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回到过去》云上君子

13、出名要趁早

　　对W高，这个亚军，则是结局。

　　不，不是W高。

　　对那几个高三的球员，是结局。

　　对周籽秋，是结局。

　　“籽秋。”看着一步步走到面前的周籽秋，吴桐担忧地开口。

　　周籽秋脸色很平静，只是非常轻微地，叹息了一声。

　　吴桐走近两步，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

　　他宁愿周籽秋像7岁时一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然后，明天再来。

　　“得，这回真要退役了，像班主任说的，踏踏实实当个高三狗吧。”走去公交站的路上，周籽秋打着哈哈道。

　　“暂时退役嘛，上了大学还有机会啊。”吴桐说。

　　“那谁说过，出名要趁早，我这把年纪——”

　　“你什么年纪？”吴桐打断他，“咱两同一年好吧，你让我情何以堪？”

　　“你和我不同。”周籽秋说。

　　“怎么就不同了？”

　　“你写东西的写到80岁还不是写？”

　　“贝克汉姆不也38岁才退休？”

　　周籽秋顿了顿，“人那是世界级巨星——”

　　“对啊，世界级巨星。”吴桐说。

　　“……”

　　周籽秋突然哽住了，接下来的话语无从出口。

　　当然难啊，不难怎么是理想呢？我可是要成为世界级的文豪！

　　那我就要成为世界级的足球明星！

　　好，谁做不到谁是小狗！

　　“哈哈，”周籽秋自嘲地苦笑，“活得真他妈失败。”

　　有时候他忍不住会想，假如当年，假如，他真的就那样放弃了足球，是不是，就没有后来的这许多痛苦了？

　　从心比天高的豪情壮志，到被现实抖了一脸的灰。

　　从天上地下舍我其谁，到发觉自己其实只是个普通人。

　　“你还真别跟我比失败，”吴桐说，“我跟你讲，我活了快18年了，投稿一次没成功过。”

　　“这不能够啊，”周籽秋真不信，“谁不说你文章写得好？”

　　“对啊，我也奇怪啊，”吴桐耸肩，“我也觉得自己写得很好，谁知道怎么回事。”

　　“别在意，他们狗眼瞎了，你这就是传说中的怀才不遇吧。”

　　“算了吧，”吴桐摇摇头，“这话也就拿来自我安慰一下，我现在想通了，诺贝尔文学奖什么的，我不去纠结那东西了。”

　　“啊？”周籽秋停下脚步，“你不写了？”

　　“写啊，”吴桐说，“我会写，写一辈子。”

　　“那……”

　　两人继续往前走，吴桐说，“籽秋，你知道吗，我胡思乱想过很多东西，小时候可能励志作文看多了，总觉得自己这一生一定要树立一个伟大的目标，要成为一个伟人，我的作品不仅要拿诺贝尔文学奖，还要遗芳百世，名垂千古，不然我这辈子就白活了。每次写东西，都在想，这是不是能流传下去的作品，真的，挺累的。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想写了，可一旦不写了，就会怀念起来，我喜欢文字，喜欢用文字表达自己，写自己没过过的人生，多有意思啊，好像自己多活了几回一样。后来想了想，就觉得自己傻，我干嘛非得要个诺贝尔奖？我干嘛非得让后代记得我？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全世界每天给我烧高香我都看不到。所以，写吧，我会一直写，但我只为自己写，自己高兴就好，然后有一天，”吴桐看向周籽秋，“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

　　“好，”周籽秋笑道，“我等着看。”

　　也许，看起来，周籽秋比吴桐活泼好动，可了解吴桐的人会发觉，他身上有种无形的吸引力，他眼里总看着前方，他心中燃烧着一颗小太阳。

　　很耀眼的光。

　　吴桐没有告诉周籽秋的是，他思考过的东西不止这些。

　　他不知自己该担心什么。

　　是高考，前程，生活艰难，还是担心人生没有意义？

　　有时，一切都让他焦头烂额。

　　有时，会突然觉得四大皆空，什么都不重要了。

　　艺术家与疯子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吴桐则是感到自己与精神病只有一线之隔。

　　上回月考，吴桐闹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语文考试，作文是一道材料分析题，关键词是奔跑，目标。在这个时期出一道这样的题，出题者的心思显而易见，吴桐作为考场老手，一眼就看懂了，正确打开方式不外乎是要努力啊奋斗啊向着目标奔跑啊，言下之意是，你们这群兔崽子在最后一年别心猿意马好吃懒做了，高考就是你们最神圣最不可动摇的目标，你们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向着它拼搏拼搏再拼搏！

　　一碗毒鸡汤。

　　吴桐看着试卷，忽然就愤怒了。

　　谁他妈规定高考就是我唯一的目标的？谁他妈规定的？

　　向着目标奔跑，这句话没错。

　　错的是，它的框架，它的逻辑，它的世界观。

　　题设已经错误的情况下，如何能得出正确的答案？

　　吴桐文思泉涌，秉笔直书。

　　他的题目是，《目标之外》。

　　很多人跑着跑着，已经忘了自己最初的目标。

　　高考是目标吗？高考完了之后呢？

　　照样一大把人在人生的道路上茫然无措。

　　上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子，一眼就看透一生。

　　是在向着目标奔跑吗？

　　别美化这操蛋的人生了。

　　只是被人流挤着往同一个方向木讷地移动而已。

　　是的，明明这么操蛋，还是有人给你硬塞一个“目标”，再把你硬推上一条早已公式化的路途，在你背后不停地以爱之名鞭打，催促，监督，美其名曰，青春，梦想，美其名曰，爱拼才会赢。

　　拼你马勒戈壁。

　　吴桐当然没骂脏话，他只是将多年历练的写作手法，和这些铿锵话语，完美地结合了起来。

　　对偶，排比，加强语气，反问，更加强语气，吴桐像在声声控诉试卷另一头不知名的改卷者，阅读者，更也许，他也说不清自己在向谁控诉。

　　目标之外，被遗弃的东西，你们还记得吗？

　　交卷之后，吴桐很孙子地想，这卷子千万别被副校长改到啊。

　　丢个几十分不算什么，月考又不是高考，考第一名也是个虚名，反正吴桐又不用跟家里人交代成绩。吴桐怕的是，要是被副校长看到他这卷子，全校通报批评估摸跑不了了。

　　副校长是个中年妇女，W高出了名的母老虎，校风彪悍的W高曾试过有班级全班联名上书投诉老师，但这些新时代的高中生们在副校长面前，照样屁都不敢放一个。

　　月考几天后，成绩还没出，语文课代表神秘兮兮地来问吴桐，“吴桐，语文老师让我问你，这次作文你想要多少分？”

　　“啊？”吴桐傻眼了，有这种好事？“满分给吗？”吴桐玩笑道。

　　“老师说可以。”课代表想也不想就回答了。

　　“……”吴桐觉得事情好像要失控了，他原本是等待着超低分甚至零分的。吴桐赶紧叫住课代表，“别别别，我就说说，额，你让老师随便给个分数吧。”

　　吴桐和邻座的同学含蓄地提了提这茬——老师让自己选分数，遇上这种破天荒的事，不拿出来显摆一下对得起自己？邻座的同学笑了笑，没发表什么评价，吴桐从他眼神里看出了不相信的意味。

　　罢了。吴桐也没太在意。卷子下来后，吴桐看了看分数，48分。60分满分的作文，这个分数极其中规中矩。

　　邻座那人更是一脸“我就知道”。

　　吴桐以为这事就完了，没想到，课上，语文老师讲评试卷时，把这事拎了出来。

　　全班哗然，几十双眼睛集中到吴桐身上。

　　其实，若吴桐真的要求满分，语文老师是打算给他的，那样一来，这事的内情他就会保留着了。但吴桐的选择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吴桐有成为作家的潜质，他真正写出了自己心中所想。”那节课，语文老师这么评价道。

　　这句话，比多少个满分都更让吴桐震撼。

　　后来，吴桐憋不住，私下问了语文老师，究竟是谁改了他的卷子。

　　语文老师告诉了他。无巧不成书，批改他卷子的，就是副校长。

　　副校长没有打分，把卷子直接给了吴桐的语文老师，让他决定。

　　语文老师一看，也不晓得如何打分，于是干脆让当事人决定。

　　吴桐慨然。

　　他觉得大人们不理解他。他又何曾理解大人们？

　　他认定副校长会大发雷霆，可她没有。

　　这说明，她看懂了。

　　她懂了，却不能支持。

　　不能支持，也没有抹杀。

　　这件事之前和之后，吴桐和副校长都没有过任何接触。

　　可他分明读到了一个沉浮在俗世之间的中年人的内心。

　　周籽秋把吴桐那篇早被全班人“拜读”过的作文看了又看，笑得恣意，跟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似的，“痛快！那群学霸没一个能写出你这样的文章。”

　　吴桐和周籽秋两人从小在班上的成绩就名列前茅，到了初中依旧保持着这趋势，一上了高中，那些知识顿时难了不知几个平方，更别说重点高中里人才济济，吴桐和周籽秋都艰难地爬在一本线上，瞅着前面一堆只考虑985的学霸望洋兴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