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回到过去》云上君子

3、籽秋

　　找到了。

　　吴桐拧住刹车，徐徐停了下来，扭头仰望那家店的招牌——丰园炒饭。

　　人还是跟以往一样多，那边的初中，这边的高中，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学生来吃饭，皆因这家炒饭好吃且分量十足，声名远播，就是有点小贵。初中那会，吴桐和周籽秋大约每周都会来一次。他们倒是想天天吃，吃不起啊。

　　家乡的味道大概是最为勾人心魄的因素之一，当年摆在面前的盘子里那大块大块的牛肉如今仍历历在目。吴桐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他是初三转学后，才学会一个人吃饭的，也学会了一个人骑车，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做作业，一个人守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他曾经是那么地害怕寂寞啊！他曾经那么不舍身边的每一个人离去，他曾经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空荡荡的自行车后座，甚至空荡荡的街道，心都会揪得生疼生疼，泪水怎么忍也忍不住。他曾经，坚定地拒绝失去，爷爷，奶奶，周籽秋，无论哪一个，如果有一天消失在他生命中，他一定无法在没有他们的岁月里苟且下去。

　　吴桐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死亡是什么了，没体会过，没见证过，但他就是知道，死亡意味着再也见不到。

　　他也知道，爷爷奶奶年纪都大了。

　　“要是哪一天，爷爷奶奶不在了……”吴桐和周籽秋聊天素来百无禁忌，“那我也不活了。”

　　周籽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那我呢？”

　　“啊？”吴桐傻傻问道。

　　“你不活了，我怎么办？”周籽秋眨巴着澄澈的眼睛看着他。

　　“哎？”吴桐挠了挠脑袋，以他还没发育起来的智商费劲地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怎么办？”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啊！

　　“傻啊你，我们大家都不要死不就好了！”周籽秋说。

　　“嗯……对！”吴桐笑了。

　　我不相信。我不承认。我不接受。

　　可时光的流动不会停止。

　　一度以为自己做不到的，生活都会教会你如何做到。

　　是自己比自己想象的更坚强，还是更脆弱？

　　难道，这就是长大吗……？

　　不知不觉地，就习惯了。心痛着痛着，就没那么煎熬了。一个人，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也许有如截肢。拥有的时候，察觉不到，失去的一瞬，生不如死，天长日久后，一切回归平静，以至于都快忘了，本来的感觉。

　　吴桐把自行车停靠一边，挤进店里，仰头浏览起墙上的菜单。招牌还是那两个——牛肉炒饭，牛肉烩饭。

　　每回来这里，吴桐都会陷入选择困难症当中，两种都好吃，但论味道炒饭更胜一筹，论牛肉的分量，则明显是烩饭比较多，简直是世纪难题。

　　“你是不是傻，炒饭烩饭轮着吃不就行了吗？又不是以后都不来了。”周籽秋给他出主意。

　　“那我这次点炒饭还是烩饭？”吴桐问他。

　　“……抛硬币。”

　　“没有硬币。”

　　“我这有。”周籽秋说着就掏裤兜。

　　“不抛，抛了会后悔的！”吴桐严词拒绝。

　　“……你到底想怎样？还吃不吃了？”周籽秋神烦他。

　　“吃！”吴桐认真地点头，“民以食为天，天大的事当然要考虑清楚！”

　　“我服了你了，”周籽秋叹口气，走到厨台前，对正在麻溜地炒饭的老板说，“老板，来一份牛肉炒饭，一份牛肉烩饭。”

　　“哎——你怎么就点了！我吃不完两份啊！再说我钱也不够——”

　　“两份咱两一起吃，皆大欢喜，你这脑袋瓜读书读痴呆了吧！”周籽秋嫌弃地瞥他一眼。

　　“你早这样不就好了。”吴桐灿烂一笑。

　　周籽秋看了他一会，感觉哪里不太对劲，“等等，你就指望着我这样做是吧？”

　　“哪有，你自愿的，别冤枉我啊～”吴桐一摊手。

　　“哎哟，可以啊你小子，啥时候变得这么心机了，学坏了你——”周籽秋作势就要动手。

　　“别闹啊，这里人多，把人家饭摔了可赔不起啊。”吴桐有恃无恐地提醒他。

　　“大不了留你在这洗碗，”周籽秋冷笑一声，“你等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要收拾你机会多的是。”

　　从那以后，吴桐过上了炒饭烩饭都能同时吃到的幸福日子。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要再度面临当初的选择。

　　“老板，来一份牛肉炒饭，一份牛肉烩饭。”

　　吴桐还在对着墙发呆，一道声音在身旁响起。

　　一模一样的字句，一模一样的语调，只是声音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磁性。

　　吴桐猛地回头。

　　周籽秋。

　　他也看到了他，眼里掠过一丝复杂的……讶然？

　　“籽秋！”

　　吴桐禁不住地涌起一股欣喜，可以吗？可以回到过去吗？可以的，可以的……吴桐决意不再管什么面子，什么气氛了，他要过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吴桐的脚刚抬起，就骤然憋了回去。

　　他看到了，紧跟在周籽秋身边的，一个女孩。

　　就是刚才11班教室里的那个女孩，可那会儿吴桐没有过于留意。

　　似乎瞬间明白了。

　　这大南方，9月还是下火的天气，吴桐却觉到了阵阵凉意。

　　这他妈比教室门口还尴尬。

　　吴桐强迫着自己挤出一抹笑意，“这么巧，来吃饭啊？我吃过了，你们慢慢吃哈。拜。”他边挥了挥手边往外走，迫不及待地奔向自己的自行车。

　　身后，隐约能听见女孩的声音，“周籽秋，他是谁啊？”

　　吴桐想把耳机戴上，屏蔽一切外界的音量，可更想快点骑着自行车头也不回走，偏偏这破自行车挑这会儿出毛病，钥匙横竖插不进去，好不容易插进去了又横竖拧不开，吴桐真想当场把这玩意儿砸成两半。

　　然而他怂，还穷，砸不起。

　　周籽秋不声不响地看着吴桐的背影，看他出去，看他开锁，看他娴熟地跨上自行车，看他呼呼用力赛车似地蹬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他。“……周籽秋？周籽秋！”女孩叫了他N回，周籽秋才扭过头来，“干嘛？”

　　“他谁啊？”女孩问。

　　“旧同学。”周籽秋说。

　　“你不是不爱人家叫你籽秋吗？”女孩才不在意吴桐是谁，她在意的是这个问题。

　　籽秋，籽秋，多好听啊。

　　多文艺，多浪漫，多富有诗意。男孩子，而且是一个足球踢得好的男孩子，很少会有这种名字。

　　但这不是她喜欢周籽秋最主要的原因。因为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他高？他帅？他是足球队队长？他性格好？

　　因为青春的悸动？

　　要说帅，周籽秋远远不属于校草级别的，他不是夸张的令人一眼惊艳，而是一种经时日渲染的潜藏的魅力。

　　拥有发现美的眼睛的不止她一个，就他们班，暗恋周籽秋的女生就有好几人。但学生时代纯真而朦胧，女孩子更是害羞与矜持，又或是自卑，少女情怀最多在闺蜜中偷偷分享，何况高三到来，对成绩的追逐、对前程的担忧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谁又有太多的心思在这上面呢？

　　她不同，她成绩好，人缘好，长得也好，她有足够的自信，配得上他。

　　周籽秋对女生总是有种淡淡的疏离感，礼貌，却很隔阂，好像在明晃晃地告诉你，你和他不是同一个世界。她不死心，班里又一次调动座位时，她私下让班主任把她调到周籽秋前座——班主任自然是不晓得她真实目的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她看似漫不经心的孜孜不倦下，一点一点地踏入了周籽秋那一度封得严严实实的领域。

　　特殊的人总该有特殊的称谓，她在日记本里一直悄悄地叫他籽秋。

　　然后有一天，可能是一时脱口，也可能是她潜意识里想试探，她叫他，“籽秋。”

　　周籽秋陡然看向她，眉间拧了起来，不深，却让她心慌，“叫我周籽秋。”周籽秋的声音很冷。

　　她闭了嘴，心里是止不住的委屈。

　　接下来吴桐没再上过4楼，但抑制不住时不时往窗外看去的冲动，尤其是每次在教室吃晚饭时，看着外面的学生来来往往，幻想就会在思绪的角落暗暗地萌芽，走过的人里，会不会有他？他会不会也透过窗户看进来？他会不会每次上楼看到楼梯旁的3班时，也好奇他在不在？

　　他为什么，不来找他？

　　沉默，就是答案吧。

　　胡思乱想够了，吴桐就惯例般嘲笑自己一番，继续投入无边的题海中奋笔疾书。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多年后吴桐才明白，奶奶大概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在古代中国，读书指的不是纯粹的读书，而是仕途，这句话是体现了传统的价值观——只有仕途才值得追求。为什么唯有读书高？因为理论上，仕途只能通过科考去达成。

　　奶奶的误解导致了吴桐的误解，打小起就觉得看书是件正经事——看课外书。可那时候买不起，没事就往书店跑，一站能站一下午，看得懂的都看了，看不懂的也逼着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