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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晶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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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晶晶!白晶晶!
风,起先是风呼啸着穿过空旷的胸腔,发出嗖嗖的尖锐声响,接着是黄沙倒灌入肺的强烈充实感,我不可思议的低头,慢慢伸展开苍白骨骼。
白晶晶!白晶晶!
他就蹲在不远处一棵枯死的槐柳上,双手贴住两颊拖长了声音喊,语调干脆而浑然没有心肺。古怪撅起的头发和嘴角沁人心脾的笑意如此浓墨重彩地隽刻于最初的记忆,我忽然听见自己微弱的心跳声,随着一声一声循环往复的呼喊越来越有力。他看到我,一跃而下,那是怎样一种张扬到令人望而欲泣的生命力啊,下一刻他的脸已经凑近我的鼻尖,如果那可以称之为鼻尖的话。
我难为情地捂住眼睛深深埋下头颅,他琥珀色的瞳仁里倒映出一副可怖的苍白枯骨,黑洞洞的眼眶里填满风沙,什么也没有。
嘿,丑八怪,我叫你白晶晶好不好?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是如何有了心跳?
他说那都不重要,没有答案的秘密才最安全可靠。我喜欢看他放肆的笑,在沙漠翻着筋斗奔跑叫嚣,我热爱他喊我的名字,白晶晶,白晶晶,和心跳渐渐合成有韵律的节拍。
他走掉的那一天告诉我,我要在这里等一个叫做唐三藏的人,我会爱上他,如果无法让他爱上我,就吃掉他。
那是第一次我鼓起勇气抓住他衣衫褴褛的半截袖口,用我枯瘦如柴的手。彼时我还未生出淋漓生动的血肉,是的,那个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可以吃人的,他用顽劣的语气低下头看着我黑洞洞的眼睛,“你需要长得好看一点,不然他看到你大概先会吓疯。”
他是谁?
唐三藏。
唐三藏是谁?
你只需要按照我说的话在这里等着。我会跟他一起来。
我要等多久?
不知道。也许一年,也许一百年,一千年,或者……
或者?
或者他半路就死了,你就不用等了。
不行,我想见你。我等不了那么久,也不想承担等不到的风险。
有差别吗?反正你已经在这里睡了万把年,不都这么过来了吗?
有差别的,你让我有了心,还有了欲望。
女人就是麻烦,我应该找一个……他挠挠头,很苦恼的模样。
一个什么?
他皱起眉头,陷入少有的缄默,大概我真的惹恼了他,于是我道歉,
我会等的。
接着我想了想又补充,我如果变得好看,他就会爱上我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他是很肤浅的人。
肤浅是什么意思?
就是只看脸,懂?
恩,那之后怎么办?
他顿了一下,大概被我问得蒙住,显然他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窃喜,竟然有一丝骄傲,
“我吃掉他,或者我跟他彼此相爱,这两个结局,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有区别吗?有吗?反正都关我他妈屁事!”他开始明显的敷衍且不耐烦,我痴迷于他每一种情绪的爆发,穷追不舍,“爱是可以选择的吗?如果我爱你,那该怎么办?”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忽然说,“白晶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爱可以剥离的。一层一层,就像抽筋扒皮,总有一天,会扒得一干二净,像你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金箍可以取下,树枝可以不吐出来,那爱呢?那爱呢?
爱可以剥离的。
我于干涸的午夜在无数男人的怀抱和血浆里拼凑起一个奇怪的问答,当每个惊恐而肮脏的眼神绝望的注视着我,泗涕横流跪地祈求时,我都会无比哀伤地向他们自我介绍,我是白晶晶,我在等一个叫做唐三藏的男人,我已经很美了,已经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他还没有来,我很想他,想得不得了。
“这位女施主如此花容月貌,敢问芳名闺字?呀,这是一张人……如此鲜艳的红床单,很衬姑娘的肤色。”
我舔了舔唇,顺手扯下撕开一半的人皮藏到帘后,转身咯咯地笑起来,他就站在那里,站在唐三藏的旁边,一点也没变。朝右撅起的古怪的头发,双手仰后驾住金箍棒吊儿郎当靠在桌沿,眼神冷漠的可怕。“又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妖精,秃驴你要让我给你说多少次才相信!这种地方能有艳遇?靠!”
“人生贵在历练,悟空,为师不可放弃每一次历练你我的机会。”
他气急败坏的转了几个圈,我趴过去好整以暇逗着和尚,他五官精致地惊人,我修炼几百年的皮囊也抵不过他眉梢眼角一个细微的流转。他讲话文绉绉却毫无禅意,看我的眼神与其他臭男人别无二致。
“小师傅,夜晚风寒,荒山野岭,何不在此借宿一宿呢?”
“姑娘说得甚是,那悟空,你去喊师弟他们过来,为师单独在这里参一会禅。”
他恶狠狠瞪我一眼,愤愤转身。我仍旧笑,笑得两颊生疼,你告诉我所有周密详尽的计划,唯独没有给我说过的是,重逢的那一天你会忘记我,这才是最不可饶恕的。我绕到唐三藏的身后,偷偷露出尖尖的獠牙,双手顺着袈裟抚上他单薄的胸口。不对,哪里不对,我敏锐的察觉出异样,他胸口的那个地方竟然如此迟缓而冷静地跳动,比刚刚你走出去迟缓地多的多。
我仿若置身冰窟,又惊出一身冷汗,我没有过心,所以知道对一个人有心跳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剖过无数心脏,所以我知道那些狂热的愿意为我而死的男人,他们的心跳是怎样一种频率,我歇斯底里咆哮出声,不可原谅,是的,绝不原谅!我要杀了他,杀了你,杀了你们所有人。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他苍白优美的脖颈下跳动的静脉多么诱人,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一张精美绝伦的皮。一张被孙悟空费尽心思爱惨的皮。多么肮脏又诡异的感情,我恶心的快要吐出来,我要得到这张皮,我要得到你。
唐三藏于艳红尖利的指甲刺进皮肤的刹那睁开参禅的眼睛,死海般平静无波的眼神里却是了然无物的空。他忽然问我,“金箍可以取下,树枝可以不吐出来,那爱呢?那爱呢?”
“爱可以剥离的。爱是可以剥离的。”我不自禁的答。下一瞬金箍迎头劈下的痛楚和支离破碎的视线里我仿佛看到他又蹲在那棵枯死的槐柳上大声喊我名字,白晶晶,白晶晶,声音嘹亮而清澈,像一首感人肺腑的歌。
如果我没办法吃掉他,也没办法让他爱上我,那该怎么办?没有第三种可能,没有。
“悟空!你怎么可以如此冲动?这位姑娘只是好心收留我们,你为何要不分青红皂白赶尽杀绝呢?”
“她要吃你啊秃驴!没看到那副獠牙吗?没看到你坐着的毯子是人皮么?没看到我们现在深陷妖精窟么?”
我慢慢褪尽血肉,耳边渐趋沉寂,他大咧咧地蹲下来仔细打量着我,“喂,丑八怪,你叫什么名字?”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有,你是这般绝望啊,绝望的一路抛弃又一路生长,一路遗忘又一路设障,爱是可以剥离的,我是你从自己身上生生剥离下来的,对那个人刻骨又伤人的爱。原来的我不过是戈壁滩下风化亿万年的一副枯骨,没有记忆,没有名字,什么都没有。我至始至终不过是你寄存一样感情的容器,还有无数个这样的容器。
我笑着摇头,黑洞洞的眼睛什么也没有,我在你倒映的瞳孔里又看到自己丑陋的样子。
爱是你设给他九九八十一难的所有关卡。
没有下一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