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回到过去》云上君子

25、剧中人

　　奶奶对吴桐说，爸爸大难不死，躲过一劫，那女人，没了。

　　他看到那女人的遗体躺在推车上，被医护人员推出，脸浮肿得认不出来——她以前是模特，身材高挑，人也俊俏。

　　这就是死亡。

　　没有背景音乐，没有慢放镜头，没有煽情台词。这就是现实的死亡。

　　吴桐对此，毫无感觉。

　　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一个人死了，他毫无感觉。他只是为了安抚奶奶，刻意作出遗憾的表情。

　　吴桐感到了人心的可怕。或者说，他感到了自己的可怕。

　　事情的起因，不是车祸。

　　而是谋/杀。

　　还是买/凶/杀/人。

　　没有人跟吴桐详细解释过前因后果，吴桐全是靠听大人们聊天断断续续地听来的。

　　吴桐父亲的生意，从最初的饭店，慢慢转到了夜场——夜总会、酒吧之流。闯荡多年回来后，凭着经验和人脉，他进入当地一家规模不错的夜总会当经理，把吴桐后妈也捎上了。这些事吴桐是知道的，爹妈还没少带他去那些场合玩，一群□□白道的人聚在一起纸醉金迷、群魔乱舞，男人大腹便便、女人性感妖娆，可吴桐就是不来电。

　　本来吧，吴桐觉着，这种四五线小城市，再怎么“规模不错”，再怎么“□□白道”，也跟过家家差不多，小打小闹的，一个叫起来响亮无比的经理、老总，月薪可能还不及大城市的普通上班族。

　　事实证明，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一个小水塘也能掀起大风浪。据说吴桐他爹和他女人在公司里过于嚣张，势力膨胀太快，威胁到竞争对手的地位和利益，想赶他们赶不走，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买/凶意图直接干掉吴桐他爹一了百了。他后妈是顺带的，总归要杀人，就两人一起杀了吧。没想到，谁都没想到，首要目标没捅死，把附带目标捅死了。

　　听到这故事的吴桐，心情一言难尽。他一直以为琼瑶式恩怨大剧只是传说，离他非常遥远。一不留神，自己就成了剧中人。

　　生活比小说更精彩啊。

　　这件事操碎了奶奶和爷爷的心，吴桐父亲没别的本事，就是会泡妞，和拖累老人。奶奶的风云回忆录里，这个家所有的悲剧，都起源于他父亲。

　　后妈的母亲从老家赶来了，抱着后妈一岁不到的儿子哭得昏天暗地，奶奶安慰她，找人安排葬礼，还得打官司，抓凶手，父亲没医保，又得借医疗费，公司同事亲戚朋友，可吴桐父亲出了名的借钱不还，早已信誉扫地，那一阵子，吴桐家闹得鸡飞狗跳。

　　这些都不算什么，让吴桐崩溃的，是此事的后续反应。

　　爷爷也不行了。

　　父亲丧偶，奶奶丧偶，奶奶受的打击尤其大，爷爷和她没领结婚证，却一起走了一辈子。

　　还有吴桐。说实话，他对父亲的感情很淡，淡得很难激起什么涟漪，可爷爷的离去，造就了很多个夜里对他纠缠不休的梦魇。

　　吴桐生命里，父亲的位置一片空白，爷爷就是他的父亲。不，爷爷比父亲还亲。

　　吴桐最过不去的坎，是他还没上大学，还没成家，还没立业，还没光宗耀祖……还没从熊孩子成长为一个有担当的大人，还没孝顺爷爷多少，他就不在了。

　　容忍他的任性的爷爷，在他被奶奶罚跪时悄悄地让他起来休息一会的爷爷，替他洗他不愿意洗的鞋子的爷爷，每天送他上幼儿园的爷爷，睡前替他赶蚊子的爷爷，他考到好成绩就满大街去炫耀的爷爷，得知他被同学欺负，亲自到学校去警告那些坏孩子的爷爷，勤勤恳恳做了大半辈子生意，挣了不少钱，老来却一件新衣服都不舍得买，天天穿自己儿子旧衣服的爷爷，时而跟奶奶拌嘴，奶奶真的生气了，又忙不跌去哄的爷爷，曾伟岸无比，撑起吴桐整片天空，却一点点地变佝偻，还因为不肯花钱治病而瞎了一只眼睛的爷爷。

　　那个，孩子气的爷爷。

　　他几乎还记得，上一次和爷爷吵架时的情景。

　　那以后，在街上看到颤巍的老人，吴桐都会涌起一阵愧疚。

　　子欲养。

　　人生最痛，无非是没有重来的机会。

　　屋漏偏逢连夜雨，要债的也上门了。

　　在吴桐生下来之前，他家的债就欠下了，而且从未还清过。小时候，吴桐是人来疯，特爱接电话，铃声一响就蹦跶过去，奶奶都不让他接。长大后，奶奶告诉他为什么。

　　那些电话全是催债的。

　　父亲年轻时做生意，想干大事，猛地借了不知多少万，在那个年代，万这个单位可说是天文数字。可惜，他有挣大钱的心，没挣大钱的脑子，生意失败，留下一屁股债，乍看潇洒的走南闯北是不得已而为之，躲债去了。

　　狗改不了吃屎，吴桐只想用这话形容这个男人。他去了外边那么多年，东山再起了无数次，换过无数生意搭档，每次不是被坑就是被骗，然后就是亏钱，亏钱，亏钱。一切无底洞，都靠爷爷从前做生意的积蓄和奶奶的养老金去填补。

　　再填也填不完巨额债务，还不上，只有躲，躲，躲，拖，拖，拖。

　　那个男人甚至还变本加厉，有一次在外边坐了牢，灰溜溜地回来时剃光了头——牢里剃的，吓得奶奶赶紧把他塞家里不让他出门，怕被街坊邻居看到，闲言碎语又得满天飞。

　　因了这段黑历史，吴桐哥哥毕业后考公务员，面试笔试分列一二名，愣是在政/治审/核这一关被对手挖出了家底，黄了。

　　初三的一天，不记得是哪个月份，却记得是星期一，要升旗，音乐响起时，吴桐岿然不动地坐在教室里，等所有人都集合到操场上时，吴桐走到教室后面，推开窗，踏上桌子，爬上窗台。

　　那是5楼。吴桐往下望去，离地面很高，地上空无一人，操场在教学楼的另一面。

　　跳吧。吴桐心里的声音幽幽响起。跳下去，无尽的痛苦，就可以结束了。

　　他没有信心，他真的没有信心，能够克服将来注定接踵而来的艰难困苦，唯有磨难与煎熬是永恒的，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心甘情愿地经受这些折磨？

　　他没有信心。

　　他没有信心，自己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能有修复的一天。

　　家里的事，吴桐不往外边说。外边的事，吴桐也不往家里说。

　　吴桐是带着一身光环转到这所重点初中的。他小学到初中期间奖状不断，从学校的三好学生，到参与各种竞赛所获的名次，加上本身成绩拔尖，没费太大劲就被这所初中接纳了。

　　他没预料到，新的班主任是个很有想法的老头子，居然在他到来的前几天，在班上给他铺了个前奏。班主任滔滔不绝地介绍，这位新同学成绩如何优秀、表现如何卓越、获得的奖项如何不计其数……中考比拼的就是重点升学率，他觉着自己意外地捡到了一个宝。

　　班主任作孽，受累的是吴桐。初来乍到，班长热情地接待他，吴桐真诚地觉得，大家都挺好的。过了一阵子，才辗转得知，以班长为首的一群学霸，在背后将他攻击得体无完肤。

　　吴桐有点迷惘。

　　他努力地想融入新环境，新圈子，如履薄冰，如涉深渊，每天，别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一道笑声，都能让他胆战心惊，立即反省自己，是不是哪方面没做好。

　　他依旧笑得灿烂，他毫无违和感地和学渣们混在一起，但是，没有人能懂他。

　　没有人，能说上一句心里话。

　　夜里，吴桐躲在被窝里哭，越强行压抑，便哭得越停不下来。他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这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他一定会熬过去的，他一定能熬过去的。

　　可是。

　　这黑暗，真的好黑啊。

　　说好的黎明，到底何时到来呢？

　　吴桐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把他推上了那个窗台。

　　每一件事，细想起来，都没到无法承受的地步，他可以忽略冷嘲热讽、流言蜚语，一笑置之就好，他可以接受家里的变故，债这么多年都欠过来了，何况他早就习惯了一个怪异的家庭，他可以缓解爷爷去世留给他的伤痛，他可以忍受变得愈渐神经质的奶奶……

　　他无法直视的，是那股如影随形的，绝望。

　　阳光之下，它温婉地给欢笑让步，安分守己地隐藏起来，而一到夜晚，寂静无人的时分，不得不正视自己、与自己对话之际，它就从容地蹿出来，缠绕在他身旁，款款地低声耳语——你摆脱不了我。

　　你摆脱不了我。

　　除非，先摆脱你自己。

　　什么是乐观？

　　什么是悲观？

　　那一瞬，他分不清了。

　　原来，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乐观啊。

　　吴桐迈出一只脚。

　　他的右脚悬在空中，主动地抛弃了着力点。一种奇异的感觉流遍他全身，那是……死亡的预感。

　　这么高，一定会摔死吧。

　　会疼吗？

　　会砸得血肉四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