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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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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照例要祭家庙。
平侯府卢氏家庙在府内东侧,这天平侯两位兄弟携妻女早早进府。
大哥卢信,鸿胪寺卿,身后一子一女,女孩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同她母亲不大相像,额高宽阔,山林饱满,那一脸聪明相活脱脱是他父亲的样子。二哥卢约并无官职,是个闲散商人,整日天南海北的跑生意,并不常在京中。卢家人趁年节才算聚齐,索夫人替姒罗一一介绍。
大哥卢信的姑娘名唤守雅,大概是同为女孩子的小心思,她对姒罗很有好感,才认识不久便爱缀在她后头跑。
今日有个小小的认亲礼,索夫人带着守雅进了扶夏阁。
“此前因为种种事情耽搁,也不曾将你好好介绍给家里人认识。”索夫人叫荷浓退下,自己接了那把红木梳替姒罗梳头,“在各家府里都是这样的,母亲替女儿们梳头,整妆,绾发。”
姒罗昂着脑袋瞧,索夫人的手艺着实不赖。
“你在温府,可有长辈人替你梳妆?”
姒罗轻摇螓首,有淡淡失落之态,温府除温祖母对她颇为照扶之外,长辈们大多忙忙碌碌,母亲早年身体不虞,生育她后更是每况愈下,她倒少有在长辈房中承欢膝下的机会。
“母亲身体不好,一直在娘家养病,祖母年纪又大了,梳洗上,在温家大多也是丫头们伺候着。”
索夫人道一句可怜,贴一贴她温热的小脸,“我没有女儿缘,好在守雅小时候跟着我些日子,不然咱们县主来了,我还真要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布置才好。”
守雅就坐在姒罗边上,玩儿她黄花梨饰品盒里的一只金步摇。玩罢了,荷浓请她看诗集打发时间,她倒是一眼相中了姒罗看得那本文选。
听到祖母唤她名字,才抬起脑袋盯着二人。她还在换牙,右边下牙霍了个口子,笑起来就露出一块粉嫩的牙龈,还是一派孩子气。
“祖母,小姑姑看得书真多,比我房里的多多了。”
索夫人并不奉行女子无才那套歪理,遵循本心本性。守雅在她身边最久,接受同她父辈一般的教育,并不因她是女子便妄自菲薄,到今日还颇有些才气。
“你小姑姑要考个女状元回来,你同小姑姑可比不了。”
小姑娘温温柔柔的,话不多,又是个自省的,唯一的爱好不过就是看看书,练练字,可再没有比她更叫人放心的了。
索夫人替姒罗簪好了发,在镜中好一阵打量,姒罗的头发黑而软,缎子似的,是从小金尊玉贵养出来的模样。索夫人知她年少时生过一场大病,如今能长得如此可人,实在是天赐恩德。
索夫人正满意地含笑打量她,这么瞧着想着,说不出是哪里竟给她一种熟悉之感。像一缕游丝,那感觉就在眼前,但要你伸手去捉,却又捉她不住。
姒罗十七,阿臧去世时她不过六七岁,她自小生活在禹州城,蕴宁怎么同阿臧如此相似?
索夫人默默良久,小心问她,“你这制香的手艺,是谁交给你的?”
姒罗一早想好了说辞,只说是书上来得,“旧书摊上或是书局里头,我叫买卖人替我留意着,小丫头们也常放出去找,一来一去就找到不少制香方法。有了这些东西,常试常改,自然后面的就不是难事了。”
闺阁女子打发时间调香读书,倒也说得过去。
索夫人将这一茬暂且翻了篇,心中虽还存着疑虑,好在今日事忙,便没再追究。
大哥卢信领着众人在先祖牌位前齐齐跪下,男子在左女眷在右。主家跪着,堂下的丫头小厮们不能现在一旁干看着,也都随着靠墙跪拜。
姒罗在侯府同平侯平辈,位置比一众媳妇跟孙辈要靠前,跪拜时余光扫过,也能将堂内的景象看个大概。
许是她对“楼”字太过敏感,那藏在“孺人陈氏”之后的“爱妻楼氏”,叫姒罗着实心惊了一番。
做样子做到这个份儿上,平侯当真有容忍雅量,就不怕阿臧亡魂不佑他卢氏香火么?
当然这话只是腹诽,对着自己牌位跪拜的滋味,也不知这世上还能有几个人能尝到。
待礼节完毕,索夫人便被大儿媳妇拉去商量孙子来年婚事去了。守雅见母亲跟祖母无心管她,便蹭到姒罗身边,同她说话。
“禹州城的人过年有什么特别的玩儿法么?京城三十这天宫里要放烟火,咱们府离得不算远,院子里也能看得到。”她想想突然醒神,“哦,不过今年应当没得瞧了。”
“我在禹州有几个表姐妹都还未出阁,所以年节里一向是聚在一起,在祖母边上说说话儿,写写春词,然后向祖母讨个大红封。”
守雅觉得写春词这项有些意思,“春词就是写写吉祥话么?”
“也不全是。祝酒或者单写景色也行的,不拘你写些什么,只要是好意头的词句,大家都是喜欢的。”
“那年三十守岁,总之不能大肆铺张,这种程度应该无碍,我去叫二叔家的妹妹们,咱们几个也一起玩吧。”
守雅将这事儿上了心,一错眼瞧见三叔渐渐跟了上来。
她叫了声,“三叔。”
平侯步子迈的大些,却突然放慢了步子,跟着两个姑娘的节奏慢慢走,“那书可收着了?”
姒罗小声点头“嗯”了声,“还是本新书,很是难得。”
石小敢办事儿很叫人放心,《在林文选》有些年代了,又不是坊间收藏的热门,里面选文也不是时下文人热爱的主流,其实早已绝版了,现在去寻,等同于大海捞针了。
好在他机灵,到在林先生旧居问过先生后人,家里藏书没了,但是留了当时刻印的雕版。民间刻印多是木刻,不易保存,这些年过去了,能存着上千的刻本已是十分不易,要说把东西保存完好,那实在是吹毛求疵了。
雕版开裂严重,且因为是反字,石小敢是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将这些东西送回了侯府叫平侯定夺。
“我倒是听显国公提起,沈濡贞同你交好,特意也为你寻了此书。”
姒罗称是,“濡贞待人赤诚,我不过随意跟她说说的。”
平侯“哦”了一声,他如今腿脚好多了,也不比再拄手杖,背着手走得稍有些靠前。
“新书同濡贞那本,可有什么不同?”
不同?她看都没怎么看过那本新书,如何知道有何不同。
“我只读了濡贞送来的那本,三哥的书新,我得好生保管着。”
这话不能叫平侯满意。
“详文馆的书印校研局所作,你若不看,白叫我托了一回冯大学士。”
那雕版运回来就叫平侯交给官印所复原去了,费了大功夫才搞出来得宝贝,她却看都没看,平侯心头郁结,蕴宁连给笑模样都没给她,枉费他成全县主的一片爱书之心。
详文馆收藏历代古籍孤本,是大夏皇室藏书所在,馆中官员实能说是大夏最为博学之人,叫冯渊冯大学士为她校印,两辈子里她也没这么大的面子。
平侯见她果然一副惊诧过头的反应,这回总算有受宠若惊的模样了,这人心里就舒坦了。
“那我这就回去封好供起来,大概还能留作传世。”
平侯半年笑意还藏在眼底,脸上的轻松表情有将要跨下来的趋势。
“只是,三哥是在监视我?”
姒罗坦荡看她,瘪着嘴,有些倔强的样子。
平侯看她像看一个孩子,“这话如何说起?”
“三哥怎么知道,我要找这本书,而且还是下册?”
“我看你,跟看待守雅并无不同。守雅会缠着丫头们婆子们要玩意儿,你给荷浓露浓她们说你要看书,我听见了,自然就买了。”
“就这么简单?”
他笑得平和,“就这么简单。”
姒罗板起脸来,“可我不喜欢。”
她原本怕他,不是个能同他对着干的性格,又不善于争辩,往往沉默独自忍受。
“在三哥看来是对晚辈的疼爱,可我已不是守雅这样的年纪,并不能牺牲自己的空间,对长辈的关心照单全收。”姒罗想了想还是板起小脸问他,“三哥当日又为何会恰巧在扶夏阁?”
他好像还是没搞清楚状况,大概还是当她是个孩子,甚至还替她好好回想了下,“不过是看你有没有好些,似乎病了有些日子了。”
再说下去,自己便有无理取闹的嫌疑了,姒罗将视线投向别处,“多些三哥惦记。”
“我晓得了。”平侯撑着额角仔细体会她话中意思,“你不知道我去过,大概是被我直接送东西吓到了,是我考虑不周。”
倒真像是长辈爱护晚辈的样子。
他还以为小女孩见到自己心中所想的东西,都会爱不释手,起码也应当是开心快乐的。
平侯同女子交流的经验实在有限,他以为姒罗远离家人北上,应当对长辈的照扶很是受用。还是操之过急了,想要建立起兄妹情,又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得到的。
到了来年秋天,姒罗嫁去赫林,他大概率也封平南王南下,两头若是不能互通有无,就成了白白送了赫林一位贤惠的世子妃了。
这么想着,没由来产生一丝犹豫。他低头便能看见这个别扭的小姑娘的发顶。蕴宁侧脸柔和乖顺,却有胜于男子的聪慧跟胆识,这样的女子送去和亲,终归是叫人不忍。
她大概是生了颗七窍玲珑心,正巧抬头捕捉到平侯凝视的眼神,两人视线撞个正着。
姒罗是极美丽的,那剪水秋瞳满含柔情,似喜还嗔。人说美人眼含秋波,神态拟作湖水泛波,是生动的美,她方才那眼神便是如此,平侯一愣,忙转了身去。
除夕那天团聚,平侯府亦不好过于喜庆,只兄弟们回来一起喝顿团圆酒,小辈儿吃罢饭皆聚到了延寿堂里守岁。
索夫人久不见几个小辈,自然乐意他们多待一阵。
守雅同姒罗在孔明灯上写春词。守雅大大方方给姒罗看了,她今天大概是玩得极开心,来来回回写了几遍“岁岁有今朝”。
“我多写几遍,叫天上的神仙都看到,许他们特地就记住我的了。”守雅充分发挥自己的小聪明,“我的愿望又不难实现,再好记不过了。”
姒罗想起温家的几个姐妹,还有楼家的哥哥,相聚总是短暂,分别才是人生常事,有缘分的,做了亲人已是不易。
她内心并不十分快乐,想不出守雅这样快活的字句,只好写“肚儿圆圆,小饺子在里面”。
或是“谁能千杯不倒?我来再饮三盅”。
写写画画,全都是些今晚的所见所闻,不必在意韵脚对仗,她在灯上瞎写一气。
两个人围着披风跑到院子里点灯,小厮们搬来蜡烛,守雅兴致很高,不单点自己的,也帮姒罗放她的。
对比守雅这个年龄的爱玩爱闹,姒罗倒更愿意看她跑来跑去的嬉闹。
“小姑姑写得真逗,到底吃了多少小饺啊,怎得就肚儿圆圆了?”
守雅一边说,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如今腰都要直不起来了,果真是吃了不少。”
荷浓将手炉递给姒罗,“县主冷不冷?”
“才出来一会儿。”姒罗嗔道。
“你看守雅,多快乐啊。”
平侯迈进门来就看到灯火掩映下那张标致的脸,他没控制住,心跳漏了一拍。
他得自省,平侯内心大大的不畅快,这想法实在有违他平日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