂亮的衣服,为什么不拿出去穿用呢?宫人摇了摇头,道羽衣虽美且贵,然则似乎是犯了什么忌讳,陛下登基之后,尚衣监便将所有的羽衣都置于此处,不使它们再见天日了。

      太子在闲暇时暗暗地想,所谓的忌讳,大概也就是他那尊贵母皇的不喜罢了。白雪女皇在她的独子心中,笼罩着一层美丽而凛然的雪光,太子很早就学会了不与母亲辩驳,因为那毫无意义,即使他偷偷地在被窝里抽泣了半个月,也还是要被送去星辰阁,即使他仓皇地抓住衣袖苦苦哀求,女皇也不会为重病的丈夫耽误一日的早朝,即使只是想到美丽的华服只能在幽闭的宫殿里蒙尘忍垢就会令太子觉出一种黯淡的惋惜,却也仍旧无法令太子为此而提起只字片语,奇怪的是,困扰他的并不是被拒绝的可能,白雪女皇性情威严,却也不是一个苛刻的母亲,他真正想要回避的,是白雪女皇必定会要求的详尽地阐释,关于太子做出决意的理由,而他的理由,每每被时间验证,永远都不会为白雪女皇所理解,甚至是宽恕。
      笃信着这样的观点,太子藏起了一只玉雕镇纸。那是在白雪女皇藏书的宫殿角落里拾起的,和宫中陈设的风格不大一样,巴掌大的小小紫玉,依照玉理,精雕细琢出了半枝带叶梧桐和栖息其上的长羽凤凰,可见得雕工极精,梧桐处色泽更深,疏朗苍秀,叶脉分明,而那只凤凰更是在淡紫中带了点蒙雾的莹白,栩栩如生,头颈轻曲,仿佛满怀柔情地将脸颊贴在宽阔的梧桐叶上,羽翎尖喙,纤毫毕现;底座上以簪花小楷阴刻着一句诗;

      ——自是长生林下客,也陪鸳鹭入清朝。

      虽说是白雪女皇藏书的宫殿,但常常出入这里的,却是太子的父亲,当太子拾到这只镇纸时,猜想这一定是父亲的所属。镇纸本身质地柔润,然而那种滑腻的流光,非长年累月的摩挲外,决不可得,虽然有点奇怪为什么借了羽人的典故,然而当太子若有所思地默念着那句诗时,也仿佛窥见了某种深埋的柔情。也因此,当太子以为这只镇纸已经给父亲陪葬了,却又再度在故纸堆中发现它时,便鬼使神差地将它留了下来。

      太子的父亲从前被封了君位,按理说也当掌些权柄,然而他以身体不好的缘故,尽数推脱了。据说他也曾是高门大姓的公子,然则做了白雪女皇的丈夫后,也就把种种过往,全当做了前尘。在太子稀薄的记忆里,父亲始终是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总跟随着白雪女皇的宝辇,即使是对自己的独子,也不甚亲近。然而他却似乎很有才情,在那些屈指可数兴致极好的时候,他会与太子谈些过往的见闻,太子再没有遇到过第二个人,像他父亲一样见识高明却又性情平和,谈人论事,有种极清淡的睿智与洒脱,他甚至去过南羽都,说起那座九天之上的城池时,言辞间都是云淡风轻的赞扬。
      然而更多的时候,他总是和颜悦色地沉默,病到最重的那阵子,面对终日守在床前的独子,也只安抚般的微笑一下,然后低声问,你母皇上朝去了吗?太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从不追问,只是若有所思地侧过头,凝视着宫室顶端,凝视着屏风,凝视着虚空中的某处。

      后来太子在星辰阁的山巅极目远眺时,总是会想起他父亲辞世前的眼神,那么样的平静,却又是那么样的渴望。他也想要思念一个人,母亲,或者苓儿,但是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在那些变幻的浮云和迎面而来的山风里,是无尽的虚空,和他父亲所看到的狭窄的宫室顶端或屏风,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们都在等待一个人,等待那个人到来,等待爱或被爱的潮涌卷起漩涡,将自己吞没。他领悟到,栖息在他父亲那具从容皮囊下的,是一片遍布疮痍的感情的沙漠,所有的优雅高贵、了然彻悟,都不敌霎那间的孤独,那种饥渴燃烧着,将他父亲从里而外地摧毁,于是所有亡羊补牢的希望都被紧紧攥住,托付他人,用一生的代价来换取片刻间的满足。
      当太子明白到这一点时,内心感到隐隐的钝痛,他不能责备自己的双亲,一个只是太过孤独,而另一个,只是贯彻着她一向对独子耳提面命的君王所必须的冷漠,如果能够选择,也许白雪女皇也愿意终日陪伴着丈夫和独子,在桃李春风中微笑;也许当她还是个少女,怀抱着对于世界的梦幻时,她也曾被对于某人的渴望甜美地占据,然后那个人也回报以同样的温柔,成为了她的丈夫,他们也成为了太子的父母,于是他们一家三口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谁也不用离别,谁都不用再独自承受寂寞的夜晚和虚空里的雪花。

      星辰阁的雪夜是唯一和霜城相似的场景,同样的皑皑一片,同样的静谧无声,白天羽皇入阁的典礼过去后,风声显得格外寂寥,太子躺在榻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些心绪不宁,他辗转反侧许久,见难以入睡,索性静悄悄地下地,虚掩上门,走了出去。
      星辰阁尊崇七神,以清圣自许,戒律颇严,太子平素温良守矩,这样夤夜独行,也算是犯了些无伤大雅的任性,他行至浮玉岭,本是为了避开尘嚣,然而茫茫白雪里,却孑然另立着一个纤细优雅的身影,听见人声回头望来,一双莹蓝眼珠,剔透流光。
      太子吃了一惊,但在质疑之前,他仍循规蹈矩地以人族太子的身份,向羽皇行了个礼,对方挑了挑眉头,不置可否。
      在星夜雪光里凝视这位少年羽皇,和白日里又有许多不同。倘若太子曾觉得羽皇应是十分文静端庄的性情,此刻便有了些动摇。羽皇换掉了厚重奢华的苍青礼服,另着一身与他瞳色十分相衬的霜底绢里银蓝锁边的常服,两肩笼着白绒大氅,羽人天生心血灼热,因此即便他衣着绵厚,交领仍旧极低,露出的脖颈雪白细腻,与他的脸颊一样,望之生晕。然而拢袖而立的姿势,却隐隐透出些居高临下的轻蔑。
      但他仍然是极其美丽的,色若春晓,颜如舜华,尤其是眼角眉梢间似笑非笑的情态,让人既愿亲近,又恐亵渎,既志远离,又生不舍,撩人心弦之处,与白日的庄重凛然何止是天差地别。
      谁知太子尚未成言,那少年羽皇反而先开了口,白庭君?
      太子点了点头,他们白日里只打了照面,一个代表羽人,一个代表人族,在星辰阁的礼堂里站姿笔挺地聆听师傅们的谆谆教诲,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然而太子不知道羽人那边是怎样的,自从羽皇将入星辰阁的消息传出来之后,霜城那边的文书如山如海,从来没有断过。羽皇的身家明细,乃至南羽都的种种,能够找到的,全都被送到了太子这里。
      白雪女皇在书信里叮咛自己的独子,务必要用心留意,摸清那位少年羽皇的底细,倘若脾性相合,不妨交个朋友。若是旁人,也许会理解为女皇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然而太子却太明白他母亲的意图了,这个朋友,交的是身后箭、笑里刀、杯中毒、强中取,他母亲念念不忘一统澜州大陆,本是人君之常,然而太子看着少年羽皇,心中却隐隐有些恻隐。
      羽人骨骼中空,身轻体秀,少年羽皇也不例外,就算披着白绒大氅,站在这样的茫茫大雪里,也显得格外纤细精致,如晶如玉,仿佛一触即碎。
      注意到他的神情,羽皇微微收窄了眼睛,忽而又展颜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问得猝不及防,太子就照实答了,说夜里出来散散步,见羽皇似乎是嗤笑了一下,太子反问道,羽皇陛下第一天来星辰阁,想必辛劳得很,晚上怎么不多加休息?
      羽皇侧过头去,看了看积着皑皑白雪,山廓绵延的浮玉岭,指着远处道,我的东西掉进了那边山涧里,正在找呢。
      怎么会呢,太子疑惑地说,浮玉岭乃是星辰阁禁地,如果没有印池师傅准许,没有人能够出入的,您的东西怎么能掉进去?
      羽皇扬了扬眉,眼珠一轮,道,来的时候,从天上掉下去的。
      他这样说,太子也就想起了白日的光景,长鸟御车,在漫天烟霞中纷纷而下,即使是星辰阁久经风霜的教师们也不曾见过这样浩大的排场,更遑论那些少不经事的贵族子弟们,太子便相信了他,不再追问,只是劝说道,如今夜已很深,天气又冷,羽皇陛下何不先事休息,等明天秉明印池师傅后,再做打算呢?
      羽皇冷淡道,那是我很重要的东西,不想等到明天,你若无事就走开吧,免得妨碍了你散步的兴致。
      太子皱起了眉头,他虽不算极擅察言观色,也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不虞,想那羽皇真是恼得毫无道理,也许是因为出身高贵,在南羽都被娇宠太过,才纵出这样一不顺心就出言挤兑的性子。照理说,他这样无礼,太子就算袖手而去也不算什么,然而看了看不再搭理自己,只一心向雪深处寻去的少年羽皇,太子默默叹了口气,道,等等。
      嗯?羽皇斜睨过去,太子只当做没看见,说,我帮您在浮玉岭外边找找。

      浮玉岭添为禁地,一面是因为内中封藏着机甲炎兽,一面也是因为周边地势陡峭,多窟多崖,容易失足,如今积着厚厚一层雪花,更是耀目晃眼,令人晕眩。
      太子想那少年羽皇初来乍到,不明前情,更应留意,便一边解释,一边请他跟在后面,待自己探过安全之后,再择路而行。问他丢了什么东西,对方也不愿细说,只道约莫指头大小,玉石质地,看到就会明白。
      雪深及胫,边走边寻,弯了大半个时辰的腰,太子已是腰酸腿软,汗流浃背,反观那少年羽皇,却如闲庭信步般,情态清澹,时不时问太子几句星辰阁的故旧,倒像失却了东西的是太子,而他自己不过是个陪客一样。
      即便如此,太子仍用先前的理由,在心里为他开脱,想他以羽人皇族之尊,脾性骄纵些也是正常,况且初来星辰阁,于情于理,自己都应当友爱些。太子本是性情仁厚温柔之人,这样想来,便不把种种为忤,羽皇问他什么,也尽数一五一十地答得明白。
      雪落无声,风却渐渐由呼啸转做了悠扬,羽皇尚是少年,音色清亮,又兼吐字高雅,语中带笑,听起来竟宛然如同某种乐曲,悦耳动听。传说羽人先祖多以对歌求偶,如今南羽都里虽也盛行三媒六聘,但南羽都外,仍有古风流传,太子眼睛被雪光刺得生疼,精神开始有些涣散,他不禁胡思乱想道,倘若羽皇也去对歌,定能求到许多佳偶。

      不知又走了多久,羽皇突然指着不远处道,你看!
      太子顺势望去,却见埋雪之中,什么东西正在闪闪烁烁,正像是羽皇先前描述的一样,想到一夜辛苦终究没有白费,喜色陡升的太子不由得抢前了几步,然而刚一踩下,便觉不妙,落足处白雪蓬松,其下却是空虚,竟是个天生悬空的陷洞,叫错落在上面的石块和落雪掩了形状。
      他立时提气想抽身跃开,却不知从哪里飞来块小石子,滑过他靴底,叫他再稳不住身体,如同铁球一般重重摔了下去,太子还记着要羽皇当心,然而他匆忙扭过头去时,却瞥到那少年羽皇正立在安全处,仿佛饶有兴致般微微侧着头,一闪而过的视线相交里,羽皇莹蓝眼珠深处的笑意,如涟漪般骤然漾起。

      铿地一声重响后,四野重归了寂静,好半天也没平复过来的太子躺在粘稠的黑暗里,一时间只听到自己粗重紊乱的喘息,等视野渐渐适应,稍微能够分辨出轮廓后,他才尝试着动了动身体,左脚喀地传来一声脆响,他心里一沉,摸索着按过去,果然触到了温热的湿痕,而疼痛这时才摧枯拉朽地涌上全身。
      远远传来羽皇那好整以待、悦耳动听的声音,白庭君?白庭君?你还好吗?
      太子躺在原地,一时也分辨不出自己是因为伤痛还是愤怒,喉咙里竟然发不出只字片语。
      而羽皇那披着白绒大氅的身影仿佛在头顶某处闪了一闪,随后,他的声音又传了进来,这次却显得更近、也更清楚些,想是用了内力;
      他道,我看这洞窟也有些深,你想必摔得也重,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害羞了,没关系,我现在就去叫人来,你可得好好待着别动,不然待会儿人来了,却找你不到哦。
      对了,羽皇忽然又出言,你一个人待在这个黑乎乎的鬼地方,可别害怕,这样吧,我的聆风珠是托你的福才找到的,干脆就送给你好了。
      他这样说着,据说对他很重要的宝珠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从裂口处被抛了进来,荧荧一点明光,轻盈地落在太子身边,原本默不作声,闭目养神的太子伸手将它拾了起来;
      聆风珠乃是南羽都特产,据说有延年益寿、长青不凋之功,一枚能换一石黄金,太子先前也只在志异里读到过,然而他看了看这颗宝珠,忽然用力向那裂口处狠狠砸去!

      没有砸到人,那颗聆风珠直直撞在了石壁上,霎那之间,粉身碎骨。

      太子是在第二天入夜时才被人发现的,亲随们见他终夜未归,又想以他性情,绝不至于不告而别,定是出了什么意外,秉明师傅们后,便拉开了大网,一寸一寸地仔细搜寻,终于依据脚印,在浮玉岭外的洞窟里找到了他。
      被发现时,太子因心绪浮动,又受严寒,已发起了高热,满脸灼红,眼睛紧闭,嘴唇上干裂开了许多皴口,令随行的彼岸花忍不住心疼得掉下了眼泪。所幸星辰阁的医师技艺高超,几帖药下去,已没了大碍,只需卧床休养一阵,等着腿骨复原。
      印池师傅也曾问过缘由,太子只是推说自己行路不慎,失足跌落,想想弟子回禀那雪上确实只有他一人足印,印池师傅也便半信半疑地默认了。
      太子养伤时,居所访客络绎不绝,他素来待人宽仁,因此人缘极佳,不止是人族,也有些与他相善的羽人来看望他,只是大家私下里都说这次约莫是真的伤到了筋骨,太子连脸上的微笑都淡了许多,待客也很有几分意兴阑珊,到后来,干脆跟师傅们告了罪,闭门谢客。
      新入星辰阁的羽皇也来探望人族太子,穿着一身黛紫回雪暗纹的锦缎常服,束腰上混编着素银与青金,越发显得腰身纤细,唇红齿白,典雅美丽。他起先并未亲至,只是让心腹送了极重的礼,几乎要堆满大半间寝居,然而太子发下话来,尽数礼貌而冷淡地退了回去。第二天,他便带齐了南羽都四大姓亲信,大驾光临了太子居所。
      彼时太子正在喝药,听到通报后,面无表情地嘱咐侍女说自己要静养,不便待客,然而他话音未落,羽皇便掀帘而入,落落大方地站在太子面前,对他微笑,阻挡未果的太子亲随们尴尬地跟在后面,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太子忍不住扶着额头,屏退了旁人。

      只剩下自己和卧床的太子,羽皇却并不觉得拘束,他坦然地打量着太子的居处,从摆满书籍的紫檀木格架到床侧的千松云母屏风,太子不惯奢侈,于用度上并无靡费,因此他房中虽陈设雅致,到底不叫人相信这是一国储君的寝居。
      看过一圈后,羽皇给自己挑了太子惯坐的花梨木椅,落座后十指交叉在膝上,还是那种居高临下、似笑非笑的神情,冲太子扬了扬下巴,你怎么样。
      从羽皇进门以来,太子便未曾看过他一眼,对他说过一句话,此刻听他当面问起,也只是垂着眼睛,淡淡答道,尚算安好。
      羽皇脸上悦色更深,他原本生得绮丽非凡,此刻眉目舒展,真如明珠在世,灿然生辉,然而言谈间,却别有一番轻佻放诞的意趣,他笑问道,怎么,不可怜我了?
      太子闻言抬头,紧锁的眉头下,双眼中聚满了未消的愤怒和新泛的不解。
      羽皇眉峰一扬,仍旧是未曾改换的美丽容颜,然而莹蓝眼珠中,却浮现出一种煞气横生的傲慢,他讥讽地开口,你之前不是很可怜我吗?怎么,你不是看我长得漂亮,独自站在雪地里,就以为我是好欺负的,想要来欺负一下么?
      胡说八道!太子忍不住怒斥;
      好好好,羽皇笑得更加开怀,太子殿下是正人君子,并没有想打我什么坏主意,只是自己不知道有什么过不去,大半夜下着雪还在外面瞎转悠,看到谁都以为他们跟你一样软骨头,都要别人来英雄救美!
      他忽然收住笑,莹蓝眼珠严酷而轻蔑地盯着太子,森然道,白庭君,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又是谁,就凭你,也配来可怜我吗?

      太子坐在榻上,迎着羽皇的视线,内心如狂风怒涛般激荡,却只能在半晌后,从喉咙眼里挤出一句短促的否认,我没有……我不是!
      没有什么,不是什么,羽皇冷冷反问;
      我没有轻视你,也不是可怜你,太子混乱地在心里说,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明白羽皇的怒火源于何处了,他不知道他是这样一只骄傲的鸟,忍受不了半分披着怜悯外衣的怀疑。然而明白这一点,却也无法令太子感到任何安慰,因为羽皇显然是不会去理解的,当太子见到他时,内心浮动的那份柔软的酸楚,所有的恻隐,最终指向的都是自己,他所感怀的不是那个少年羽皇,而是他自己,同样被送到远隔重山的星辰阁,同样孤身一人的他自己。
      可是,这样的话,要怎么说呢,就像对白雪女皇一样,要怎么说,才能被理解,甚至是被宽恕呢。

      喉中一哽,太子及时掩住口唇,才没有让那口淤积的鲜血,当着羽皇的面,溅在他光鲜亮丽的衣裾上。
      羽皇眼睛闪动了一瞬,他收起那副锋利刻骨的神情,出乎意料地折下腰,伸出手,托住了太子的下颌,他的手指温暖而细长,骨节处却结着硬茧,轻轻刮过太子唇角的血迹时,带来微微的酥麻。现在,他又好像没有那么生气了,容色和悦得仿佛朝云初开,他轻声说,你可怜我什么啊,我还可怜你呢,弄得自己这么狼狈,这么难过。
      你还砸了我送给你的聆风珠,羽皇凑得更近,用分辨不出深浅的音调耳语道,倘若好好收着,你屋里也能添些好东西了。

      那天羽皇算是被请出去的,太子面红耳赤地叫来侍女,说自己身体不适,要送客,羽皇倒也没为难旁人,挥挥手就带人走了个干净。唯一的后果是那天循例来号脉的医师语重心长地叮嘱太子,让他静心修养,戒气戒念,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伤情反复,难以痊愈。
      然而次日郁非师傅就送来了药,说是专门对症,别有奇效,太子依言服用,果然恢复得极快,众人皆对郁非师傅十分感激,唯独彼岸花暗暗忖到,郁非师傅一向赏识太子,若有灵药,必得第一时间便拿出来予他,如今拖沓了几日,想来不是郁非师傅本人的缘故,那药,应是别人送与他的才对。

      有了羽皇的星辰阁,对于太子来说,完全像是换了个崭新的地方,他从前课业有度、作息有时,能够从年初的时候按部就班地看到年尾,又因着人族太子的身份,无人与他为难,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惊奇或惊喜。然而这样清净规矩的求学之所,仿佛就在羽皇的一个眨眼间,突然充满了鼎沸和喧嚣,太子一万次地在心中唾弃自己的识人不明,当初怎么会有那么一时半刻,觉得羽皇文静端庄?
      事实上,这位年少的羽族皇帝张扬、傲慢、魅力过人而又聪明绝顶,种种特质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是所有人的财富,而当他决定做点什么让人不愉快的事情时,就全都变成了一场灾难。作为唯一一个被他处处针对的人,太子时常觉得羽皇讨厌他,但有时候又仿佛不是,他那种阴晴不定和难以捉摸,与其说惹人恼怒,不如说因为太过发作得太过频繁而让令太子渐渐麻木,可怕的是羽皇总能超越自己,给太子带来更多无穷无尽的糟心,因此他逐渐磨炼出了一种克制自己的本领,霜城皇宫里的人,平时都有克制自己感情的倾向,当感情上的波澜来到眼前时,总是千方百计地压抑住,害怕被看出丁点端倪。这是一种自保的手段,太子以前学得并不好,而羽皇为他提供了太多实践的机会,当太子高兴时,羽皇总是要泼他的冷水,当太子失落时,羽皇又要大加嘲讽,而唯一能把同样的感受送还回去的,只有太子的冷淡,倘若他既不欢愉,也不焦虑,永远保持平静的仪容,羽皇就像受到了某种侮辱,取笑般的神情也会变得生硬,虽然这并非是太子的初衷,但至少很有效用,直到后来,太子又发现了另一种方式。

      太子将那只紫玉镇纸带去了星辰阁,远离霜城,他也不用再防备白雪女皇的好恶,坦然地将它放在书案上,摩挲得更加光洁滑腻。时间隔得太久,太子都忘记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了,他和羽皇再一次起了口角,亲随们的推怂间竟把那只镇纸带倒了,不知是摔到哪里,原本十分坚固的镇纸竟应声碎成了两半,这是太子的心爱之物,他怒气一涨,最后,所有事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演变成了一场不大好看的斗殴。
      夜里,被罚面壁思过的太子一面生着闷气,一面心疼地仔细端详被他拾回来的半边镇纸残骸,另半边已经再也找不着了。说来奇怪,那镇纸的断面竟然被磨得十分平滑,恰恰处在凤凰和梧桐之间,并不像被硬生生从中摔断的,倘若不是亲眼看到,太子大概会以为这只镇纸原本就是这样可以分开的设计。他拾回来的恰好是梧桐那边,扶疏的枝叶中,有一杈不知为何,看起来异常别扭,太子忍不住伸手一拨,却没料到,那一小杈树枝竟被拔了下来,而随后,就是一阵仿佛在耳边炸响的碗碟摔碎的声音。
      在寂静的夜晚里,这阵嘈杂显得格外清晰,太子僵在原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羽皇怒气冲冲的斥责就伴随着锋利清脆的碎裂声,一同灌进了室内。

      太子从没听到过羽皇这样气急败坏的音调,那个羽人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高傲神气,舌头像抹着见血封喉的毒药,冷不丁就要刺得人瑟缩一下,然而此刻,半截镇纸那端传来的喧哗里,羽皇却失去了所有矜持的威仪,他震怒地咆哮道,你们怎么敢把他送来的东西拿进来?!谁给的胆子?!拖出去!!然后是一堆拖拽的响动、惊慌恐惧的求饶、和几道熟悉的劝解的声线。
      羽皇的怒火仿佛烧得更盛,连桌椅倾倒的重响都如雷霆般霹砰而起,彼岸花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问,殿下?太子惊得一把抄起床榻上的软枕死死按住镇纸,然后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喉咙,说,没事!你、你退下吧。
      彼岸花一向是温柔恭顺的,跟镇纸那端的响动截然相反,太子又折腾了许久,梧桐叶都被他掰断几片,才掌握到窍门,传来的声音随着他调整的动作而渐渐变低。私藏镇纸许多年,太子从没想过它还能充作传声器,想来是另半边凤凰掉进了羽皇的物事中,被他无意间带回了自己的居所,才叫太子不期而遇地听了这一场大戏。
      那边仿佛是杜若飞仍在说话,声音既谨慎又为难,陛下息怒,他说,新晋的侍从不懂事,不知道您的忌讳——我有什么忌讳!羽皇厉声打断他,杜若飞梗住了,诺诺应道,是,是属下失言,他顿了顿,那些侍从没规矩,将摄政王送来的礼物放在您的桌上,确实是他们的过错,但也不至于就犯下死罪,况且星辰阁里不可随意杀生,您看……
      我看?羽皇的声音里充满了扭曲和阴郁,几声冷笑,瞬间一片寂静,星辰阁,星辰阁!羽皇恨恨地重复着,随后出人意外地喝道,都滚出去!
      镇纸在太子手里震了一震,仿佛也被羽皇的愤怒所慑,太子这才猛然惊觉,自己也算是在窥人隐私了,即使对方是那位从不给他好脸色的羽族皇帝,对太子而言,也实在是说不过去,他心中大感惭愧,却又不知道怎么断去联系,只好把镇纸塞进了被褥的最深处,自己站得离床榻远远的。

      但方才听到的对话却一直萦绕在太子心中,久久不能淡去,他一方面有些担心那些据说犯下死罪的羽人侍从,照他看来,这又是羽皇坏脾气的一次发作,另一方面又有点难以厘清心中的感触,羽皇提起那位摄政王时的口气,当真极不寻常,他不禁想,像羽皇那样骄傲到甚至有些恶毒的人,也会因为别的什么人,而失态至此吗?他结合所有传闻而想象出来的羽族摄政王,是一位阴沉的权臣,城府颇深,精明强干,娴于权术,冷酷地将自己的嫡亲侄子送进远隔重山的星辰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一点像自己的母亲,但白雪女皇毕竟是爱着她的独子的,太子告诉自己,她给了他优渥的生活,储君的地位,未来身为人族皇帝的荣耀,作为君王的无情,又怎么能够怪责于她呢?
      太子对羽皇残留的怒意,渐渐如同冰雪般消融了,他忍不住将羽皇的反复无常理解成某种对于未来的不安,如果羽皇不是那么不可理喻的傲慢,也许太子会选择去安慰他,可惜羽皇用实际行动证明过了,如果太子还想好好保住自己能跑能跳的两条腿,那就最好在他面前充当一只没有嘴的葫芦,演出一张一无所知的脸孔。

      就寝的时候,太子对着那半只镇纸犯了难,他既不能把它丢出去,权当散布羽皇各种不为人知的隐私,也不想就收在自己手里,当个窥人隐私的变态,所幸刚才那阵风波像是过去了,梧桐枝叶里只传来了羽皇那边的风平浪静,太子久不得法,渐渐有了些困意,然而一句轻缓平静的小东西,却突然在空气里浮动,太子还以为自己正做着梦,但下一秒,他却像被一盆雪水当头泼了下来,浇出个透心凉;
      ——白庭君;
      分明是羽皇的声音,从那梧桐镇纸模样的传声器里柔和地荡漾开来。

      太子像被晴天霹雳正中头顶般僵在原地,心跳瞬间重若擂鼓,他脑海中疯狂地滚过果然受骗了那个羽人一定是故意的现在又要来嘲讽他了云云,然而当他冷汗津津无法动弹地继续听下去时,才发现是自己误会了,羽皇应是没有发现那半只镇纸中的玄机,而只是在,怎么说呢,单纯地自言自语罢了,只是他的话,多与太子有关。
      ……白庭君很宝贝你的吧,羽皇的口气有些揶揄,平日就经常看到他把你放在书案上,这次不小心摔坏了,他还发那么大的火;
      太子能够想象出羽皇此刻把镇纸握在手里的样子,因他的声音显得极近极清晰,却又没有往日盛气凌人的傲慢,反而带点呢喃般的柔软与毫不设防;
      他虽然过得穷酸,但也不至于这么小气,我猜,你肯定对他很重要。
      太子内心有一丝微妙的触动,想羽皇的确是个敏锐又聪明的人,但下一秒,刚升起的一点点好感又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羽皇吃吃地笑了起来,可惜我把你捡了回来,他一定要在被窝里哭鼻子啦。
      你才哭鼻子呢,太子愤愤地想,决定再也不要对羽皇有丁点期望。
      而被他认定再不值得半点期望的羽人像是在翻来覆去地检查着镇纸,敲击着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难怪他宝贝你,确实做得精致……只是这个雕工不像是霜城的流派,倒有点像是羽人的手笔?还有这个颜色……
      羽皇突然沉默了,仿佛过去很久很久,一句悄悄的叹息如同银色的涟漪般,缓缓消散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太子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因为他听到那个傲慢跋扈的羽族皇帝,用一种可以说是怅然若失的语调,低低地说,这个颜色……好像皇叔啊。

      太子不由得也把自己手中那半块镇纸打量了个遍,质地上乘的紫玉,那种柔润光洁的淡淡紫色在月光里显得格外梦幻,仿佛氤氲着蒙蒙的雾气,有种几欲凌风而去的飘逸雅致,跟他想象中的铁腕权臣简直是云泥之别。
      羽皇的声音褪去了先前的笑意,变得淡然而惆怅,皇叔每次都能送给我最想要的礼物,这是为什么,他天天都在监视我吗,即使是在星辰阁?可是小时候,他也每次都能知道我想要什么。

      ——可惜,我现在最想要的,他却打定主意不给我了。

      羽皇带着些索然无味般这样说道,既然如此,他还送什么呢,反正送什么我都不会开心的,我又不想要这些东西,羽皇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宛若耳语,我想回去,想回南羽都……

      我好想他。

      他的话尾太轻太轻,就像一个漂浮着的透明泡沫,一点将醒时的梦的闪光,太子险些听不清楚,然而下一句,羽皇却又恢复了寻常的声调,语气落拓:但他既然这样不想见我,我也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他这样说完后,就再没有作声,没过多久,传来的就只是安静的呼吸,大概是终于入了睡,吐息绵长。
      太子却枕在榻上,久久无法成眠。
      羽皇所吐露的那些隐秘的心事,化作了一张夜幕下蛛丝般轻盈又无法摆脱的网,充满柔情和迷惑,从头到脚地罩住了太子,不知道为什么,太子想起了霜城,想起了母亲,他想起了那些晴天熠熠生辉的碧色琉璃瓦,汉白玉雕栏和朱红画柱,他想起了母亲的脸,赤金华服衬得她肤白胜雪,眉目清晰,嘴唇猩红得雍容而威仪,也想起了模模糊糊的父亲的身影,甚至想起了那个凄清雨天里美如梦幻的装满羽衣的宫殿,一切的一切汇成了一个问题:他想回去吗,然而太子自己也无法回答。

      第二天,那残缺的凤凰镇纸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星辰阁的书案上,被太子的亲随们欢天喜地地送了回来,托着那半边紫玉,太子却觉得它仿佛有些烫手。这已经不像是他的东西了,从被太子藏起来开始,这只镇纸就不再属于他的父亲,而在羽皇摩挲过之后,太子也不再拥有它,这种改变是突如其来的,如同草叶上坠落的一颗露珠,猝然迸开的清凉,渗进泥土的罅隙里,滋养深处的根系却又无处可寻。
      太子再也无法用同样的温度抚摸过他曾被柔软喟叹浸泡过的镇纸,也再也无法用同样的眼光去凝视羽皇,拥有一双莹蓝眼珠的羽人那可恨的傲慢像是火焰炙烤后的空气,带着扭曲的涣散,烧灼一切,是无色而又汹涌的气化的业障。太子几乎有些厌恶地发觉,自己寻找到了一把比起冷漠以对来说更加锋利的刀斧,那是名为羽族摄政王的凶器,只要他有意无心地暗示这个存在,羽皇那张美丽而骄傲的脸上,就会难以控制地浮现出被刺痛的端倪,如果不是太子了解内情,他一定分辨不出来,或是将羽皇的发作视作为其他更加平庸的愤怒。这种伤害比起以往的所有针锋相对都要更加恶毒,也更加有效,即使换来的是越发疯狂的报复和真心实意的怨恨,跟羽皇从前那些多少留有余地的举动不同,太子几乎能听到背后的雷霆阴沉而激烈地回荡,但他仍旧没有停止。一种昏暗而激越的东西从内部控制了他,在羽皇的愤恨里寻求到了难以启齿、令人害怕的满足,太子原本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愿意记恨任何人,如果说霜城在他身上留下了任何烙印那必定是他对于痛苦的深深抗拒,他抗拒是因为这种痛苦曾经如此深刻地折磨着他,从来没有过明晰的面目却又因此而永远无法摆脱,那种幽邃的孤独如同夜鸟细碎的落羽一样隐藏在宫殿里的每一个角落,看不见也摸不着,却堵塞住所有口鼻,而羽皇仿佛是这一切的绝缘体,从不动摇、自顾自地招摇过市,蔑视任何隐忍的伤痛和忧郁,直到太子有朝一日忽然发现,羽皇的光鲜华彩原来是烧制上去的釉色,假使他想,也可以轻易地打碎,于是这种脆弱就成为了背叛,招来所有荒谬的迁怒和惩罚。

      即使是现在,已经不再是太子的人族皇帝,在提起羽族摄政王时,依然平静而了然地等到了被囚的羽皇那莹蓝眼珠里闪过一丝久违的明亮,是一匹罅隙间闪烁的白驹、一簇乍然的石火、和一点烟霞缭绕的梦的残影。

      人族皇帝将手掌按在了囚笼那暗金铜色的冰冷底部,透明的四壁就像融化的春冰一样消弭了踪迹,现在羽皇看上去更像是一只栖鸟了,优雅、警惕,他无声地盯着人族皇帝,脸容在月色中显出一种冷峻的锋利。人族皇帝至今也没有虐囚的习惯,然而羽皇仍然消瘦了一些,如果说他从前美得宛若灿然明珠,那么现在他的光辉已经不再那样强烈、尖锐、刺痛人心,而是更加幽晦、冷澈、荧荧相照。
      你叔叔给我写了信,人族皇帝重复道,他在信中说,愿意以千担黄金、百幅羽缎、十座城池和半块花神佩,换你回去。
      羽皇的眼神随着人族皇帝淡然的声调而越发充盈着讶异,仿佛点点泪水密密麻麻地在斑竹上加深了印记,然而人族皇帝话音落定后,他脸色蓦然一板,轻哼间,还是习以为常的讥诮。
      人族皇帝不以为忤,语气平和得有些诡异,仿佛旧日星辰阁中论道一样,继续道,黄金和城池都不稀罕,花神佩……他顿了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吞下了话尾;
      只是羽缎……一次能拿出百幅,你叔叔算得上有心了。
      羽皇其实不明白这样的言谈究竟有何用意,然而依旧敏锐地感觉到了平静下的暗涌,他凝视着月色下的人族皇帝,那半块银底兽纹的面具上流转的冷漠光线,将人族皇帝的轮廓映得分外深刻,他的额头、他的眉宇、他的睫毛、他的鼻梁、他的颧骨、他的嘴角、他的下颚、他的咽喉以及其他掩盖在衣物下的无数的所在,都曾经是羽皇正大光明而又隐晦小心地用目光仔细描摹过的,现在,却沉浸在同一种莫测的夜霾里,让他按耐不住心中的怀疑和警惕,却又无法移开注意。
      人族皇帝回视着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而又晦暗的光亮,然而他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仍然淡定地说,霜城的羽缎,向来比南羽都出产的更为优良,裁做的羽衣也更加美丽,皇宫从前也珍藏了许多羽衣,后来却都再也没有在人前出现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羽皇冷冰冰答道,为了掩饰人族残毒?
      也无外乎他这样不悦,所谓羽缎,顾名思义,乃是将羽人的羽毛捻作丝线,以秘法织就而成,其中织法固然影响着羽缎的价值,但更重要的,却是羽毛的材质。唯有羽人贵族在年满二十服食星流花粉后方能凝翼,南羽都的羽缎,向来是收集那些羽人贵族换季时自动褪下的落羽为材料,因是自然脱落,这样的羽毛常有破损、色泽也较黯淡,饶是如此,一匹羽缎仍旧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而霜城的行事却没有这样和平,当年澜州大陆上人羽两族纷争不断,杀伐燎原,人族为取羽毛,常以斩断羽人双翼为法,羽人素来视双翼极重,被强取后,就算侥幸不死,也常常落得终生痛苦,而这样织就的羽缎,却仿佛被那不祥的血腥所诅咒,往往更加华贵艳丽、夺人心魄。因为取法残暴,自两族盟约以来,羽缎交易便被禁绝了,霜城为示诚意,自然也不能大喇喇地在大庭广众之下仍旧取用先前珍藏的羽衣,因为它们越是美丽,越是撩人,越是人族罪行血淋淋的见证。
      人族皇帝没有被他的态度所激怒,反而轻声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中殊无暖意,反而闪动着某种自嘲的凄凉,他淡然说,因为我把它们都烧掉了。

      他还记得那一日,金红火焰张牙舞爪地舔舐一切,而后狼吞虎咽地吞吃殆尽,碧绿的琉璃瓦在燃烧,汉白玉雕栏在燃烧,朱红画柱在燃烧,金黄的梧桐叶和天边的灿烂云霞都在熊熊燃烧,如同梦幻一般的羽衣就沐浴在这烈烈凶焰中,每一道丝缕都被烧得蜷曲变形,却放射出耀眼的光辉,仿佛千万只鸟的幻影在残骸中放声尖鸣、狂乱展翼,伴随着仿佛坍圮般轰鸣的嘹唳,那些鸟的幻影经过火焰洗礼,终于脱去了华丽扭曲的躯壳,冲向高处、冲向天空、冲向宿命的归处,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头。
      而下令纵火的人站在被烧毁的宫室前,只感到了一种报复的痛快和痛苦。他不是为了解放这些绮艳的幽灵,截然相反,他做的这些都是出于仇恨,就像砸碎羽皇那颗聆风珠一样,太子,不,那时他已经是人族皇帝了,在父母合葬的陵墓前,将那只紫玉雕琢的梧桐栖凤镇纸砸得粉碎,因为他再也想不起父亲的面容,却得知了曾经有个羽人,名为机枢,精通机关术,手作极强,有过一个深爱却最终背道而驰的人族恋人。

      思及往昔,人族皇帝的眉眼没有一丝波澜,他静静望着羽皇,声音十分沉着,但是,我最近又得到了一幅新的羽缎,裁了件羽衣,你要不要试一试。
      他这样说着,缓缓打开了手中的沉香千叶匣。
      那仿佛是一匣光,从逐渐分开的顶盖中倾泻而出,如同云层被晚风朦胧地吹拂开来,袒露出那轮至高至明的月亮,鲜澈净美到了极点时,就连轻柔抚过的动作都像是夜雾不堪其扰地玷污。
      一件让人屏息的淡金羽衣。
      它的衬里是绒然的洁白,仿佛初生新羽最无瑕的纯真,外层的质地看上去如同流水般光滑,盈不足掬,却弥蒙着清透宛转的光晕,交领与袖口的锁边精细得像是用宝石烧融成丝而后编就而成,下摆密织着云霓与星辰的暗纹,乍然望去,只觉如夜空般深邃幽沉地闪烁,然而更加惊人的却是那根腰带,缀结着明珠美玉自不必细说,当心犹有一线鲜红,如杜鹃泣出的第一滴热血,也似三年化碧前深藏的凄艳。
      这件羽衣在夜里宛若月光,于昼中却仿似日光,人族皇帝第一次见到成品时便为那种灿烂美丽由衷赞叹,它是如此美得辉煌,人族皇帝将它展开,拢在了僵止的羽皇肩头,这件羽衣和他的美貌相映成辉,却莫名让人族皇帝想起白雪女皇,她常穿这个颜色,象征着威仪和权势,也象征着一种支配和操纵的野心、永无止境的欲望,羽皇与之应是极为相称的,毕竟他鄙夷过曾经的太子许多次,讥讽他软弱,优柔,用情太深却只得无疾而终。

      被笼罩在羽衣淡金的光辉里,羽皇浑身颤抖了起来,他脸上那种坚固的盾牌般的轻蔑终于被粉碎,即使是在当初被砍下双翅之时,也不及此刻赤裸裸的羞辱,怨恨宛若冰火,在他骨髓里冰冻地沸腾,然而跟愤怒一起席卷起狂风骤雨的,还有更深的恐惧,人族皇帝的双手刚刚从他肩头离开,他的言语冷静,姿态从容,凝视过来的漆黑的眼睛,还残存着某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隐晦的期待,从一开始,羽皇就觉得他今晚非常、非常的奇怪,就像某种东西在他皮肤下歇斯底里地暴动,他却咬紧牙关,下定决心,绝不率先泄露只字片语。
      你究竟想说什么?羽皇强自镇定的声音,终于在叫出人族皇帝名字的瞬间不可遏制地破碎,白庭君!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而人族皇帝只是仿佛更加郑重、更加谨慎地斟酌着措辞,缓慢地回答,你从前觉得你叔叔不喜欢你,现在看来,他应该是很疼你的,我从前也觉得你讨厌我,现在……告诉我;

      ——风天逸,你是不是喜欢我。

      说出这句话后,人族皇帝忽然觉得难以言喻地轻松,他先前的所有挣扎、怀疑、隐瞒和试探,都在一瞬间丧失了意义,重如泰山的种种,霎时轻似飘絮,而他口中含着的苦涩盐块,也在出言的刹那,落进了肚腹。最初意识到时,他只觉得荒谬,羽皇是何等傲慢自矜的人,星辰阁同窗多年,他自问已经了解得太过透彻,然而在寂静的雨夜,在白雪飘落的沉默中,在梧桐叶往宫墙影壁上拖曳出凄清幻影之时,各种端倪都浮现出了恍惚的波纹,他回想着羽皇孑然的身影、回想着他似笑非笑的情态,回想着他莹蓝眼珠犹如长羽扫过般悄无声息的注视,种种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容色,在失去了一切后,在独坐于空旷皇城的今天,忽然仿佛在皮影的幕布上被扩放得无限广大,令人族皇帝读出了掩埋得太深太深的晦涩意味。
      他的第一反应是失笑,甚至充满怨气地思索过如何凭借它去施以报复,然而几乎是立刻,他就对自己曾有过这样的念头而深深抱愧,取而代之的是,他渐渐被一种沉重而又黑暗的渴望所拖坠,坠向最深处、最深处的最深处,在那里,孤独的小小太子睁大了眼睛,用细小的声音嗫嚅到:会被爱吗?确实地被爱着吗?即使什么也算不上、任何珍贵的东西都失去了的自己,也仍旧可能被什么人诚挚地爱着么?

      唯一能够解答的羽人在听到人族皇帝的疑问的瞬间,表情就凝滞了,他从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仿佛被冰霜全然地笼罩,那眼光几乎可以算得上惊恐,宛若展翅翱翔却被锋利箭矢正中心脏的鸟,然而被射中的鸟只会从空中坠落,羽皇的凝滞解冻后,却是纯然的暴怒,他猛地向后一退,羽衣委地,就像周身燃烧着无色的火焰一般,羽皇勃然大怒;

      现在你来问我这个了!

      他完全放弃了对于仪态的自控,亢然的嗓音尖锐得像是某种东西正愤然撕毁,从前沉浸在自己的伤感里,沉浸在你那些莫名其妙的自怨自艾里时,你考虑过别人、也注视过我一眼吗?没有!从来没有!你只看着你自己!你只关心你自己!现在呢,你一心报复,挑起战争——你伙同别人砍下我的翅膀之后,再来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白庭君,你是混账还是白痴!
      盛怒之下,羽皇随手抓起那个沉香千叶匣,狠狠地朝人族皇帝砸去,然而后者却没有回避,木匣正中他的额头,沉闷地一声响,那块银底兽纹的面具应声落地,一线鲜血也从人族皇帝的眉角悄然淌下。
      他未曾出声,只是缓慢而又更为缓慢地伸手抹了抹糊在睫毛上的血渍,半边视野沉浸在凄楚的鲜红之中。
      羽皇却有了瞬间的迟疑,他终于清晰地看到,人族皇帝半边脸孔上那错综蜿蜒的伤痕,在薄雾般的月色中,他们痕迹浅淡,宛若一把泛白的根茎,从最深处纠缠上人族皇帝的头颅。他忽然觉出了某种悔恨,一旦爱上他人就势必会被吞噬的悔恨,这感情根种在久远以前,远至浮玉岭的那个雪夜,他的被轻视的愤怒发作得如此恶毒,欲盖弥彰地掩饰不住其下那一丝微弱的心悸,从来没有人用过那种温柔而忧伤的眼光凝视他,在雪花纷飞的寂寥寒夜,仿佛对他的孤独和忍耐感同身受,也从来没有人如此沉默,缄口不语所有的创痛与希冀。
      他用一种盎然的趣味和外露的不屑仔细观察着,内心隐晦地遏制住所有悄声萌发的情愫,曾经有人将他抱上九天最高远处,用最温柔的声音告诫过年幼的他,不要与人过分亲近,然后松开手,任由他狼狈坠落。这教训过于刻骨铭心,令他深知,任由这些情愫发展下去,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无法自拔地爱上这个人,爱上他无意间的每一缕微笑,爱上他转身后的每一粒落尘,然而这与地狱又有什么区别,他付出的所有感情终究同样会成为握于人手的刀斧,冷酷斩落在他的躯体和骄傲上,就如此刻,他定定盯着人族皇帝眉角的鲜血和他哀测的眼睛,所有的严厉和怨憎忽然都被诅咒般的厌烦所替代,他松开手,从牙关中挤出话语:
      现在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你还愿意让我走,愿意下定决心,忘掉你的复仇吗!

      太迟了吗,还是太迟了吗,人族皇帝满怀绝望地想,对于他们人族而言,被爱已是万难千险,然而被爱以后,为何却仍然不能得到满足?
      他无法遏止地想到母亲曾经定定注视着渐起的雾霭,对着遥远天际里那些随着夜幕降临盘旋归巢的鸟儿们,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你对鸟儿太好,它们会飞走的,是鸟,就应该关起来,想飞,就把他射下来。现在他已经全然明了白雪女皇内心所经受过的所有踟蹰,而一脉相传的宿命也追逐着在时光中啃咬他的足跟,但他已经厌倦了,厌倦了母亲的冷酷和悲哀,厌倦了父亲那些没有结果的等待,厌倦了满怀无望地付出感情却只得到大梦醒觉时的冰冷床榻作为回报,不,他决心要做不一样的事情;
      我愿意,人族皇帝忽然说,语音急促而轻忽,目光捕捉着羽皇那莹蓝的眼珠,捕捉着当中映出的幽魂般的自己,我愿意忘掉这些,我愿意和你叔叔回信,我愿意把战火从南羽都上移开,这些我都愿意。
      羽皇已经惊讶得麻木了,然而人族皇帝那不甚相称的轻语中却仿佛包含着某种柔情的蛊惑,他不由追问道;

      你想要什么?

      人族皇帝没有回答,他沾着血迹的手指犹豫着,踌躇着,试探地抚上了羽皇幽峭秀丽的侧脸,而羽皇没有阻止他,毋宁说,他甚至隐约觉得,自己正期待着这一刻,或是一直期待着这一刻,虚无而又旖旎、午夜浮动时令他浑身躁动、难以启齿的一个梦,他疯狂地想象过,也疯狂地唾弃过这样想象的自己;

      他听到人族皇帝用很低、却异常笃定的声音说;

      我想要你……我要娶你。

      ……

      ……

      ……

      梦破碎了。

      羽皇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然而那却不是出于愉悦或是欢喜,相反,那全都是冰冷、讥讽、轻蔑混合在一起然后摔碎的残渣,他越笑越大声,令不知所措的人族皇帝原本平静的眉宇间聚起了不安的阴霾,落得轻柔的手施加了力量,紧紧抓住羽皇的下颌,他质问道,你在笑什么?
      白庭君啊白庭君,我在笑你!羽皇没有拍开他的手,只是自己揩干净了眼角笑出的泪花,他就着这样的姿势,用人族皇帝最痛恨、最满不在乎的语调说,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张狂地扬起了嘴角,既没有呵斥人族皇帝的野望,也没有咒骂他黯淡的期冀,反而显露出了置身事外的冷漠,一种不以为然的蔑视,白庭君,你以为你费尽心机抓住了我,你以为你用我的翅膀织成羽衣羞辱我,你以为你说要娶我,你就赢了吗?好好睁大眼睛吧!

      ——被囚禁起来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

      羽皇说,在严酷的满足中,感到一种巨大无比的悲凉,他这时才发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与其说是人皇和羽皇的交锋,一个人族和一个羽人的纠葛,不如说是同一种命运相异两极之间彼此毁灭地碰撞,是天柱坍圮后,苍穹砸向陆地,群山击溃星辰,云彩熊熊燃烧焚毁每一个黄昏,川流逐层冰冻粉碎每一次朝曦,在他们之间,沸腾的是这样不可平息的偏执与激越,终于让所有爱慕都残忍苦涩,不会有彼此伤害以外的任何表达。

      也许是这样,出乎意料,人族皇帝却没有表现出点滴刺痛,仿佛他终于先羽皇一步窥到了真相,并接受了它;
      也许你是对的,我才是那只笼中鸟,即使如此……你也要陪着我,他抓住那根扣住羽皇脖颈的银白锁链,扯向自己,在他的脸上,晦暗和月光交织成一种奇诡的情态,让他既温柔得像是春风化雨,又冷漠得宛若枯木死灰,羽衣围拢在他们身边,像月亮的尸骸一样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人族皇帝的耳语轻柔暧昧,当中却充溢着濒死者般无望的贪执
      我知道羽人的习俗,只有相爱的伴侣才能互送羽衣,现在我把它给你了,你就要陪着我,在这里,在霜城,在人世的日日夜夜,你要陪着我,直到天崩地陷,石烂海枯。

      羽皇停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说,你做梦。
      人族皇帝还给了他一个凄怆的微笑,风天逸,你决定不了。

      在点滴消逝的寂静中,过了很久很久,羽皇忽然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提问的样子依稀有些少年时的影子,那具不说不笑的白釉雕像,没有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或是羽人能表现出这样的端庄,除非他们曾被摔碎,拾起残骸,从骨到肉重新碾作赤土,捏成胚胎投进熔炉然后经历烈火的锻造,塑造出毫无瑕疵的崭新面容。
      人族皇帝抚摸着羽皇的脸颊,随后,将自己的额头也轻轻抵了上去,肌肤相触的瞬间,彼此都是蓦然一颤,那是看得见的伤痕和看不见的伤痕,终于在难堪与痛苦中彼此抚慰。
      滚烫的鲜血混合着泪水,滴落在羽衣上,晕开了潮湿的红晕,如同一个昏暗的隐喻,关于爱那肆意驰骋的饥渴、或是孤独那永不餍足的沼泽;

      人族皇帝阖上眼睛,静静地说:

      因为……你喜欢我,我很高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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