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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 无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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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无心
无名手里的佛珠碎了一颗,在这个孩子的身影消散的那一刻。
他低着头用指腹抹了抹掌心被经年携身因此变得光滑圆润的佛珠,面色无悲无喜,只轻轻动作着将仍旧串在腕上的残珠抹了下来,化作碎屑粉尘落到泥地上与尘土一般无二。
夜风卷起林子里的枯枝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将之前被那童鬼挖出来的尸骨复又盖上,一切如初。无名阖上眸子眉眼间带了若有若无的悲天悯人,仔细看时却又是一张有些英俊却又带了大和尚们特有的无趣面孔。
倏然间树木轻响,他睁开了眼睛直直往下看,却见一只手从泥土里伸了出来抓住了他的脚踝,随即脚下的泥土动了动,又伸出来一只长了白毛的手。几条地龙似乎被惊动了似的从被翻乱的泥中四散爬开。若是它们也会思考,只怕要奇怪前些天爬下来的那条大蛆怎么忽然之间就变得那么大了。
蛆不是蛆,其实是个人。人也不是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是他有人模样会说人话,哪怕他不老不死,也只好以人自居了。
世道乱的很,乱的原因有很多,有时候是天灾有时候是人祸,也有的时候,乱由妖生。就像他这次是被一个女妖怪追着逼下了山崖然后把自己摔了个稀巴烂,被这里头好心的村民捡回来埋到了土里,于是就安安心心地被埋在土里重新做人。
照理说,他不怕任何妖精。但是这个女妖怪本性不坏,做了许多年的精怪也积了许多年的功德,被山上的村民当做山神来拜。只不过一时鬼迷心窍想把他捉了去做个妖夫婿。无心孤独惯了,倒是也想过跟妖怪过日子。妖怪活得比人长,能经事儿。他跟一个狐狸精过了几年,最后狐狸精受不了他能坐着绝不站着还多管闲事的臭毛病,他也嫌弃狐狸精不爱干净,最后一拍两散。后来他细细想了想,发现这么多年里碰到的妖精没一个爱干净的,不管幻化的人形有多体面,回到窝里就开始积灰——也包括了山上这位。当然,大抵妖精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无心不是不能理解,但要他从此就这么和妖精过下去,也是打定主意不能了。
被埋下来的第二天,他身上唯一还有生机的那片肉就变成了一颗等着发芽的豆子毫不起眼,芽还没生出来呢,长大的豆子就跟破了壳的鸡蛋似的钻出来一只蛆。蛆静静躺着越长越大,后来四肢也有了,慢慢长成了一只白毛猴子,然后毛掉的七七八八,他就按捺不住想要出去了。
被埋在地里重生是最安全的,也是最慢的,得跟地里的其他东西抢养料。无心又自诩正人君子怕抢多了反倒不让别的地龙地鼠屎壳郎活,因此长得特别慢。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地底下睡了多久,只知道手脚长出来了吧,跑出去不会被当成妖怪了吧,就钻出来了,顺便拉住了一根生在旁边的树借力想把自己拉出来。可惜太久没吃东西,虽然饿不死但也饿的发慌,没什么力气,只把两只手伸出去就得停下来歇一歇。
无名弯下腰打量着这只拉住自己脚踝的手一下子有点愣神。皮肉俱全还腾着热气分明是只人手,可白瓷一样的手臂手背上粘着泥土的白毛又有些像是刚刚拔出来的白萝卜须。
……难道,是个白萝卜精?
他伸手戳了戳那伸出来的掌心,温热柔软。随即伸出去的那根手指就被轻轻地握住了。无名神色淡淡地没有动弹,却见那只手沿着无名的手指摸了上去覆盖了他的手背,无名指小指一勾又翻到他的手掌下面慢慢握住了他的手。这只手动作轻地很,却还是在摩擦之中蹭了无名一手的白毛和泥,倒也显得干净了许多。
大约是无心之失,无名这么想着。
但此无心之失非彼无心之失,无名下一刻就认识到了这一点。那只手翻来覆去地握着他的手不放,直到把手背上的毛蹭干净了才罢休,继而手臂又伸出来一些似乎是打算把臂上的白毛一气蹭干净。
无名眉头几乎可见地抖了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另一只手握住的脚踝,果不其然已经沾满了白毛和泥巴。他的神情一贯近乎木讷,此刻更是寡淡地不行,伸手捉住了那只蹭得不亦乐乎的手开始拔毛。
那两条手臂果然不动了。无名心里哼了一声一个恍神儿,两只手便飞快得缩了回去没了动静。
褪毛的动物到了季节都会到树上蹭蹭,甚至于不是刻意,只是路过也会遵从本能就贴上去把该褪的毛蹭下来。无名半推半就当了一回木桩子,也不生气,若是换了旁人只怕甭管底下这是什么揪出来打一顿再说——顺便看看能不能吃。
无心缩回手,既想出去又不敢出去。熬了一会儿熬不住了,哎呦一身掀开身上的泥巴坐起来,就看见那个灰不拉几的人就坐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无心的眼睛才新长出来,干净稚嫩得像个孩子,同时又因急着出来还没长好,只迷迷糊糊扒开来一条缝还看不清楚,只能看到灰不拉几,再多也不能了。
他也不在意,全副心神都被气味儿吸引了过去。他鼻子动了动眼睛又睁不开。活像一只鼹鼠。
一旁的无名用手托着头刷新了认知,只觉得这大概是只鼹鼠精。
无心却是受不了了,他身下躺着的这个坑下埋着之前自己先前破碎的尸身还兀自散发出腐烂的微温,先前掩埋这他只当自己死了什么都感觉不到,尸臭也就静静地藏在他的身下从未如此嚣张地散发出来,现在却几乎把他再一次熏死过去。
他连拍掉身上的土、蹭掉身上的毛都来不及,一溜烟似的飞到林子旁边往下流的小溪里一头钻了进去,非得把自己洗干净不可。
——连水里还飘着死人都顾不得了。
这些死人看上去都是成人,薄薄的一层皮贴在枯瘦的骨上,衣服完好的穿着,看上去就像是衣服里面还穿着衣服。
不远处溪上横卧着一棵大树正好阻住了漂浮物顺着溪流向下,但是树杈上有被勾破的麻布片,看来已经有尸体被冲下去了。
——溪上飘满了死人。无名的目光凝固在正被溪水流带着浮浮沉沉的一个女子装扮身上素裹白妆的浮尸身上,又叹了口气。
昨天夜里那平和的场景,是昨天往生去的那个小鬼造出来的。孩子不懂事,只以为一切皆如从前,稚嫩的魂魄集合了整个村庄的怨气,竟生生造出了一场连他都无法看破的幻境。在小孩儿的眼里大家都还活着,却不知道自己已然死去,只顺着本能将自己的尸身在幻境中掩埋,却反倒成了整个幻境里唯一的破绽。
而这里的这些尸体无一例外都只剩下皮和骨,因着没有血肉反倒无可腐烂,皮被水里的鱼吃掉一些,余下部分只静静地做着它风干的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