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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咸 ...

  •   人间的那一场大乱很快平息,新的王朝开始。有臣子上书天听,请旨修生养息。新王自然许了。由此又想起一些前朝旧臣,甚赞其才华风骨。尤其是宁璞,英勇善战,在大军进城前,妻女未免辱,皆投水自尽,尸首也不得。他一人坐在正厅,面对前来的敌军。
      遂赐下忠勇匾额,三次请他出山为官,方才勉强答应。
      匾额赐下的那一日,是吹吹打打地送上门的,跟娶新娘子似的。
      阿毓领着阿欢上街看热闹,两个人手里拿着又酸又甜的果脯,高高兴兴地跟着游街。
      越临近宁府,人便越多。阿欢年纪尚小,她紧紧拽住阿毓的衣角,有些怕了:“阿姐,阿姐,人好挤啊。”
      阿毓停住脚步,把她抱了起来:“阿姐抱你。”
      她的面孔比三年前多了几分人的生气——至少在微笑时并不可怖:“我们去看热闹。”
      阿欢的果脯早已经吃完,此时眼馋阿毓手里剩下的:“热闹比阿姐的果脯还好吗?”
      阿毓低声说:“比所有的果脯都好。”
      阿欢望着她,满脸怀疑。
      “果脯是最好的。”她郑重其事地宣布。
      阿毓摇了摇头,她觉得这句话很耳熟,很不吉利。
      他们很快到了宁府,门前已经围了一大群人。宁璞站在门前,再一次推辞这块匾额。双方三请三辞,总算结束,围着的人终于可以轰然欢呼。
      阿欢睁大眼睛看着:“阿姐,阿欢害怕。”
      “阿姐,阿姐!”
      阿毓一声不吭,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匾额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时裂了几道缝隙。人群惊呼一声,有人尖叫了一声:“木块渗出红水了!”
      阿欢看不到,只是突然感到非常难过:“阿姐,想哭。”
      她不敢再看,缩回阿毓的怀抱。

      宁府有鬼。
      连宁璞都深信不疑地请了几个很有名气的风水先生,围着府邸作法。这些人擅长算命测字,而对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鬼,却是毫无办法。一行人在府里吃吃喝喝跳跳大神地混了一个月,向宁璞保证,贵府的鬼,已经尽数被灭门了。
      这阵子,朝堂上闹哄哄地吵做一团,争论宁府有鬼的征兆。
      这行风水先生总算说了句好话:“宁璞先生要出山,前朝旧鬼甚为惊恐,故在此兴风作浪。”
      人总不能输给鬼,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当夜,宁璞设宴谢过诸人,回到府里。他刚刚进门,便听见支撑府邸柱子的哭声,不仅如此,花园的假山在哭,金鱼在哭,连水井都在呜咽。它们的眼泪渐渐由透明变红,一片凄然。
      风水先生依旧得意洋洋地自夸自卖:“您瞧瞧,可不是安安静静的?宁大人阳气重,鬼啊妖的怎么敢近身?”
      宁璞望着他们,风水先生的脸上也流下血泪,滴进他笑嘻嘻的嘴里。四周的仆役紧张地望着他们,一样满脸血痕。
      他压抑住尖叫,如同许多年前望着清羽和孩子一般冷静。
      他尝到了自己的血,咸涩无比。
      红色的血泪一路追随着他们,哭声里存放了许多年的失望。头顶上方的月亮也渐渐变作古铜色,叫人感受到彻骨的寒冷与孤独。
      “好了,”他说,“请回吧。”
      风水先生惊愕地望着他,他微微一笑:“你们做得很好,改日必将登门道谢。”
      宁璞坐在书房里,狼毫上是黏黏的血色,在一叠宣纸彻底染红前,敲门声响了起来。
      与此同时,书房的血色迅速地散去。他们来了,宁璞倦怠地想,又来了。
      一个年轻的道士站在他面前,向他行礼:“好久不见,居士家门又有纷扰。”
      宁璞定定地望着他,声音沙哑:“为何?”
      道士长叹一声:“因为还差一味咸。”
      “咸?什么是咸?”
      “血是咸的。”
      宁璞沉默了一刻,回答:“我做不到。”
      道士的嘴唇向上勾起,做出一个笑的表情:“居士反悔了吗?”

      五味居里的人很多。然而人虽然多,却并不吵闹。能出入此处的多半都是新贵,新贵是很要一些优雅作脸的。
      几处玻璃屏风后头,有几个隐隐绰绰的美人,弹着时新而雅致的小曲儿。跑堂也不像别处的咋咋呼呼,他们走路时背很直,脚步很轻,说话总是恰到好处的讨人喜欢。
      这里的菜色自然要脱俗,红烧肘子是万万上不得桌的,若真要与猪蹄扯上关系,也得用清明前的龙井腌一腌。
      阿欢在五味居的厨房里转悠,她懒得去瞧那些好看的菜色,只围着一口吱嘎作响的锅子,那是阿毓在炸酥肉。
      “想吃!”她歪着脑袋,吮着手指,笑嘻嘻地说。
      阿毓想了想,拈出一条:“最后一块。”
      她忙不迭地点头:“最后一块。”
      厨房里还有其他厨子,他们低着头做着活计,仿佛听不到这两人的声音。
      她摇摇头,一面递过去一面叹息:“你骗我,你还是要吃的。”
      阿欢蘸了些许椒盐,一口咬住,毫不在意地辩解:“阿姐也吃。”
      阿毓叹息着摇摇头。
      窗外响起了雨声。
      “阿姐,下雨了,”阿欢吮着手指,“晚上要吃烤鸭子。”
      阿毓想不出这两者有什么联系,阿欢天真烂漫地补充:“阿兄从前说,下雨了就要吃烤鸭子。”
      这句话实在不能打动阿毓,因为阿欢打着“阿兄从前说”的名号厚颜无耻地讨要过诸多吃食。阿毓不肯上当:“阿姐说了,下雨天只能吃青菜面。”
      阿欢垮下脸,愁眉苦脸地思念起来:“阿兄什么时候回来啊?”
      阿毓冷酷地察觉到她想念背后的意图,不肯搭理她。于是阿欢叹息着感慨:“阿姐讲阿兄的故事嘛。”
      阿毓的酥肉炸完了,她丢下油锅,留给厨房的学徒去收拾。
      “没什么好讲的,都讲过几回了。”
      她跨出门便再不见人影,阿欢只好拿着一袋子糖在厨房里换了乐子:“阿欢讲阿兄的故事,大家听阿欢讲故事。”
      厨子们照旧低着头,默不作声,专心致志地望着手里的活计。
      阿欢流利而清晰地背诵这:
      “从前有一棵桃树,吸天地精华,过了许多年,终于成了精。有一天,它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群人竖起锦帐,有几个好看的小姑娘在里面游戏。她们带着甜甜的酒,一不小心泼在土地上,桃树伸出根去喝,发觉世上竟有如此美好的东西。它落下了几瓣花,小姑娘吃吃笑起来,比酒还要美好。”
      “你们猜,桃花树是谁?是阿姐。”她说,“而阿兄是一个厉害的人,不老不死,还能养妖。那一天,他藏在桃花树后,问桃花妖,那个小姑娘漂亮吗?那是他养的一条金鱼,如今修炼作人,叫做清羽。”
      阿欢嚼碎了一颗糖瓜:“阿兄告诉桃花妖,他要把金鱼送给一个知己。”
      “阿兄把清羽送走后,才发现这是他有生以来做得最错的事情。而金鱼也爱慕上阿兄的好友,也再不肯再回来了。都说人妖殊途,不得长久,于是她舍弃了妖身,做了一个凡人。”
      “有一天,军队打进这座城。他以为自己的妻子依旧是妖,便让她带着女儿从水里游走。若金鱼不舍弃妖身,兴许尚可一试。她用一丝残魂来找阿兄,求他救救自己的孩子。”
      “救活死人,需得一命抵一命。金鱼不知道自己已死,阿兄也不忍告诉她。他是一个心软的人,所以他做了和清羽一样的傻事。”
      “你们猜,阿兄死了么?”
      厨房里依旧没有一个人搭理她,阿欢习以为常,开开心心地演着独角戏:“阿兄没有死,阿兄不是凡人,怎么会死呢?他只是走了。”
      “阿姐是桃树妖,你们猜阿欢是什么呢?”
      “哈,阿欢也是桃树妖么。”
      一个小孩子能口齿如此清晰伶俐地说这些话,是件很稀奇的事情,它不像出自于孩子之口,更不像出自于木讷的桃树妖。
      阿欢统共只会讲这一个故事,现在表演结束,便神思劳虑,不得不安静了下来。
      她把糖瓜扔到点心盒子里,冲着一群沉默的人说:“阿兄什么时候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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