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白椤

25、朱门诡影【4】

　　进宫第五天的正午，芜眠终于见到了淑琳公主。

　　烈日当头，斜影憧憧，宫殿里站满了宫女和侍卫。卧榻前垂下帷幔，公主拥衾高卧的身影映在帷幔上，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芜眠走上前去，撩开帷幔一角，脸色苍白的公主抬起头，惊惶地看向她。

　　两人对视片刻，芜眠露出此生以来最和善的微笑，朝她伸出手：“别怕。”

　　公主愣了愣，迟疑着松开捏着衾被的手，指尖探向她。

　　芜眠轻轻触到她的指尖，目光微微含笑，充满善意地打量她。

　　她还年轻，十八九岁的模样，相貌妍丽，脸色苍白。不知是不是这几日都没休息好，眼眶下有一抹显眼的黑，眼眸里也布满了血丝，也许是因为害怕，她时不时地轻轻颤抖。

　　芜眠收拢右手，将她发颤的指尖推向掌心，让她右手握成拳状，轻声说：“能不能告诉我，你遇见什么了？”

　　公主慌慌张张地摇头，一言不发。

　　“它会害你，可我不会。”芜眠回想云长湮平时是怎么对她说话的，尽量将语气放得温柔，“我是来帮你的——帮你赶走它。”

　　公主眼里泛起泪花，哀求般看着她，却还只是摇头，怎么也不肯开口。

　　芜眠的耐心也就只有这么一点，她懒得再装得轻声细语地往下问了，当即眼神一冷，扣住淑琳公主的手腕，厉声道：“混账，还不走？”

　　公主尖叫一声，双眼一翻，直直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只狸猫凭空出现，从榻边跳下来，直直往外蹿去。芜眠出手如电，捏住了它的脖颈，将它高高提起。

　　狸猫四肢乱挣，满目惊恐，要不是现在有人在场，它大概就要喊芜大人饶命了。殿中的宫女早就慌作一团，指着狸猫大叫妖物，几个侍卫推开她们大步上前，从芜眠手中接过那只狸猫，用绳子捆了，倒提在手中。

　　公主的贴身侍女战战兢兢地上前，见公主倒在衾被中，脸色虽然苍白，但呼吸已经平复，像是睡着了，便暂且放下心来。

　　芜眠说：“这只狸猫就是附在公主身上的妖物，它既已经被我驱逐，公主就没有大碍了。”

　　宫女惊喜地转向她，还没来得及感天谢地，芜眠又说：“我已经在这待得够久了，什么时候可以走？”

　　有了这一出，宫中人都当她是世外高人，又钦佩又敬畏，恭恭敬敬地带她领了赏金，将她送走。
　　宫门一开，芜眠就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到了外面的街道上，她一回头，见到送别的人中有一个不起眼的身影，是偏殿的小宫女。她拼命想挤到宫门前，但芜眠走得太快，她只来得及又蹦又跳地朝她挥手道别。

　　芜眠看见她了，但没作什么表示，兀自离开了。

　　心里却想，也不知她能不能愿望成真。

　　芜眠不想待在宫里，也不想回客栈去见云长湮。她慢吞吞地在街上踱步，从正午逛到傍晚，将长安城走了大半，直到夕阳将她的影子斜斜拉长，晚风将长街上的行人都吹散了，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去。

　　云长湮一直在房间里等她，见她推门进来，又惊又喜，起身道：“回来了？”

　　芜眠还是那副冷冷的神情，淡淡道：“嗯。”

　　又说：“有吃的吗？”

　　云长湮说：“你等一会，饭菜会送上来的。”

　　芜眠点头，目光往桌上一扫，看见了那本摊开的《百物集》，心里微微一沉。

　　她太熟悉那一页了，一眼就能认出云长湮在看什么。

　　云长湮下意识地将书册往身前拖了一点，要不是芜眠就站在面前，她肯定会直接将它合上，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气氛稍稍有些尴尬，两人都沉默着不说话，直到店小二敲开了门，送上饭菜，云长湮忙着去接，芜眠无声地收走了桌上的书，合起来，放在一边。

　　云长湮不知道芜眠会在这时候回来，饭菜是一个人的量，好在她和芜眠都吃得不多，芜眠没什么胃口，没吃多少就搁下了筷子。

　　吃过晚饭，沐浴洗漱之后，芜眠靠在床头，拿起那本《百物集》，打开看了一眼，复又放下。

　　云长湮将长发挽起，坐在椅子上，轻声起了个话头：“你在宫里，都遇见什么事了？”

　　芜眠合上书，想了想，突然笑起来：“遇见个很有意思的小宫女，拿红叶用流水送出去，模仿于祐和韩氏，盼着出宫以后，也能碰上有缘人作良配。”

　　云长湮也笑了。

　　芜眠又低下头，示意了一下放在一旁的书：“你看过了？”

　　“……对。”
　　芜眠垂在身侧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得到肯定的答案以后，她似乎有些惊慌，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分明低着头，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游移开来，不过片刻又恢复如常。

　　云长湮看出来了，但什么也没说。

　　芜眠拿起《百物集》，随手翻了翻：“这本书是我一个朋友写的，她胆子很大，尤其喜欢去那些九死一生的险境，知道很多事情。她从前闲得无聊，就写了这些东西下来，卖给了个茶楼说书的，谁知道后来，竟然被人印成了书。”

　　说到这，她失笑道：“也就卖了两个银元，全给她拿去买酒了。后来知道这册书大街小巷都有卖，觉得自己可亏了，当初应该多收一点。”

　　云长湮听了，觉得这人应该很有意思，仔细一想，这段描述，似乎和芜眠对季音评价她要找的人时说的那番话很像。

　　这会是同一个人吗？

　　话题逐渐轻松起来，两人随意地聊开，芜眠鲜少和云长湮谈天，今晚说的话也比平日多了几倍。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直到街上更声入耳，云长湮才发现已到子时。她站起来，催芜眠睡觉。

　　芜眠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喝下去，这才安静地坐到床榻里面去。云长湮坐在她身边，刚刚吹熄了蜡烛，忽然发现芜眠不太对劲。

　　蜡烛已经熄灭，只有窗外投入的黯淡月光带来了些许光亮。芜眠靠在墙上，双眉微蹙，额角渗出一滴冷汗。

　　她的长发散在肩背上，拥着她的面庞，更显得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云长湮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转头拎起搭在椅子上的外衣，仔细地叠好了，递给芜眠，示意她垫在背后。

　　芜眠接了，将外衣垫在脊背和墙壁之间，微微合起眼眸。云长湮将衾被往她身上拢了拢，怕她不舒服，又掖紧了被角。

　　芜眠睁开一只眼，看她左右忙活，突然冒出一句：“盖那么紧做什么？热死了。”

　　云长湮连忙把衾被掀开一点。

　　芜眠没再说话，闭上眼休憩。云长湮坐在她身边守了一会，见衾被滑了下来，就伸手把它往芜眠肩上拢了拢。手沿着衾被一角滑下来，不小心碰到了芜眠垂下的手。

　　芜眠指尖冰凉，云长湮心里一跳，还没来得及抽手，芜眠忽然睁开眼睛，一双眼眸幽幽沉沉，真像深不见底的古井。

　　可是古井并非无波。

　　有那么一瞬间，那些压抑的情愫又在往外冲撞，咆哮着想要探出她勉力维持的面具，撕碎她所有冷漠淡然的伪装。

　　只是一瞬间而已。

　　芜眠定定地看了云长湮一会，又合眼了。云长湮指尖抬起，碰到她同样冰凉的手腕，突然想起在青城山上，芜眠曾经将那只从断崖底下捞上来的玉镯戴在左手上，后来下山以后，不知为何，玉镯又不见了，也不知是她收起来了，还是心灰意冷地扔了。

　　云长湮觉得有什么堵在心口，梗在喉间，她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

　　直到芜眠熬过了一阵疼痛，把外衣还给她，撩开长发躺下去，她都没能问出口。

　　芜眠先开口了，问她：“你不睡？”

　　“……一会再睡。”

　　芜眠看向她，双眼幽深：“既然不睡，那我给你讲个故事——你还记得我在祁琛墓里，给你讲的那个小女孩吗？”

　　云长湮点头。

　　她当然记得。

　　“假如她没有死在墓里，后来的故事，就是她从墓里爬出去了，一直走到山下，沿路乞讨。很多人都说她是怪物，都厌弃她，只有一个人不觉得她和常人不同。那个人救了她，对她很好——”她顿了顿，语气平静，毫无波澜，“可是后来，那个人不见了，她就去找，找了很长时间，那个人都没再回来。”

　　云长湮心里一紧，只听她幽幽道：“中元节那天，她在街上遇见了一只饿死鬼，然后——”

　　芜眠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她死了，被那只鬼吃了，尸骨无存。”

　　云长湮沉默了好一会，轻轻地问：“如果她没有死，会有别的结局吗？”

　　“不会啊，”芜眠笑起来，“不管是哪一种结局，她都已经死了。”

　　云长湮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悬起的心却始终没有放下。她犹疑着，小心翼翼地问：“……我以前是不是认识你？”

　　她观察着芜眠的神情，想从她的神态上看出一些线索，可月光实在黯淡，阴影笼着芜眠的面容，也遮住了她的双眼。

　　而且芜眠的反应，也实在是太平淡了。她淡淡地抬眼，说：“是啊。”

　　云长湮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磕磕绊绊地回想了一下自己今生今世这数百年的经历，确认自己是从未见过芜眠。

　　她垂下眼，嘴唇翕动，迟疑了片刻，才说：“可我……从没见过你。”

　　声音极轻极低，飘忽游移，半是怕惹得芜眠不开心，半是对自己这番判断的不确定。

　　芜眠听了，先是抬手捂住眼睛，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

　　笑到末了，她说了句：“也许是我认错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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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七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