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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女浮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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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女浮屠
闵柔不答话,符缨当然不知殆狱囚室里让北徽卫指挥使动情救人的话是什么,但自幼相熟头脑活泛的符少帅多少猜到这刚刚扛过大刑的少女的沉藴心思。
“周袆是在害你,而我是在帮你。”
一向温宁若春水的少帅有些急了,他意识到了,锦医修罗救人的意图。
“明白,符缨哥哥。”
闵柔嘴角血唇抖动了两下,笑得幽凝欣慰,手上抓扶着锦衣少帅的臂弯,力道稍微重了一点,察觉到异常,符缨从袍袖里悄悄取出一个小包裹,塞到床边薄被里,垂下眼皮,柔声叮嘱:“外用内敷的金创药都在这里,你偷偷收好,别让任何人瞧见。”
符缨突然瞥见闵柔左耳斜后三寸下的那块朱砂胎印,懵然想起明静的胎印在右边,不禁抬眼,望着明窗外禅意幽微的小院花木出神。
“姐姐已经不在了,符缨哥哥。”
她不知该说点什么,只能轻轻附和叹息。
“深宫内闱,随时都会惹来杀身之祸,既然扛过了殆狱的酷刑,为何不按照原计划行事?”
原计划,是啊,不就是权景玲的装神弄鬼,不知从哪个深山猎户手里骗来的什么假死丹药,吃了说不定真的会毒死人,更何况,当时权景玲已经被收监,谁来配合她演戏。
最大的不切实际的原因,皇帝当时就坐在帘幕后面听审,谁能动手脚,上一次中秋夜屠的时候符缨动用人脉救了她,早已惊动了北徽卫的鹞鹰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逃一次,能逃哪里去。
还不如,让皇帝默许,潜藏在他眼皮子底下,免得老皇帝上了年纪疑神疑鬼,动用鹰犬们到处查访追杀,何必耗费那功夫。
“你这步棋走得太险,而且在这里,宫正司,你应该知道,扈九娘可是已故毛皇后的义妹,她会时时刻刻都盯着你,你随时都会身处险地,你不害怕?”
“符缨哥哥,事到如今,怕已经没有用,我们费尽心思,利用李远芳帮我们这个小忙,布了这个局,就是要让龙椅上的那个人放心,如果他还是不放过我,那么,就算我们逃到天涯海角都没有用。”
沉默,符缨无言可对,他知道,闵柔说得没错。
“还好,蓝瑶是个见钱眼开的聪明人,覃秋怡是我母亲的奶母,这两个人不会加害于你,她们也会随时传递消息给我。”
“我晓得该如何说,李远芳是鲜罗军中风头无二的少年将领,跟他扯上关系,有利无害。”
“阿柔,从现在开始,上苍对你我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希望我们可以走到最后,从我在玄武门城楼下决定救你那时开始,其实我也已经被迫上了皇帝的追查名单,记住,必要的时候,弃车保帅。”
“符缨哥哥,你可以,但我,不会。”
符缨有些惊诧,这个从来隐藏在明静身后的小姑娘,竟然对他的心意,相知甚深,说出了他想听到的话,让他呼吸一下急促起来,脸上微微有些温热。
“呵呵,总之,保命要紧,其余都不重要。”
他终于自顾讪笑,别过脸去,心下安慰自己,明柔这小丫头,一向都是如此乖怜体贴,若是这个默契都没有,那么她一回到金陵就会命丧黄泉。
“好,知道了!”
闵柔娇嗔,微笑答应着,就听到正殿外放膳的竹鼓声敲响,符缨转头看了一眼西边角门外,蓝瑶朝他摆手,示意长话短说,动作快点。
他忽然坐下来,靠近她的耳边,说:“走一步算一步吧,你的两位哥哥还不知道内廷皇垣里的血腥消息,我暂时也不想让他们搀和进来,除了保命,你留在这里也好,圣上虽然近年来年纪大了,猜疑心愈强,可还没有到嗜杀成性的地步,那晚你母妃到底怎么触怒了他,既然你活着,那就应该查证清楚,你也算是尸山血海里淌过来的人了,应该知道分寸如何行事,我就不多说了,有事你可以拜托两位司正传消息出来。”
闵柔耳边泛起一片红晕,听他说完要走,忽有些舍不得,拉着他的手,嘱咐道:“你留意一下周袆的行动,听闻权姐姐被送去了大本堂,你找个机会过去跟她打个招呼,暂时别让哥哥们知道母妃和姐姐的事,待我细细查清楚再说。”
明窗外,蓝瑶已经在招手,让符缨快走,浮光微堂主人就快回来用膳了。
“我先走了,阿柔,知道了,辽东战事很快就会让你的明玄哥哥离开金陵,李远芳估计也会被圣上扣押军中,等出了金陵我再把果妃和明静的事告诉他,你明素哥哥胆小,我看暂时就别告诉他了,免得被圣上看出什么,周袆的行动我会留意,你放心,好了,我真的要走了,保重。”
指尖温度让闵柔残留,然后,斜阳背影,只剩下形只影单,独自筹谋的孤寂。
符缨出门,见到宫正司另一位司正,一位典正,还有三位女史,正从太子永徽宫詹事府偏角门里进来,他热情招呼,假装是从春坊司出来,掏出怀中备好的礼物,精雕玉琢的虾须镯,每位女官姐姐一个,哄得这几位娘子掩面娇笑,他这才拍拍双手,回身长吁一口气,眼中满是怅惘,又微微有些欢喜,这才选隐蔽便道离开了太子东宫。
此时,蓝瑶口中的宫正司主人,扈大娘子,已经回到了浮生微堂,端起原木餐桌上专为她预备的咸淡爽口的斋饭,突然转过眼神,问蓝瑶:“那个,刚送来的鲜罗罪臣之女,叫什么,闵柔的,醒了吗,若是醒了,你去问她是否要出来与我等一同用膳,如果动不了,你记得给她留饭。”
“呵呵,大娘子,您这,不会是故意,为难新人吧,她在殆狱被折腾掉了半条命,皮都被剥了一层,这要还能动,那不成神仙了。”
蓝瑶拨了两口饭,没滋没味,清汤寡水,放下碗筷,心里盘算着晚上往哪里打打秋风去,口里随便应付着,不依不饶。
“咱们这里的神仙还少吗?”
恍惚间,手里的饭碗被夺,还没来得及护食,扈九娘已经开始收集女官们没吃完或者吃剩下的饭食,虽然十分素简,但宫中自上而下就是这个规矩,从皇帝到宫女太监,皆不可浪费粮食,违者重罚。
“你看看哪一个是没有来头的,谁不是从龙帐下跟着义军打进顺天府的老人,连满腹经纶的女史大人都是官宦富商家的小姐,刚来的这位,鲜罗虽是属国,骊兴闵氏却是震慑鲜罗半岛的世家大族,不过是在宫廷内斗中失败了的罪臣之女,说不得哪一日就成了飞上枝头的凤凰,哪一个我都怠慢不得。”
蓝瑶听着这老一套的念叨,鄙夷地飞过目光,眉梢如同轻捷的燕子,一直停留在正堂檐下的画壁竹石图上,两靥藏进不知不觉的讪笑,脸上不露声色,一副耍赖的讨娇样子。
“喂,大娘子,我这,还没吃完,你怎么这么着急拿剩饭去打发人家?”
扈九娘背着身,月白髻带垂下腰间,天青南浦髻下鸦青垂髫,暗竹素袖衫袄,水田袈裟褙子,山青水墨白绫裙,手腕上不过一串绿檀如意珊瑚念珠。
如此净洁素敛的女浮屠,日日在手下女官面前收拾残羹剩饭,捡拾桌上的饭粒子,拿着那刚刚从后宫妃嫔处得来的丝花绢帕擦拭那原木餐桌上的汤渍,蓝瑶是真看不下去了,索性将没吃几口的素膳全倒给了扈九娘。
宫正女官看出了手下不安分的贪逸心思,浮光微堂里一草一木,一针一线都逃不过她的眼睛,那紫狐裘靥皮毛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至于其他的小礼物,扈春芳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虽然皇帝戒斥得严,可宫人们毕竟三教九流,都是七情六欲的红男绿女,就连太监也不能免俗,何况这些出身良家身份不俗的女官们,她只好酽脸软言训诫道:“剩饭,小瑶,你又得了符家小崽子多少好处,眼价儿越来越高了啊,就这饭食,打仗的年月还吃不上呢,我这里是庵堂,你若想找点野味荤腥,半夜里我可没拦着你。”
“你这,说什么呢,大娘子,叫小丫头们听见,还以为,本司正,不检点。”
扈春芳最后那句话让蓝瑶不禁闹了个大红脸,傻子都听得明白,心里又嫉又恨,顶头上司这样含沙射影,她不敢立时翻脸,只好咽下这口窝囊气,赔笑反唇。
扈春芳身正清白,不怕得罪这个差点成了自己婆家表姨的贪财女人,现在若不把她这股子歪风浮靡之气压下去,以后宫正司如何管束阖宫上下,赏罚惩戒宫中几千人众。
“你还以为你是什么贞洁烈女吗?”
“哎哟哟,大娘子,您这浮光微堂虽然是庵堂,可除了您自己,我们姐妹可不是什么守节烈女,当日战乱流离中,谁不知道我这个弱女子被几个男人卖来卖去,我要谈什么贞洁,那还不如一头撞死得了。”
蓝瑶一听这话,当了真,气性上来,脸面都不要了,越说越伤心,掩袖啜泣起来。
“好了,好了,小瑶,无心之言,你也当真,覃阿嬷,文秀妹子,你们看看,刚开个玩笑说她胖她就喘上了,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