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三月天》季安年

4、及笄

　　转眼间桓子樱的及笄之日便到了。她清早就被叫起来梳洗，可这几日眉头总是笼着淡烟似得，化不开的愁意。桓夫人自然感到女儿心情不好，但这几日忙着大礼转不开脚，也顾不上和女儿促膝长谈了。
　　今日的正宾是一位有正三品诰命的武将夫人，赞者是定北侯府的大小姐孟珺。转眼间已然三加，子樱身着大红色绣金线牡丹的曲裾深衣，广袖长摆，盈盈若仙子。头上精致的金簪和镶嵌的各色宝石更是璀璨耀眼，引得观礼的一众夫人们点头称赞。若是平常，这些夫人们早就蠢蠢欲动的要保媒拉纤了。可这是桓将军最宠爱的女儿，一般人家自是不敢求娶，且又见赞者是定北侯家的小姐，这心思更多了几层。定北侯两位嫡子可都未定亲呢。
　　孟珏今天也得了侯爷的特批来观礼了。关外礼节没有那么拘谨，因此男子也能来观礼，只是坐的靠后。孟珏不时的伸长了脖子看子樱，一边和旁边的桓子晔说话。桓子晔是子樱的哥哥，孟珏的同年。只是平日在军中跟随桓将军，因此二人甚少见面，但孟珏十分敬重此人，常说他少年英雄，不辱门风云云，因此见面就拉着他说个不停。今日得见也不例外。
　　“仲林近日在军中可有什么新鲜见闻，说出来也叫愚弟涨涨见识啊。”孟珏笑说。因二人志气相投，关系颇嘉，所以一向互称表字。
　　“你这张嘴啊。”桓子晔哭笑不得。他自然也是知道孟珏从军不得颇为失望的，也就没有接这个话。
　　好在孟珏今天心情颇佳，只是随口开个玩笑，哈哈笑了两声就专注看子樱加笈了。
　　坐在后排的人苦于看不到，可坐在前面的也是各有心思。要不是对桓家的富贵权势既妒且恨的，要不就是嫉妒桓子樱既貌美又会投胎之类，不一而足。可孟珠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现在尴尬的满脸通红，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前一天晚上，桃姨娘在凝碧轩哭天抢地，硬逼着女儿今日巴结上桓家的大少爷，最好有点肌肤之亲，能让桓家来求亲最好了。孟珠虽年纪不大，可是心里也是有主意的。且不说二哥和桓家姑娘，就是顾着自己的名声，也断不可做这种事啊！孟珠不像桃姨娘，骨子里像极了孟戎，一向也是有礼有节的，因此这些哥哥姐姐们一向待这个庶妹不错。只桃姨娘，日日蹦跶着要靠这个女儿飞黄腾达呢。这姑娘心性虽好，却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心肠太软，不仅毫无杀伐决断，反而是因着心疼母亲，屡屡做些身不由己的事。
　　昨夜桃姨娘在女儿面前哭了半宿，孟珠怎不心疼。母亲一生劳碌，又因为是个姨娘，常被人瞧不起，若是这个女儿再不孝顺，可叫她怎么活呢？孟珠这么想着，就答应了她。现下正想着怎么能接触到这个桓公子，又不逾举，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主意，一面觉得自己这事不光彩，憋屈的快哭了，一面又无从下手，着急的要命。
　　可孟珏却一眼瞥到这个妹妹面红耳赤，眼角似乎还带着点泪光，以为受了什么委屈，便打发海棠去前面问问。
　　“姑娘怎的了？二少爷叫奴婢来问问，可是身体不适？”海棠跑过来低声问道。
　　孟珠见是海棠，赶紧像抓了救命稻草一般，“只是心里憋闷了些，不知我能否去二哥哥那里坐一会？”
　　海棠快跑着问了，带着孟珠坐在了孟珏身边。孟珏倒是絮絮的问了不少，可孟珠哪里听得进去，只嗯嗯啊啊的答着，心里像打鼓一般。
　　“二哥哥，我，我想喝水。”孟珠满脸通红的对孟珏说。
　　“哦，我叫海棠来端茶。”说完就要招手叫站在边上的海棠。
　　“不，不用了，我还是自己去吧。”孟珠赶紧拦下了他的手。
　　孟珏只当她是不好使唤海棠，就随她去了。谁知孟珠走过他面前的时候脚下一滑，就要栽到桓子晔怀里去。这下孟珏反应过来，一把拦住了她的腰。这地上虽光洁，可远不到打滑的地步，且她跌的蹊跷啊。孟珏一把把她拽回了座位上，压低声音厉声道：“你这是作甚！”
　　且不说桓子晔是孟珏敬重的人，孟珠毕竟是他的妹妹！当众做了这等蠢事，这脸面还要不要了，日后还怎么做人？哪里有人会娶一个坏了名节，而且是上赶着坏自己名节的姑娘！孟珏虽对名节这事颇有微词，可这就是世道，罔顾这条法则，这个妹妹就毁了。更何况，这样恬不知耻的行为，是他最不能忍受的。
　　孟珠此时哪还有别的心思，只管用帕子捂着脸哭。孟珏气得险些掴她一耳光，可是盛怒之下却没失了理智，这事多半，又是桃姨娘的主意。
　　“你怎的只知道哭！自己的名节都不要了！我知道你对姨娘尽心，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只回去就要姐姐给你换处院子，你都十三了，也该独住了。”
　　“二哥哥……”孟珠泣不成声，可她怎么还敢不从，孟珏不追究桃姨娘就是最好了。她不是不明白，这事做出来不仅她没脸，连带着定北侯府都没脸！
　　这时候孟珏脸色也不好，一方面是气的，另一方面刚刚拽孟珠太过用力，估计伤口裂开了。桓子晔在孟珏和孟珠说话那会就极有眼色的躲开了，此时孟珏只能先等着礼成再找大夫了。孟珠已经让海棠带回府了，可他却想亲手送了礼再走。
　　礼成之后，孟珏特地叫子樱出来。子樱这两天一直赌气，今天若不是想看看他伤好没好，定然不会出来的。当然，这只是子樱这么安慰自己的……想来就算没有伤，她也会来的吧……丫鬟只说孟家二少爷在等她，可不说地方她也知道。每每都是在院中，那几株樱树下。桓子樱生于草长莺飞的三月，据说那时窗前落樱纷飞，极美。桓将军便取名子樱，连她所居的院子都更名为暖樱阁，又移植来多株樱树。子樱与孟珏，自小就常在这些樱树下玩耍。
　　子樱已经换了一件家常的杏黄色衫子，淡粉的蜀锦裙。杏黄的衫子绣着裙子同色的粉樱，再加上一对鲜红珊瑚珠子的耳坠，更衬得子樱肤白如玉。
　　子樱提着裙摆，轻步走下台阶，看着面前背对自己的人，不由得立住了。孟珏今日穿了一袭天青色长衫，此时负手而立，仰头望着枝头怒放的樱花。他现在已经显得分外高大了，虽身材有些单薄瘦弱，但是长身鹤立，更添了几分别样的韵味。可子樱却不由自主的想到孩提时候，两人一起在树下嬉戏的样子。孟珏那时是多大呢，左不过七八岁的光景，正是男孩子好动的时候，他最喜三两下蹿到树上，精挑细选一朵开得最好的樱花，亲手别在自己的鬓间。可自从有一次正被来接他回家的定北侯看见，回去好生训斥了一番，又禁足了一个月，子樱便再不敢让他爬树了。桓子樱就这样静静的站着，脑子来飞快转动着往先的回忆，滴滴点点，难以忘怀。子樱并非是个多愁善感，终日泪光点点的弱女子，相反她的果断坚毅不是一般闺阁女子能比的。可那毫不畏惧礼法，甚至可说是决断更甚于自己的姑娘，终究成了心里的一根刺。她第一次感觉到会失去面前这个人的恐惧，或许是因为那个姑娘，比自己更好。就这样静静的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泪水模糊了眼眶，直到，孟珏转过身来看见她。
　　“子樱？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哭了？”孟珏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的茫然。
　　“没什么，想到点以前的事。叫我干嘛啊。”子樱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很快的恢复了往日云淡风轻的模样。
　　“自然是有大礼相送啊。”孟珏又换上了一脸纨绔的笑……
　　“呵，我桓子樱做事向来不需要人答谢，孟少爷还是留着您的大礼以赠佳人罢。”说着拿手帕掸了掸袖子就转身要走。
　　　　“你这是何意？”孟珏一把拉住她，歪着头皱着眉毛想了一会，“你不会以为我送你礼物是为了谢你吧！”
　　“孟少爷好记性。”子樱淡淡道。
　　“你简直是胡闹！”孟珏几乎暴走，“你可知我一年前就开始想着你及笄要送的礼，绞尽脑汁！你你你！”孟珏此刻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子樱，怒不可遏。
　　子樱倒是没什么表情：“这样啊，那就拿来看看吧。”
　　“雏菊。”孟珏向门口方向招了下手，趾高气昂的昂着脖子，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良久，雏菊并没出现……
　　“雏菊！”他险些要跳脚了……这时门口的雏菊才听到喊声，慌忙捧着个匣子跑了过来。孟珏此刻气得脸都歪了，先是大骂了雏菊一通，然后才一把夺过匣子，满是骄傲的递给子樱:“这个啊，是我自己画的花样叫宝翠楼打的，连匣子上贴的花都是我亲手画的。你可知孟二少爷惜笔如金，这可真是价值连城了啊。”孟珏一脸得意。
　　子樱无语的瞥了他一眼，接过了匣子。深褐色檀木的匣子，用清漆刷得透亮。匣子上镶着几片金箔，是樱花的样子，打造的极细致，花蕊都栩栩如生。她轻轻拨开金锁扣，里面静静躺着一枝白玉钗，钗头是同匣子上一样的樱花，羊脂白玉细腻温润，雕工极好，放在满是落花的地上足可乱真。
　　“确是好东西……”子樱不由得看住了，手指拂过玉雕的花瓣，触手生温。
　　“哈哈哈，本少爷亲笔画的，自是不凡。”
　　“哦？不知孟少爷何时空闲，小女子倒想讨教一二。”子樱心里好笑，眉眼带笑的看着孟珏。
　　“你敢不服七日之后来兰亭苑！一言为定，输了可不要哭哦。”孟珏还是一脸傲娇。七日后正是孟珏每十日一次的自由日……
　　子樱心里明白却不戳破，笑答：“一言为定。”
　　出了将军府，孟珏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上了马车。雏菊十指微颤，小心翼翼的卷起孟珏的袖管，雪白的纱布已经被染红了，不禁哎呀了一声。
　　孟珏眉头皱的更紧：“吵什么，回去叫赵大夫来府中为我换药。”想了想又加一句，“只是裂开了些，不要惊动姐姐。”
　　等了许久，马车还停着，雏菊掀开帘子催了一声：“怎的还不走？二少爷……啊，大小姐！”
　　“雏菊你下来吧，今日我与二少爷同乘。”是孟珺的声音。
　　孟珏赶紧把袖子拉下来，对着上来的孟珺傻笑了一下。
　　“还笑呢，珠儿今日又怎么了？”孟珺皱着眉头嗔了一句。
　　说到这孟珏可真笑不出来了。刚刚只顾着子樱和看伤，竟忘了这出事。孟珏紧着眉头把今天的事一说，孟珺气得眉心直跳。“你怎么这般纵容她！不处置了她，必是后患！”
　　孟珏无奈的摇摇头：“终究是她的母亲，难道还要和这个妹妹结了仇不成？”
　　“母亲？我们的母亲只有一个，那位，”孟珺轻蔑的笑了声，“不过是个姨娘！”
　　“姐姐懂我的意思便好，总不能逼得太紧。”孟珏不自觉的皱了皱眉，他很不喜欢这种不把人当人的感觉，女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却因为不是主母而只能被自己的亲骨肉称姨娘。哪怕这个女人，是自己父亲的女人，他也还是心生几分怜悯的。这也是他为何对这个庶妹多加关照的原因吧。嫡庶之分，就让两人命运天差地别，孟珏心里总是不舒服。
　　此后姐弟二人心里各自揣着事，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