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上善九月

2、麻吕秀秀（一）

　　云荒山中。

　　夜幕渐渐笼罩，黯淡，无光，无惊，亦无澜。

　　混沌之中，沉梦缓缓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不可视物。

　　他转头看了看这空洞的虚无，无言语，也未慌张，闭上双眸，轻车熟路一般，心念一动，便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屋中。

　　熟悉的感觉——

　　窗外，远处云梦大泽映出九天之上缥缈月光，水天一色，平分秋毫，云雾缭绕下，恍如仙境。

　　“此景，甚好。”

　　沉梦挥袖，烛火闪动，不点自燃，屋子里一下亮堂起来，香炉里的檀香也飘出袅袅青烟，那桌柜上摆放的古琴被光映得忽闪忽闪，显得更加沧桑。

　　这是他还身为人类时从夏朝王宫里带到身边的唯一的东西。

　　轻拨了几下琴弦，古琴奏出婉转之音，与这屋中的光景形成一幅温馨的画面，好似隐藏了无尽的魔力一般，舒展着蜷缩的心神，使万物都慢慢归于安宁。

　　环视四周，沉梦露出满意的微笑，伸出手，一杯尚在沸腾的清茶出现在他白净又修长的手中。

　　打了个呵欠，沉梦慵懒的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揉了揉太阳穴：“怎么时间久了，连作梦都如此疲惫？”

　　不错，这里是他的梦境。

　　自从三百年前，沉梦被自己所救下的那只九尾白狐硬塞了个仙桃进了嘴之后，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便已飞升成仙。

　　而后也灵台清明起来，发梦之时可知晓，梦，乃是虚幻之境。这也算好事一桩吧，得了便宜。

　　此境为虚梦之境，覆盖了以他居住之地为中心的方圆十里。

　　虽为虚梦，可若是沉梦愿意，这里的四时之景便可同外界一模一样，如这云荒山上有活物经过这十里内，此虚梦之境也会有。

　　沉梦可看得到它，它却看不到沉梦，若要看，也只是能看到此刻在床榻上安然入睡的沉梦。假使想要看到此刻正在饮茶的沉梦，因要入其虚梦之境，只能为魂体状态，或者是比沉梦道法高深之仙或者妖才可。

　　此境既然为他所创，那他自然而然也可随心控制，幻化出来任何东西——
　　这便是上仙之神通。

　　伸手焉来之物，真是感觉极好。

　　想到这里，沉梦又一挥袖，四周窗开，清风徐来，裹着屋中的檀香青烟似轻纱一般，化成千丝万缕。

　　可是忽然，他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收手，腰间挂着的雕刻着一只小白狐的玲珑烟罗玉幽光一闪，那袅袅的轻烟似乎不受控制一般，自己浮动起来。

　　“公子又在品茶。”

　　一个女子的说笑声传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若是这四海八荒的茶被你尝个遍，也算没白作此梦。”

　　话声落地，一个皮肤白皙，朱唇皓齿的女子出现在沉梦眼前：这便是罗娑。

　　只见她身着轻如蝉翼的素纱裙，长发如瀑垂到腰身，浅笑之间，眼波流转，向着沉梦踱步走去。

　　“此话差矣，但凡知晓，皆可捏造，若是未知，徒手无劳。现世中未曾尝遍，梦里怎可尝遍。阿罗，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事？”沉梦望着眼前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妙龄女子，露出笑来，有些诧异，似乎又合情合理。

　　罗娑走到他身边，一行礼道：“公子你看，有客人到了。”

　　话音刚落，只听门吱呀一声，便被人推开来。沉梦放下茶杯，整理好衣衫正襟危坐，等待着这位不速之客。

　　来者是一个星眉朗目的俊秀少年。

　　少年面色有些苍白，身材看似强壮，实则其内已经十分虚弱，似乎在以某种心念力强撑着。他张望了一番，也看到了小窗下正在瞧着他的沉梦。

　　虽为早春，可沉梦却穿着单薄的墨色衣衫，衬的他皮肤犹为白净，五官也更加清秀。彼时乌黑深邃的眸子中，有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疏离之感与缥缈之意，让人捉摸不透，就如同拜见仙者时让人肃然起敬，又诚惶诚恐。

　　而他身旁的罗娑，更是如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精致的五官，淡然若水的表情，仿佛天地色变，她也宠辱不惊。
　　少年一琢磨便知，那窗边椅上之人必定是沉梦上仙了。

　　望着沉梦，他的眉头又蹙的紧了一些，心里想着，这沉梦上仙与身旁的姑娘，虽然气质非同凡人，可样貌看起来也比我这尚未及冠之人也大不了多少，真的如谣传那样无所不能，帮我了却最后的心愿么？

　　倘若托付错了人，那秀秀她……
　　可是，他也是走投无路，这个世间，他也再没有能依靠之人，不然也不会来苦苦寻求别人相助。

　　时间已寥寥无几，他却还在原地，等待着将死之期。

　　想到这里，少年心里的焦灼之感更甚，一下跪在了沉梦面前，哽咽着道：“上仙还请救救我那可怜的妹妹，去刀山火海我也毫无怨言，只可惜已命不久矣，护不了她周全......”

　　沉梦起身扶起少年，示意他坐下：“你莫要着急，离天亮还有些许时辰，足够了，你且慢慢道来。”

　　少年抬头，眼睛泛红，用双手揉了揉沾满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脸颊，心里似多了些许宽慰，表情慢慢舒缓下来，起身作揖：“谢谢上仙，谢谢上仙......”

　　窗外月色正浓，而那云荒山中此起彼伏的虫鸟蛙鸣与云梦泽的澎湃波涛此时恍然也安静下来几分，似乎也在同沉梦罗娑一起认真的听着，少年即将要诉说的人生憾事与毕生所愿。

　　人，总是爱拿顺其自然当做洒脱的借口，其实不然，那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为力，找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

　　平静了几分之后，麻吕理了理思绪，便开始同沉梦与罗娑道起往事——
　　他是一个孤儿，准确来讲，他是在六岁那年成为了孤儿。

　　寄人篱下的日子已经过了七八年了，这么多年来别人都这么喊他，他已记不清自己姓什么，原本的名字叫什么。

　　虽说是自己的亲姑母收养了他，但却没把他当自家人，而是同下人一样使唤，和他们同吃同住，一起做苦力。

　　想到这些年自己的境况，麻吕也只能安慰自己，他只是个孩子，如何与天斗，与命争？

　　所幸的是，那些与他同吃同住的下人，看他身世可怜，倒是动了恻隐之心。他若是有什么困难了，做不动的活，搬不动的东西，能帮就帮。

　　这些待他比自己亲姑母的外人，反而让他感受到了人间温情。

　　清晨，太阳刚出，散发着微弱的晨光，便有人唤他——

　　“喂，小麻吕，赶紧起来陪小姐念书去了，迟了又该被夫人教训了。”

　　“哎，来了！”

　　麻吕赶紧穿好衣衫，跑到门口候着，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是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以一顿饭为代价。

　　当年的情景依稀浮现在眼前：

　　“喂，小麻吕，听说夫人最近在发愁请不到书童，你不是一直想念书吗，不妨去试试。”

　　“可是，夫人她，我......”

　　“别可是啦，好歹也是你亲姑母嘛，错过了这次大概你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了！”

　　麻吕想了想，那个通知他的在前院打杂的小哥说的不错，大不了被教训一通而已，而错过了这次，大概他一生也真的是很难再有机会了。

　　必须要去试一试啊，虽然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希望。

　　于是，麻吕赶紧做完手中的事，等到中午闲暇之余，找到老管家，问小姐是不是缺书童，他想去试试，争得到夫人同意。

　　老管家心道，这些日子夫人发愁自己也不好过，这不整日里对他也没好脸色，不如早日了结此事，于是便答应愿意帮麻吕去同夫人说道说道，顺便也让他欠了自己一个人情。

　　寒冬腊月的天气，天，惨白惨白的，麻吕轻轻吐出的呵气，似乎都要结起冰来。光秃秃的枝丫上偶尔被顽皮的孩童丢上去一两个石子，惊飞几只麻雀。

　　在外面不知候了多久，夫人才把他叫过去，斜眼瞧他道：“就你，什么都不懂的小子！一个下人而已，还想跟小姐去念书？！”

　　麻吕站在那里低着头，一言不发，手却紧紧握着自己的衣角，都起了褶皱，此刻的他真的觉得，若有比这寒冬更冷的东西，那便是姑母的眼神。

　　还是老管家说了句话：“夫人，现在老爷的生意刚有起色，我们又换了大房子，多余的下人都请不起，何况那书童了。您看，您想要小姐有个知识渊博的书童才会体面，可现实情况有点......”

　　“这......”夫人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似乎也拿不定主意了。

　　“夫人，我可以每天少吃顿饭，让我当小姐的书童吧......”麻吕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甚至有些嗫嚅。

　　姑母不允许他唤她姑母，也不允许他喊自己的妹妹为妹妹，只能喊小姐。
　　“哎，算了算了，你收拾收拾，跟小姐去念书吧。但是，千万别忘记了你说过的话还有自己的身份！”

　　夫人瞥了他一眼，不愿再看。仿佛多看了一眼就能脏了自己的眼睛一般，转身回房歇息了。

　　这时候管家才咳了一声，故作姿态的提高音调对他道：“下去收拾收拾吧！我可告诫你，在学府不能喊小姐，要喊少爷，如果让那教书的夫子知晓小姐是女儿身被遣送回来就打死你！记住没！”

　　麻吕此时有些恍惚的愣在原地，他原本以为即使自己再努力挣扎，也终逃不过宿命。可如今，竟然博得了去念书的机会！这是他做梦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他用力掐了下自己的胳膊，直到痛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可以念书了......？”

　　“在这里愣什么，赶紧走，我可没时间跟你耗着！”老管家看麻吕不应答，有些不悦。

　　“是是，谢谢管家，谢谢管家......”

　　纵然管家并非真心想要帮他，还威胁他，可是他不介意，他只记得若不是管家这句话，恐怕一辈子都难有机会识得字，念得书了。

　　在千恩万谢之后，他便立刻回去收拾东西，跟着小姐去念书了。

　　这便是故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