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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虚花悟 之五 ...

  •   他本欲再问,却见着她似不愿多言,便闭了口,只得引着她往山上走。只被她握住的手,却有些无措,欲挣脱开来,又被握得死紧,他默了一默,便由她去了。
      此刻残阳夕照,些微的光线自山边散来,映亮了他坚毅且柔和的侧脸,她不知不觉便感心情似有些雀跃。她拉紧他的手,似稀松平常之事一般,也不管那人会作何想,只不肯松开。
      手中的温度令她感慨。凡世千载倏然而逝,如今方又能再握着这手,而非一片冰凉,于她而言,已是足矣。凡人寿岁有限,青春年华更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而今她方懂了“有花堪折直须折”之义。与其在那生死间婉叹今生未续夙世之缘,不若惜取眼前人。终归这一世便是最后,有今生,没来世,便是他回返了昆仑虚,想来也不可如此这般。思及此处,便隐隐觉着有些肆意。总归凡间事,凡间毕,她便是在凡间放肆些,想来也无伤大雅。自己的心意,墨渊总会有明白的一日。
      上山的山道倒也好走,只是这山颇高,她一路行来,倒也颇有些力竭。他见着,便在一旁就着她拉住的手,将她拉了一拉。他眉目间倒极安适,也未曾与她叨念起男女授受不亲之类,她瞧着他的神情,不禁微微勾起唇角。
      他们一路走,一路闲聊,约莫行了两个时辰,方才到山巅他的住处,倒也不觉漫长。此刻天已黑尽,山巅之上一丝灯火也无,四下一片黑暗。他于怀中取出火折子,草草点燃。她就着这丝光亮,总算看清了这尚算宽敞的宅子,心内暗道,这寒舍总算不是自谦之语。这人自幼便随师父修道,原以为这出世之人自然亦当清贫质朴,不想这宅子却还颇为讲究。
      他似瞧出了她的疑惑,便一面引着她入得门来,一面解释道,“这宅子早年为一京官的别邸。他出官离京之后心灰意懒,便常随师父修道。后略有所悟,便于撒手人寰之前将这处宅邸赠与了师父。师父原在山下朝真观住着,后因带着我,便弃了那处道观,住到这山巅来了。”
      她随他入得宅来,一路瞧着,一路感慨,大户人家的宅子固然大,只这人一人住着,却颇有些空寂得紧了。倒不似终南山下一方草庐那般闲适。
      将她带至厢房安顿下,他便去掌了灯盏来,放在桌上,“这处你便先将就一晚,今日时候已不早,明日再细细收拾。若不称意,再……”
      “没什么不称意的,”她笑着在桌边坐下,“不用麻烦。”
      “那便好。”他柔声道,“你且先歇着,晚饭时再来叫你。”
      “晚饭?”她眼睛一亮,“你还会做饭?”
      他微笑道,“那是自然。”
      她眼波狡黠地一转,已然来了兴趣,“你做饭,我便替你收拾柴禾添把火,可好?”
      “不想你竟对锅台灶下有兴趣,”他愣了一愣,微笑道,“你果真是天界的神女?天界的神女可不都不食人间烟火?”
      “非也。”她撑着头,一本正经道,“便是上神,也是饮食中人,对锅台灶下有兴趣有何奇怪?”
      他将信将疑地摇摇头,只道,“真是闻所未闻。”
      于是便领了她往厨房去了。
      她在灶下坐着,略笨拙地生着火,半晌火还未生起,一股呛人的烟倒冒了出来,她被烟呛得眼泪直流,咳了两声,见他低头看过来,便抬头去看他,“怎么了?”
      他叹了一声,道,“还是我来吧。”
      她忙不迭地挥手,急道,“不忙!我这马上便好,你只管切你的菜!”
      言罢,狠狠冲灶内吹了一口气,一阵白烟冒出,呛得又一阵咳,那股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睛,方才擦干的眼泪又溢了出来,她胡乱用衣袖擦了两把,将手边的柴禾塞进了灶内。好半天,火苗方才窜了起来。她瞧着这红艳艳的火苗,欣喜地抬头笑道,“总算好了!”
      他正执着菜刀熟练地收拾着鱼,低头一瞧,见她白皙的脸上一道道黑漆漆的手指印,如花笑靥上这根根黑印极是扎眼,不禁愣了一愣,笑了起来,不住地摇头。
      待火势起来,她便得了空,双手撑着下巴,坐在一旁瞧他。只见着他刀工纯熟,动作麻利,显然是个行家,不禁两眼放光。师兄们只见着墨渊提着轩辕剑于天地间纵横的模样,却见不着他在案板上风驰电掣的英姿,委实亏了。想到此,便噗嗤笑出了声。
      他见她这般模样,心下已了然了七分,只不动声色,问道,“怎么了?”
      “这天地之间,想来只得我见过你这案板上的手段,”她捧起脸来,笑道,“便也只得我知晓你不止拿得起那夺天地造化的神剑,亦拿得起这案桌上的菜刀。虽则有些大材小用,却也有趣得紧。”说罢,又笑了起来。“只是不知你这手艺如何?”
      他抿唇笑道,“待会儿便知道了。”
      待到他一番熟练地煎炒烧闷,几道色香味俱佳的菜端上来时,她却一面惊叹,一面又黯然了一瞬。
      他见她神色如此,不解道,“这菜不好?”
      “不是,”她喃喃道,“只是忽然记起……那年亦有人为我做了菜,我却一口也未曾吃,便匆匆走了。”待到想念那菜香,却又吃不到了。
      他只道她想起了夜华,眸中的光瞬间黯了下去,只低声安慰道,“莫要伤心,想来将来还有的是机会吃到。”
      她见着满桌子的好菜,又笑起来。前世之憾,今世来偿。老天爷到底不曾亏待了她,终归他还在她身旁,年华依旧,来日方长,便好好珍惜,从头来过也好。思及此处,便笑着与他道,“有理。来日方长,将来有的是时间。如此,我便不客气了。”伸手便去夹那糖醋鱼,就着米饭,吃进嘴里,格外甜酸可口,便有些停不下筷子。
      他见着她那个狼吞虎咽的吃相,不禁又笑着摇摇头,伸手夹起一块鸡肉到她碗里,叹气道,“慢点,小心噎着。”
      “饿了,”她嘴里包着饭嚼着,迷迷糊糊道,“昨日便不曾吃什么,今日又遇着那黑衣女子打了一场,早就前胸贴后背了。这鱼真好吃!”
      “好吃便多吃一点,左右这些都是给你做的,你爱吃才好。”他微微笑道,“对了,今日可曾伤着哪里?”
      “不曾。”她摇摇头,“那黑衣女子的手下功夫一般,我一人足矣应付。只没料到他们竟然会使下三滥的手段。”说罢顿住了筷子,“你说不是第一次,如此说来,从前她也袭击过你?”
      他点点头,“当年他们曾在城郊伏击过,带了不少人,不过皆不是我的对手。”
      “我见你使的那柄剑,似不是凡间之物,可有什么来历?”
      “那剑乃是师父所留,名寒水剑。”他放下碗筷,一面替她盛了饭,一面说道,“来历倒不甚清楚,然则那剑倒颇有些厉害。如今你既落了凡尘,若再遇上那帮人,也不好应付。那剑与你防身倒也不错。”说罢将碗递与她。
      她接过碗,却蹙眉道,“我若拿了那剑,你怎么办?”
      他微笑道,“我自有其他办法。”
      她莞尔道,“便如方才那般?”
      他淡淡一笑,也不言语,只低头吃饭。
      “如今想来,方才你只花了极短的时间便解决了他们,那黑衣女子也不是对手,不愧是那尊神降世。”她笑道,“虽如今只是凡人,身手却也不俗。”
      “承蒙夸奖。”

      晚饭之后,她将碗筷拿去厨房洗罢,见着他锅台灶下忙碌了一阵,将厨房打扫干净,方才心满意足地回房。
      这一日于她确然是累极,方才躺下,便沉沉睡去。
      他却于她熄灯之后,缓步来至书房。于那书房的隔间内,将那一幅卷起的卷轴悄然展开,缓缓放下。
      那卷轴之上,一名手执折扇的白衣女子栩栩如生,笑靥如花。那卷轴的末端有一行小字,他细细看了,不由得蹙了眉宇。
      他将灯盏置于案上,至窗边静静坐下。良久,望着那画中女子,微微出神。
      他师父离世前,曾反复告诫,说若见着画中女子,终有一日当能明了这谒语的含义。凡尘中事,不可留恋。若他日记起一切,也应明白凡事不可强求的道理。前缘早有因果,强求亦是枉然。凡尘俗世,一切如过眼云烟,倏而便散了。若他日得证仙果,方可了却尘缘。
      他如今已得回一切记忆,忽而忆起这段告诫,但颦眉叹息,却未知奈何。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多思无益,他坐了一会,便关了门,往房中躺下睡了。
      那夜,他睡得不甚好,汹涌往事滚滚而来。
      一片血红自指尖不住滴落,巴掌大的钟在手中发出沉沉的闷响。
      两军阵前,那女子红着一双眼,抱着那人的尸身哭得声嘶力竭,她说,墨渊,总有一日,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他站在远处,目光沉沉,似无悲喜。

      饥肠辘辘地醒来之时,天边已泛着鱼肚白。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自床上翻身起来,盥洗完毕,便想去找点东西祭一祭五脏庙。出得门来,却被一阵凛冽的寒风吹得打了一阵哆嗦,不禁抱紧了双臂。她抬眼去瞧那人的房间,只见着黑灯瞎火,一片冷寂。她愣了一愣,行至房门前,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借着昏暗的天色,她瞧见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床单一丝不乱,似从未睡过一般,不禁蹙起了眉。
      转身往厨房而去,远远地便见着桌上尚泛着热气的早点,她左右瞧了瞧,未见着他人,方走至桌边,只见着那餐桌上压着的一张要她趁热吃的字条。她也未多想,只将桌上早点一通风卷残云。待消灭了个七七八八,填饱了肚子,方才不觉着寒气逼人,自门里出来。
      昨日夜间因着天色已晚之故,看不清山巅的模样。此刻尚未日出,借着昏暗的晨光,便可将这山巅之景尽收眼底,一览无余。这山顶处极宽阔平坦,是以别邸建于此地倒颇幽静雅致。大门前一片高大挺拔的松柏葳蕤参天,门前石子路曲折蜿蜒,循着这小路一路行去,便能见着那山崖绝壁之上的一块突出的巨石。那巨石表面平坦,下临绝壁,凶险奇峻。
      那人只着了一件单衣,正于那巨石之上沉静地打坐。
      她行至他身后,就着晨光些微的亮色,望着他萧索的背影,有一瞬,似恍惚眼前之人便是墨渊。或是看得太过入迷,不想脚下绊了一跤,竟跌了下去。她龇牙咧嘴地坐在原地,一边揉了揉被摔疼的屁股,一边去瞧脚下那罪魁祸首。细看之下,原是一根牵牵连连的花藤缠上了脚踝。她伸手去理,正准备一把将之扯去,却见着花藤那头零零星星地开着几朵小花,不禁顿了一顿。
      “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听着头顶上传来的声音,抬起头,见他不知何时已起身过来,便微笑道,“打搅到你了。”
      “无妨。”他神色淡淡的,只望着她,眸间柔和清冽,轻声问道,“要不要紧?”
      “没事,”她摇摇头,“左不过被这藤蔓绊了一下。”
      “这处总爱长些杂草,也去不尽。”他看向她足边花藤,微叹道,“牵牵绊绊,若不小心,便极容易摔倒。”他自山石上跃下,便去扯那藤蔓,却被她一把握住了手。
      “不忙,”她笑道,“这花藤既去之不尽,便随它去罢。我瞧着这几朵小花却也可爱,这山石固然嶙峋,却过于冷硬,被小花点缀一番,倒有趣些。”
      他顿了一顿,柔和了面色,“你可识得此花?”
      “自然,”她望着他一展颜,“这便是牵牛花。花似喇叭,不甚大,颜色各异。甚是常见。”
      “可知它的别名?”他微笑道。
      “这却是不知。”
      “此花又名朝颜。”他转头去瞧那花朵,顺手摘下一朵拈于指间,凑得近了,方道,“清晨开花,至傍晚便谢了。”
      “这藤蔓如此牢实,不想所开之花竟如此脆弱,”她微微叹道,“真是不可貌相。”
      “传说此花乃是情人之泪所化。”他徐徐道,“相思难解却难相见,隔于天河两端。‘圆似流泉碧煎纱,墙头藤蔓自交加。天孙滴下相思泪,长向秋深结此花。’说的便是朝颜。”
      “不想这花竟有这般来历,”她笑着伸出手,“不如这朵便送我,也算是你这藤蔓绊倒我的补偿。”
      他浅笑道,“这山边的野花何时竟变作是我的了。”将花放在她掌心,笑道,“既喜欢,便送你罢。”
      虽是极常见的花,却也是他初次送她,她小心翼翼极珍惜地接过,笑道,“那我便受之不却了。”
      他微笑着摇摇头,“你果真是来渡我成仙的么?”
      “千真万确。”她将花凑到鼻尖去嗅那淡淡的花香,笑道,“我千辛万苦来渡你成仙,拿一朵小花作报酬,委实不曾亏了你去。”
      他无奈地摇摇头。
      她抬头又道,“对了,我思来想去,觉着叫你未歆太过亲密,不如便唤你小未,你看如何?”
      他一愣,“啊?”
      “小未,小未,”她拈花笑着,面上尽是得逞的笑意,“就这么说定了!”转身欲跑。
      他觉着他的唇角确然抽了一抽,瞥见她狡黠的笑意,只得无奈地摇头。
      她确然是将他看作一介凡人。若他还是墨渊,她断不敢于他面前这般肆意妄为,不知分寸。昔日他甦醒之后她于昆仑虚大殿之上毕恭毕敬、一板一眼地向他施弟子礼的情形尚历历在目,不知为何,相比她的恭敬,这般肆意的神情竟更令他留恋。这身皮囊确是个极好的伪装,他躲在这副面具之后,方能体味这偷来的时光里她现今当不会有的亲近。身份这枷锁,也只得此刻,方才真正卸下。
      “白浅,”他叫住她。“等一等。”
      她方奔出了几步,听着他叫她的名字,便顿住了脚,回过身来,“怎么了?”
      他将手中宝剑递过来,望着她淡淡道,“这寒水剑你且收下,防身用。虽则你法力尽失,然此剑之精妙便是凡人亦能使出。当年师父说此剑可凝水汽,剑身如寒冰一般,世间万物碰着此剑,皆可被冻伤,故称寒水剑。你如今在凡间,不比在天界,总要当心一些才好。”
      她双手接过,见着他眉间凝重,便正色道,“你没了这剑,却要如何抵挡魔族?”
      “无需担心。我自有办法。”他微微一笑,指尖一点,她手中那朵业已萎蔫的花朵便恢复了原状。
      “原来……”她微微一愣,“你竟会术法?”
      “略懂一二。”他微微一笑,“师父当年说我已与地仙无二,只不知为何,却并非飞升。”
      “因你功德尚未圆满。”她徐徐道,“当年你立誓,往凡世渡可渡之人,解凡人贪嗔痴妄之念。如今已历九十九世。今世若得功德圆满,便可飞升归位了。”
      “却不知何时方可圆满。”他低声道。
      “不急。”她笑道,“因果自有天定,那日来临前,我自会助你。”
      说话间,天边已泛起微光。
      他望向那处,回首望向她道,“既来了,便一道于这山巅之上看一回日出,亦是美事。”
      她笑道,“我正有此意。”
      他便起得身来,飞身上了那巨石之上。
      白浅一手握着剑,一手拈着花,见着那巨石,顿感棘手。索性将花衔在嘴里,腾出一只手来,正在犹豫,便见着那人伸过来的手。
      他的脸就在近处,面上淡淡笑着,柔声道,“快些。”
      她一瞬间呆了一呆,便徐徐拉住那手,就着他的力道,跃上了巨石来。随他坐了,却不住转头去看他的侧脸。
      此刻天际泛着柔和的亮光,层层云彩被万道光线染透,映着湛蓝的天色,一片橙红,蔚为壮观。他们被这束穿透云层的晨光照着,面上也泛着淡淡的红霞。
      白浅忽然想起那年墨渊魂飞魄散之后,师兄弟们于一处醉酒,叠风端着酒碗,说要一道去那东荒俊疾山再看一回日出。她却于那夜带着墨渊的仙身回了青丘,七万年,再未出过青丘一步。那一道看日出的约定亦不了了之。
      往事一在心头翻涌,眼底便有了泪意。好在此刻虽不在东荒俊疾山,亦无诸位师兄们,却有他。一切如常,岁月安好,心尖上的人亦在身边,即便他什么也不记得,即便只是须臾一刻,也已满足。
      她但微笑着望着他的侧脸,拈过口中花,于这一片静谧之中,将心曲与他暗诉。
      “银汉初移漏欲残,步虚人依玉栏杆。仙衣染得天边碧,乞向人间向晓看。” 他却于那晨光中低吟,之后回过头来,淡淡笑道,“这景致可好?”
      “自然。”她笑道,“一览众山小,你常居此处,日日能见着这番美景,真是令人艳羡。”顿了顿,又道,“我虚度了这十几万年光阴,日出却只看过两回,委实亏了。”
      “两回?”
      “当年于昆仑虚学道之时,曾与师兄们一道于夜里腾了云,往东荒俊疾山去看过一回日出。”她望着远方的朝霞,徐徐道,“后来师父不在了,我们一道喝酒,大师兄又提议再去看一回。”她顿了一顿,方才道,“可惜我却败了他们的兴致……今日这日出倒好,毫无防备,却又心满意足。”
      他见她似不愿提起,便微微叹了叹,覆上她的手轻拍道,“喜欢便好。”
      “对了,说起功德未满之事,我倒想起一个人来,”她笑道,“细细追溯起来,她倒还与你有些渊源。若说这世间的三毒浊息乃是因凡人贪嗔痴之念所化,她倒是全占了去。若你能将她渡化,这功德指不定便圆满了。”
      “是你认识之人?”他问道。
      “何止认识。”她笑道,“说来昨日你也曾见过的。”
      他恍然大悟,“便是你施舍银两的那位女子?”
      “正是。”她淡淡道,“我与她之间的恩恩怨怨,便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简而言之,她那人最是偏执,若要渡化,真难。”
      “世间之事,若不难,又如何算功德?又如何圆满?”他微微笑道,“既已遇上,便试试何妨?”
      “也罢,”她坦然道,“既然如此,我便细细将她之事说与你听。或许你能从中寻得渡化她的办法也未可知。”言罢,便果真细细地将她与那女子的事娓娓道来,“素锦这个名字,还要从若水河一战说起……”她一面说,一面转动着手中的花朵,似不是在说自己,而是旁的什么人一般,她抬头去瞧他,却只见着他面色愈来愈沉。至她讲到素锦陷害,害她被夜华挖了眼睛之时,她已听得他沉声打断,“他果真那样做?”
      她以为他说的是素锦,便点点头,“左右她恨我已深,这般做戏如今看来也是意料中事。那双眼睛放在她眼眶里也颇久,终是被我得回记忆之后拿了回来。” 她叹了一声,又道,“只如今我却不恨了。她会被贬下凡间历百世情劫,却也算被牵累,这般受罪,也算赎了过去的罪愆。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她会有今日,也是前尘种下的因。若果真能渡化了她,令凡世少一分浊息,于世间亦是好事。”
      他知她会错了意,也未道破,只冷声道,“她既如此爱做戏,我便也做一回戏与她,也算让她得点教训。”
      她急忙道,“教训便算了,左右她已受足了人世之苦,如今我既已放下,便……”
      他淡淡笑道,“你放心,我说与她做戏,却只是渡化之法。她执念已深,皆因求而不得。但凡与她说理,她断是听不进去的。若要渡之,当另辟蹊径。”
      她不禁茫然,“你打算怎么做?”
      他却并不多言,只道,“改日逢着市集,便与我一道下山去。待见着她,便知分晓。”
      她点点头,望着远处,沉默了下去。
      他微微叹气。这素锦确然与自己有些许渊源。若当日素锦族未曾被灭,她便不会上天宫,亦不会被封为公主,自然也不会因痴恋夜华而一错再错。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她造孽太过,招致祸端,也是咎由自取。一切往来循环,皆有因果。如今她于这凡世间历劫,会与自己相遇,想来也是机缘巧合。若能渡化,令她安稳于现世,亦是消了这一段夙世业果。而自己这百世轮回,最后的功德若在素锦身上,倒也算有始有终。
      “小未,”她转过头来,望着他道,“不日这里便要乱了。你可有何打算?”
      他沉思了一瞬,方才道,“独木难支,于我,心有余,力却不足。”
      她尚自担心他会如少卿一般壮怀激烈,舍命相护,不想此世他已无功名傍身,安心修道,不禁放下心来,微微笑道,“这样也好,我便放心了。”
      他笑道,“放心?”
      “嗯,”她低下头去,瞧着手中的牵牛花,“怕只怕,你如前世那般不畏死,不惜命。人世茫茫,如马驹过隙,须臾便过了。待到重逢之日,一生却如这朝颜一般,纵然花开灿烂,却于傍晚便凋零,虽璀璨,却短暂,什么也剩不下。”
      “我……不记得轮回中事了。”他低声道。
      “不妨事,”她笑道,“终归你归位之日,一切便结束了,记不记得又要什么紧。你初次下凡,自然不明白。这凡世的种种,便如幻梦一场,做不得数的。”她忆起当年玉清点化她看清自己真心之时,她便是如此说。而她与夜华那段凡间的情劫,亦是如此。说罢站起身来,提了剑,拈了花,自石上跃下,朝他喊道,“小未,我去采些野菜,晌午之前会回来!”
      他回过身去,望向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却立在原地,出神地望着远方,久久难以平静。
      这凡世的种种,确然只是幻梦一场,做不得数。
      他缓缓伸出手去,只觉清风袭人,柔和温软,却一丝也无法抓住。

      那之后的日子,倒也平静无波。
      她总说他这宅子虽大,却少了人气,或烟火气。便如那空空荡荡的天井,夜雨来时,滴滴答答,房檐下亦会湿透,却过分空寂,显得了无生气。他因见着她将那朵不谢的牵牛花寻了花瓶插着放在窗边,便又想起她自去昆仑虚便甚爱桃花,这院子空空如也,也难怪她觉着少了人气。便与她道,待雨季过去,他便去市集买些花花草草来,她听了,自是欢喜非常。
      这一日,天气正好,他早早将她叫起,要她换好衣服,准备去他一道下山。
      她虽觉着这山巅日月恬淡闲适,与他在一处,甚是欢欣,却也格外爱往那市集热闹繁华之处凑凑热闹。是故听得他如此说,甚是开怀。他们收拾停当,便循着下山的路径,往宋城而来。
      方入得城来,便听得人说宣德楼的戏班子今日乃是谢幕之戏,过了今日,便散了。她一听之下,有些吃惊,便拉住一位路人细细问了。那路人道,如今谁还有心思听戏。几日前,这戏班子便已出了告示。只如今人心惶惶,便是演着一折折好戏,也早已没了昔日盛况,数日皆是观者寥寥。便是今日,当也无人捧场。
      她听得如此,便有些感叹。她自听折颜说起他曾为戏本子写过曲,便一直想着与他一道去听上一听。如今这世道纷乱,朝不保夕,戏班子也要关门了,不如便去听上一回,也好。
      “小未,”她拉住他的衣袖,笑道,“这戏班子今日乃是谢幕之作,不如陪我去听一回可好?”
      他惯是知晓她是个爱看话本子爱听戏的,便微笑道,“左右无事,便依你罢。”
      她欢天喜地地拉住他的手臂,望宣德楼而来。
      入得楼来,方见着那戏班子正在收拾行装,她便愣了一愣,“今日不是谢幕么?”
      “这世道乱象已生,今日未见一位客人,我们便收拾了行装,早早离了此地,各奔前程方是正经。”
      “等一等!”她叫了一声,自怀中掏出一锭金来,“我自来之日,便想听一回,今日方寻得时间到此。没有观者无所谓,我二人便是。你们只捡最好的戏演一回罢,也不枉这一番谢幕之意。”
      戏班众人听了,见着她手中之金锭,便顿住了手,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将戏台重又搭上,重穿戏服,单与他们二人演了几折戏。
      她不曾想与他听的第一次戏,却也是最后一次。
      那人似有所感一般,听得颇认真。
      她摇着折扇,微微笑着缓缓与他道,“今日唱的这邯郸记三折,却也有趣。然则南柯一梦或黄粱一梦,于凡人来说倒也没甚区别。”
      “梦中事与凡间事,确然是两样。南柯梦好,一枕黄粱,一梦而一生已过,于尘世却不过转瞬。”他淡淡道,“凡间事与仙家事,亦是如此。师父常言‘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想来这尘世于那仙家,亦不过转瞬。”他顿了顿,方道,“凡尘于仙界,一如南柯,一如邯郸,不过一梦而已。”
      她愣了一愣,旋即笑道,“你果然是那人转世,慧根深种,凡事看得这般通透。”
      他却淡笑不语。
      “可惜这戏班子最拿手的牡丹亭,今日却是无缘得见,往后也听不到了。”她难免惋惜了一番。那牡丹亭里曲曲折折的儿女情长,本欲与他一道品上一品,却又错失了。
      “以后总有机会。”他微笑道,“好戏若一次听遍,便也失了余味。”
      她回头莞尔笑道,“那可说定了,不能反悔!等你归位之后,再来陪我来听一回。”
      他淡淡笑道,“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自德胜楼出来,早已过了晌午时分。他见着方才尚晴朗的天色已有一丝阴云涌起,便微微蹙了眉。她倒仿若未觉,于街边流连,见着各色小玩意儿便好奇地摆弄把玩,似玩不腻一般。他跟在她身边,见着她的模样,似又见着当年无忧无虑的司音,丝丝怀念于心头泛起。
      她方在摊主的怂恿下买了些胭脂香粉,便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望着他道,“这会子这般耽搁,是不是把正事忘了?”
      他一笑,“无妨,左右天色尚早,你慢慢逛也好。”
      她一敛眉,“先将花花草草买了来,再逛也不迟!”
      他淡淡笑着,“也好。”
      至东市之时,街上气氛已有些不对,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的兴致。那花摊不大,摊主不知为何,已开始收摊。她奔到花摊前,只见着稀稀落落零星的几盆花,不禁有些泄气。他在一旁见着,微微笑道,“随意买些便好。”
      她折扇一打,“这牡丹虽开着花,却俗得很。”
      他淡淡一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俗,却也不俗。”
      她摇摇头,一本正经道,“这花已开得颇盛,不日便谢了,总不长久。”
      那摊主见她如此说,悻悻道,“芍药牡丹都是大富大贵的花,你却还挑三拣四。”
      他见着一旁那盆缀满翠绿丝绦的花,问道,“这是?”
      摊主瞥了他一眼,笑道,“这位公子好眼力,这株名叫‘月下美人’,整个市集只此一盆,一盆多的都没有。”
      她一听便来了兴趣,“看这叶子如此怪异,花名却这般雅趣横生,倒也有趣。”
      他淡淡笑道,“这株倒好,且可长久栽着,只怕你没有耐性。”
      她正蹲在地上细细瞧着,听得他如此说,回头问道,“你认得这花?”
      他微微颔首,只道,“只闻得花名,未曾见过真容。”
      她站起身来,笑道,“这世间确然没有你不懂之事。”
      他只淡淡道,“既嫌弃牡丹媚俗,便买下这盆,倒也清雅。”
      她正欲答话,却不料不远处轰隆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那边滚滚烟尘翻涌而起,街道上尘土飞扬。
      他察觉出异样,只回头与她道,“你待在这里,我去看看。”
      她一把拉住他的手,急促道,“我也去!”
      他柔和了眉眼,看着她,轻声道,“你先把花买下,在此等我,我去去便回。”说罢,转身而去。
      人群已作鸟兽散,四下奔逃的人流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摊主见着这架势,便速速收拾了花,正欲收拾那盆,却被她一把拦住。
      “这花留下。”她指着那盆枝叶翠色欲滴的花,随手掏出一块碎银子递到摊主手里。“钱应该够了,不必找了。”
      那摊主只叹了一口气,“姑娘,你快些拿了花走罢。这世道已乱,方才这一下,怕是有变。”说罢,背上担子头也不回朝巷子中奔去。
      她蹲下身去抱起花盆,堪堪直起身来,便被身后如潮的人流一推,向前跌去。
      她站不住,手中不稳,这花盆一滑便跌了出去,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半跪在地上,见着那翠绿的叶子摔在地上,四下尽是奔逃的人群,也顾不得那碎去的花盆碎片,只不顾一切地将那绿油油的枝叶抱着怀里,死死护着。她低头看时,见怀里的枝叶被方才一撞,也不知被何人踩了一脚,踩坏了数条,已松松落落,奄奄一息,不禁泪意涌起。
      人群拥挤奔逃,她被撞得站不大稳,险些再跌下去之时,忽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挡回。
      他的脸就在近处,蹙着眉,疾声道,“白浅,你在做什么!”
      她见着他的脸,神色一松,“花盆碎了,花好歹还在。”说着低下头去,擦去泪水,含笑道,“你看!”
      “碎了便碎了,要什么紧!方才人群惊惶,若是摔着……”
      “这是你的花,”她目色暗了暗,垂首之间眼眶又有水汽涌起,“你的东西,我总要好好守着。”好好珍惜。
      他在一瞬间忽而有拥住她的冲动,却在瞥见街角窜出的黑衣人之后生生顿住。
      他将她带入一旁的巷口,短促道,“诸侯军方才突袭,破了城门。现下城里兵荒马乱,魔族又乘乱追来,你先回落霞山,待我……”
      “我不走。”她斩钉截铁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说着一手拔出了寒水剑,“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看着她坚定的神色,默了一瞬,只道,“跟紧些,莫要离开我的身边。”
      她点点头,便随着他踏入拥挤的人流。他牵着她的手,方至一处街口,尚未站稳,便见着黑衣魔族已然排开了阵势,杀了过来。她反握住他的手,就着街口的蓬幔隐蔽了身形。她定睛瞧去,却见着那魔族一阵冲杀,却冲着一对母女而去。那母女二人转过身来之时,她已认出是谁。“胭脂?!”她大惊失色,一跃便起,被他一把拉住。
      “冷静一点。”他蹙眉道。
      “那是擎苍的女儿胭脂以及离镜的女儿离应。”她回头解释道,“魔族之前已追杀她们许久,想来应有所图。魔族人多,她之前便疲于应付,现下若不施以援手,只怕……”
      他沉思了一瞬,与她道,“我引开追兵,你带她们先走。先寻个安全之所,再做打算。”
      她略一思索,已有了主意,握住他的手凝眉道,“你小心点。”
      他点点头,转身冲入敌阵。
      她拔剑在手,就着他杀开的血路,欺近胭脂,叫道,“胭脂,这边!快!”
      胭脂见着她,瞳仁一瞬亮了些许,“司音……”
      “有话待会再说,先跟我走!”
      胭脂点点头,拉紧离应的手,随她转身奔向了一条不宽的小巷。待周围已无追兵,方才停下来。
      “胭脂,那次你去了何处?”白浅将手中寒水剑回入鞘中,蹙眉道,“子阑方去寻你,却……”
      “说来话长。”她似不愿再提,只一手将离应抱在怀中,“今日多谢了。”
      “方今城里大乱,魔族又追得紧,若无去处,不如带着她一道去青丘。”她拉住她的手,“青丘确然是安全之处。你们暂时住下,待我回去,便去寻你。”
      胭脂微笑道,“你这番盛情,我若推辞,反倒拂了你的好意。也好,我便带着她去青丘等你。”
      目送胭脂远去,她方敛了眉,自怀中掏出一只竹笛,轻声吹起。不大一会儿,一只仙鹤从天边飞来。
      “去告诉子阑,”她低声与那仙鹤道,“就说,胭脂去了青丘,让他往青丘去接应。须防着翼族边境处。”
      那仙鹤得了消息,长啸一声,疾飞而去。
      她方自小巷奔向来路,那巷子深处却转出一个黑影,那蒙面女子微微侧过头,向一旁道,“速去青丘与翼界交界处守着。”
      这次,她插翅也难飞!

      白浅方自巷口钻出,便被逃难的人流冲得站立不稳。她欲赶至对面,却被人群推着向前奔行出几步,一时难以脱身。此情此景,猛然令她想起那年她初次赶至凡世,却发现城内大乱,待寻着他却为时已晚之事。彼时她尚能腾云去寻,今世却只能在尘世的大潮中随波逐流,不得脱身,不禁又慌又急,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本在街口应付几个黑衣魔族的缠斗,不想其中一个竟随手捞过一个半大的女孩,利刃抹上脖子,欲令他停手。他见着这情景,目色一冷,那魔族尚未反应过来,只觉着他身形一闪,倏尔不见,手中女孩瞬间也失了踪迹。正在犹豫之间,那人已满力一掌击在胸前,这魔族顿时飞了出去。
      应付完这边魔族,他俯身抱起那哇哇大哭的女孩,柔声问,“别怕,没事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抽抽噎噎地瞧着他,一把抓住他的襟口,泪眼婆娑,“我叫澜儿。”
      他蹙眉转过身去瞧街上,却只见着滚滚人流,哪里还有白浅的人影,不禁有些心急,只对这女孩道,“可知你父母在何处?”
      那女孩收了泪摇摇头,攀着他的脖颈,低声道,“只知他们欲往北边去,应当是去投姑姑。”他沉思片刻,见魔族已散去,方才与她道,“待我先寻着十七,再送你回家,可好?”
      澜儿重重地点点头,只偏头问道,“十七是谁?”
      他顿了一顿,微笑道,“……是个很重要的人。”
      澜儿瞧着他柔和的眉眼,会意地笑道,“一定是你的心上人,对不对?”
      他但笑不语,只牵了女孩,往白浅方才离开的方向行去,一面找,一面叫着白浅的名字。
      他于这头顺着人流缓步找寻,她在那边逆着人流疾声呼唤,相隔不过几十步之遥,却隔绝在滚滚人潮的两端。他唤得愈来愈急,那一声声似沉入水底一般毫无回应,方欲使个术法,却远远地瞧见那一身不染尘垢的白衣。她正逆着人流,四下高喊着,叫他,师父。
      一声一声,那般急切而饱含痛意。
      他觉着一瞬那股曾日日夜夜难以排遣难以言说的情感似在心底缓缓复苏,挣扎着,嘶吼着,一下下地冲击着他苦心构筑的防线,几令理智溃不成军。
      他牵紧女孩的手,向那个白衣的身影疾步靠近。
      她于人海之中回眸望去,滚滚的人潮之中,那人正艰难地分开人流,缓缓地向自己行来。他缁色的衣袍不甚宽大,将他的身影勾勒地那般修长,那般丰神俊朗,那般皎皎而独立。她便即记起与他初见之时觉着他的形容仿若凡间戏中的小白脸,如今看来,那放诸尘世却更为彰显的出尘之气,凡间的小白脸确然是望尘莫及,天上地下,也只得他才有。
      她不管不顾地逆着人流向他行去,叫他“小未”。
      他见着她瞬间明亮起来的面色,心也似拨云见日般晴朗了起来。他寻着时机一把拉住她,将她带离滚滚人潮,方才站定,便被她一瞬撞了上来,将他紧紧抱住。
      她喃喃道,小未,你去哪里了,我寻了半晌也寻不着你,就怕……
      他抬起手,方欲回抱,却顿了一顿,终是安慰一般拍了拍她的背,于她耳畔轻声道,没事了,我好好的,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她一瞬间已湿了眼眶。怕他看出她贪着这一瞬的怀抱还有难以压抑的真情流露,她缓缓放开他,心底却从未感到这般安稳。
      见着他身边的女孩,她好奇地试探着问了问。他看了看天色,只简要地将来龙去脉说了,便带着她们往小巷里寻了条人少的近路,望城北而去。

      出得城来,一路疾行,天色又见暗了几分。
      她见他似已有了一丝倦意,便自将那女孩自他手中接过,径自背在背上。
      他见着,微微笑道,“我来便好。”
      “不好。”她斩钉截铁道,“你方才在城里与魔族战了半晌,此刻定已力竭。莫要与我逞强,乖乖听话。”
      他愣了一愣,倏尔笑了起来。她侧头问他为何发笑,他却抿了唇,摇摇头,任笑意在唇边化开。
      俩人闲扯着往女孩所说地点行去,一路倒颇顺利。
      澜儿不知何故,已昏昏然睡了过去。
      白浅将她往上托了托,侧头去瞧,见她睡得颇沉,便微微一笑,放下心来。
      她却未见着这女孩于那瞬间猝然睁开的双眼与那双眼中翻涌的滚滚血红之色。她悄然自掌心化出一粒火红之物,米粒大小,就着白浅行走间的颠簸,自她后心处推入。之后,复又陷入沉睡之中。
      白浅恍然未觉,只觉这山路愈发难行。
      好容易将睡着的女孩送至她姑姑家,那家人千恩万谢。他们推辞了一番,方才离了那处,回返落霞山。
      树林深处,黑衣女子显出身形,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勾起了唇角。
      身旁一人向她道,“公主,一切如计划般顺利。他们果然没有怀疑那个凡人女孩。”
      “哼。”她冷笑道,“若非忌惮他拿回了轩辕剑,又何须如此!”
      “公主此言差矣,”身旁那人笑道,“最完美的复仇并非单单杀了仇人,而是令他尝尽这世间最痛不欲生之事。”
      “你说得有理。”她笑道,“墨渊动了凡心,便有了最大的弱点,于我而言,却是求之不得!我只道白浅乃是他最疼爱的徒弟,却不想也是他最在意之人。墨渊,你便与你的心上人好生将当年被我哥背弃的滋味重尝一遍,也算不负父亲留下的这天地之间唯一一粒魔之花种子之意。”她忽而扬天大笑起来,风吹动她面上黑纱,露出一张满面疤痕沟壑的脸来。“我放弃了魔族之主的地位,放弃了如花美貌……那照世镜确然不曾错说一字。墨渊,莫要怪我。逆天者,天必谴之。要怪便怪你爹逆天而行,还有当年你双手染尽了我哥的血。”
      那是他的宿命,也是你的果报。
      “公主,复仇大计何时方可施行?”
      “不急!”她笑道,“这魔之花盛开还须一段时日。待擒住胭脂再说。”
      “遵命。”

      太晨宫。
      东华方搁下手中茶盏,似有所思般,掐指一算,顿时蹙起了眉。凤九在隔间沉沉睡着,他侧头去瞧了瞧她憨态毕露的睡姿,摇摇了头,唤来了重霖。
      重霖方去,司命已急匆匆赶来。他面上不说,然生风的脚下已然暴露了此刻的心急如焚。
      “帝君,”司命低声道,“不好了。”
      东华撑着额,微蹙起眉,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司命并不说话,只将手中运薄递了上去。东华伸手接过,一目十行地扫毕,眉蹙得更紧了。
      “墨渊上神的运数,至遇到白浅上神起,运薄上便不再有只字片语。”他拱手道,“明日便是上神飞升归位之期,想来定是遇上了什么事,被人干扰了运数。”
      东华沉默了片刻,方才叹了一口气,“当初要白浅去他身边,本是希望仿效当年我与九儿,在凡间成全他与白浅一段情缘。然则我却忘了当初回返天界之后,尚失了九成法力。”
      “帝君可想明白了当年之事是何缘由?”
      “逆天而行的代价。”东华转眼去瞧隔间睡着的凤九,淡淡道,“三生石上本已无名,却逆天而行与她在凡世相恋。逆天而行却只损了九成法力,已是极大的仁慈。”
      “说起来,白浅上神彼时在凡间还以术法了结了墨渊上神的性命。”司命担忧道,“何况三生石上她与墨渊上神并未……若他们在凡间当真如帝君当初一般续了情缘,恐怕这般逆天,反噬定然不轻。”
      “墨渊当日于碧海苍灵救我与九儿,谁说又不是逆天而行?只于公于私,成全他一心相守的心愿都是理所应当。”东华缓缓道,“若深究起来,墨渊逆天之事,又何止这一件。他们之后会如何,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算一步了。司命,你且去昆仑虚候着,墨渊归位之期临近,若有什么,尽快告知我。”
      “遵命。”
      待司命离开,东华方缓缓地靠在案上,似累极一般,阖上了双目。
      墨渊,那日在碧海苍灵,你将一盘死局硬生生拆毁,救了必定应劫之人,将危难全一人担了,可知这般亦是逆天而为。你与白浅这番凡世之行,虽偷得浮生片刻之闲,于这天命却改不得分毫。他日天罚降临,你又当如何?白浅又会如何?
      他于半梦半醒恍惚之间,忽见着那温柔的母亲轻抚着孩子的发,低声道,“你可知天为何物?”她微笑着喃喃道,“凡人羡慕神仙,却不知神仙亦不可任性妄为,偏离天道,否则亦有天罚。可偏偏有人明知逆天却执意为之……天命固然不可违,然命运却并非不可更改。”她将手中一枚琥珀色的玉瑗挂于那孩子身上,缓缓道,“终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个道理。”
      他倏尔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知为何会突然梦见那已逝之人,亦不知为何会梦见这番话,只垂目沉思了片刻,起得身来。
      “你要去哪里?”身后那熟悉的声音传来。
      “上清境。”他回首望向她,笑道,“去去便回。”

      他们返回落霞山之时,天色已晚。回至住处,尚未回过神来,便见着她心急火燎地寻了个花盆来,又急急忙忙往门外竹林翻了些蓬松的泥土。只回到屋内,见着那花枝的惨状,心已凉了半截。
      “形已散,枝叶也断得不成样子,”她黯然道,“这番工夫,白费了。”
      他微微笑道,“不然。”言罢自房内拿来剪刀,将折断处剪去,只剩下两枝孤零零的叶片,埋了一半至花盆中。“这花枝虽折了,却无碍它生命力的旺盛。只需将叶片插在土里,不出一月,便能活过来。”
      她瞧着短且少的叶片,无奈地叹道,“现下,便只得你们两个相依为命了。”蹲下身子伸手抚过那翠色的叶片,“好好的活着,再开花结果。”
      “这花虽好,却并不结果。”他淡淡道,“花朵倒是极美,然需足够的耐性。”
      “放心,”她仰首笑道,“我定日日照看好,等着他们开花。”
      他见着她柔美的笑靥,淡淡笑着摇摇头,抬手施了个诀。
      “你做了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到时便知晓了。”他淡淡笑着,并不多言。
      见着天色已晚,他自往厨房做晚饭,她去屋外拾了些柴禾,与他烧了火。锅台灶下,平淡却溢满温情。用过晚饭,收拾好厨具,他瞧见她似兴致不减,便微笑道,“你算卦那日所说星象,却不知可有转圜。”
      “我虽于星象不过略知皮毛,但这星象难得一见,倒也通晓一二。”她将碗筷放好,回头笑道,“不如晚间一道去探一番星象,如何?”
      “好。”他淡笑着应下。
      当夜天清气朗,一轮明月高悬,踏出房来,清辉遍地,仿若白昼。
      她随他来到巨石边,俯身去瞧那巨石旁的牵牛花,却见那花朵早已萎蔫,不禁喟叹一声。他淡淡笑道,“这朝颜至晚间便谢了,生生不息,循环往复,无需惋惜。”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她微微叹道,“朝夕之间,美景便散了。”
      他但笑不语,只将她带至另一侧,贴着悬崖边的罅隙之间,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正在怒放。她眼中倏尔亮了起来。
      “这是什么?”她侧过头去问。
      “月光花,又名夕颜。”他笑答,“朝颜于清晨开花,至傍晚便谢了。这夕颜却于傍晚开花,夜半便谢了。一片美景,却不得人欣赏,只得月色相伴,故名月光花。”
      “这花于月下瞧着,愈发清亮出尘了。”她蹲下身子去探那花朵,淡淡道,“朝颜与夕颜,虽离得如此近,却见不着彼此。便似这夜空之中的星与月,月明则星稀,终归难以同辉。”
      他于背后瞧着她一身雪衣,神色间似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绪,便微微叹道,“世事安能尽如人意,虽然不得相见,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心念着彼此,又岂在朝朝暮暮?”
      “确是如此。” 她起得身来,回首笑道,“只你约我来观星象,此刻见不着星子,可要多待一会?”
      “多待一刻也好。”他微笑道,“只怕你觉着无聊。”
      “我们坐着说说话,时间也不难打发。”她抿唇笑道,“可说好了,见不着星星,绝不回屋!”
      “好。”
      他言罢,跃上巨石,回首向她伸出手。她拉住他的手,上得巨石来,挨着他身旁坐了。
      “对了,”他侧过头来,望着她道,“你似还未提过我是何人转世?”
      她闻言愣了一愣,旋即笑道,“你想知道?”
      “嗯。”
      她顿了顿,似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半晌方缓缓道,“你本是父神嫡子,掌乐司战之神。便是九重天,亦要倚重礼让三分。一颗菩提心胸怀了四海八荒,化天下几多危机于鼓掌之间。这天下若有千钧,你便独自担了八百。”
      他听着她如此说,默了默,低声道,“我前世……可认得你么?”
      “何止认得。”她笑道。
      “哦?”他似有不信。
      “你以为呢?”她轻笑道,“若非认得,东华帝君何须要我来渡你成仙?”
      “你总说渡我成仙,却又待如何渡我?”他忍不住展颜一笑。
      “我从师父修着逍遥道,虽于修道之事不甚在行,然则比起凡人,倒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咳了一咳,方道,“今夜月色皎洁,咱们不提道法,只聊点闲话可好?”
      他微笑着摇摇头,无奈道,“便依你罢。”
      她想到什么似的,欢天喜地地笑了起来,“当年我拜师学艺之时,惯是个爱偷懒的,师父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以学业多有不精。如今既有这工夫,不如你来教我?”
      “教不严,师之惰也。”他摇头叹气。“你师父当真是惯着你的。”
      “我师父是世界上最好的师父,”她一脸怀恋道,“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那般疼我的人了。”
      “你想学什么?”他淡淡道。
      “诗词歌赋,我倒能通晓个大概。剑法虽得师父亲授,却远远不及。”她深思道,“对了,还有琴艺!”
      “你想学琴?”他略有诧异。
      “你可会?”
      “略懂。”
      她笑着捧起脸,“可惜此刻无琴,否则又能听着琴声,就着如斯月色,当真是极美之事。”
      他微微一笑,“这有何难?”说罢,抬袖一拂,一张琴已现于巨石之上,他盘膝坐了,将琴置于膝上,指尖一拨一抹,似流水之声漫溢。
      “流水。”她笑道。
      他笑而不语,指尖低勾深挑,泼剌打圆,琴音如巍峨高山。
      “高山。”她一打折扇,勾起唇角。
      他眼中已有了惊喜,只侧头微笑道,“你似对琴曲颇熟?”
      “略懂。”她摇着折扇笑答。
      他顿了一顿,指尖已奏了一极哀之曲。
      她一蹙眉,“这一曲却毫无印象。且这调似极哀,听得人颇伤怀。”
      “此曲名《乌夜啼》,固以清商为韵,是以悲乎。”
      “清商之调,为最悲?”
      “不及清徽。”
      “哦。”
      之后他又弹了一曲《长门怨》,一曲《广陵散》,却都是她从未听过之曲。她不禁感慨这人虽是司战之神,掌乐之能天地间已无人能出其右。只他奏了这许多曲子,却无那曲听了两万年的《凤求凰》。
      “可会《凤求凰》?”她侧头问道。
      他默了一瞬,对上她的眼,柔声道,“你识得此曲?”
      “嗯,”她笑着,若有所思地吟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不错。”他手指轻按于弦上,目色杳然,淡淡道,“只是这一曲,我却最不擅长。”
      “无妨。”她笑言,“此曲我最熟,不如我奏一曲,你且听听如何?”
      他点点头,将琴递了过去。她抬手之际,忽而记起,这一曲她自离了终南山,携了琴经之后,便日日操习。尘世千载,早已烂熟于胸。便将这一曲和着唱词,缓缓奏来。
      当年每每与她抚这一曲之人就在身侧,默默侧耳倾听,若有所思。
      一曲毕,他笑道,“这一曲你弹得极熟练,想来练得不少。”
      “这是自然。”她将琴递还与他,“当年那人与我弹这一曲之时,我尚不懂这弦外之音。如今虽懂了,那人却……”
      他心下剧烈震动,伸手接过琴时,指尖竟在打颤。他强自镇定了心神,平复了心绪,方与她笑道,“我虽不善《凤求凰》,却知一曲于此时甚是应景。琴经言此曲,极乎曲之圣,而音之神。”
      便奏了那一曲《雉朝飞》。琴音逸韵幽致,却似惆怅无际。
      他淡淡和道,“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
      她听罢这一曲,不知为何,却隐隐有些鼻子发酸。
      夜色已沉,月色也渐渐隐去,她便来了些睡意,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便偏过头,靠着他的肩,沉沉睡去。
      他听得她于睡梦中断断续续,喃喃念着“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却不知是否入了梦魇,便也由着她靠着。只她呢喃的最后,却似抽抽噎噎地叫着“师父”。
      他心下剧震,侧过脸去瞧她之时,不想唇角却擦过了她的脸颊。她睡颜就在近前,如梦境一般不真实。
      她低声呓语道,“师父,不要再丢下十七……无论多少个七万年,只要你能醒过来……”
      他心下顿时巨浪滔天,翻江倒海,一时情难自控,侧身将她拥住,用她听不见的声调,低低却极缓慢地说道,“不怕。我回来了,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星光下,那相拥之人,却似仲夏一梦。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醒来之时,暮色沉沉,天还未亮,漫天星光璀璨。
      她撑起身子,身上尚搭着一件薄衫,侧过头去,便见着他正在不远处侧身躺着,似倦极了般沉睡未醒。她不甚清明的脑子沉思了片刻为何他们会在此,不回屋去睡,好半天方才记起她说过不见着星星绝不回屋之语。思及此处,不禁自责这话明明是自己说的,半途却又睡着了。他却尚因遵着约定,在原地陪她,还替她盖上衣衫怕她着凉。
      她心下又是愧疚又是悸动,此际如斯星光之下,她见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不禁心跳亦有些许加速。尚未回过神来,便已欺身过去,只在他睫羽轻抖之际堪堪顿住。
      到底有贼心,没贼胆。
      正在懊恼之际,忽而想起当日令羽师兄说道,便是在凡间肆意些,也可推说凡间事,凡间毕,墨渊那般大度,应不会如何。又忆起当年借着酒劲轻薄夜华的那一幕。俗话说,酒壮英雄胆,她虽不是英雄,却大抵明白酒的作用。是以,便趁着他尚未醒来,往屋内翻箱倒柜地寻了个底朝天,终是在厨房的柜中寻得两坛好酒。她拍开封泥,只觉着酒香扑鼻,一尝之下,酒味甚烈,却也对味,便就着酒坛喝了几口,之后方提了酒坛,出得门来。不知是酒太烈,还是后劲太大,她方出门尚清醒得很,至他身侧之时,已有了几分醉意。她瞧着那张与墨渊极为相似的脸,只觉酒意上头,心猿意马,意识已有些恍惚。
      当年墨渊在炎华洞中躺了七万年,她伴着那具冰冷的仙身,早已将他的脸来来回回瞧了千万遍,然此刻再看,依然觉着看不厌。
      她放下酒坛,撑在他身前,细细看他细长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还有浅淡的薄唇。盼了七万年,终是盼回了他。虽则走了很多弯路方才明白自己对他的心意,还好不算晚。心中想着,手指便不受控制地轻轻抚过他的侧脸,另一只手轻轻描过他的眉目,只在唇边停了下来。她轻笑着俯下头去,缓缓地将唇轻贴了上去。
      缓缓抬起头来,却不意瞥见了他倏然睁开的双眸。
      酒意登时便吓醒了一半,心跳都漏了半拍。她听得那人低声道,“白浅,你方才……”
      她带着满身酒气,就着酒劲壮胆,索性脖子一梗,一丝轻薄的笑意浮于唇边,讪讪地笑道,“方才?方才有只蚊子在面前飞来飞去……这夜色太暗也瞧不大清楚……就照着那蚊子的来处给来了一下……怎么,吵醒你了?”说着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只手提着酒坛,又喝了几口,忽觉心情甚是舒畅,得逞般的快意在心间萦绕不去,便就着那人沉默的当,笑着望向他肆意地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言罢打了个酒嗝。
      那人看她的眼神甚是精彩,阴晴不定,变幻莫测。她想不过认识这人短短的时日,不知过了今日他会作何感想。总归这是墨渊在凡间最后一世,过了这村便没了这店。今朝有酒今朝醉,便趁着酒意上来与他亲近一番也无不可,来日也可推说醉酒误事,何况醉酒戏弄个青涩的少年郎这等事于她这自称“老身”、四海八荒都要唤一声“姑姑”、活了十几万年的青丘前女君来说也不过是小菜一碟。且那人不过是一介凡人,虽是墨渊转世,却无墨渊的记忆,如白纸一张,想来如此也无伤大雅。思及此,便愈发笑得开怀,往身后退了几步,与他道,“这万千星辰,即使时光流逝,一千年,一万年,万万年,亦自岿然。凡人年华易逝,贪欢一晌,便以为能长长久久,岂不知人心最是易变。是故这星象之变,委实难以揣度。你我今夜看这一番数十年难遇的星辰之变,于天界亦不过是瞬息而已。”她说到激动处,兀自摇摇晃晃向后退去,“待你归位之日,我便——”
      话音未落,却见着那人极惊恐地奔来,而她尚未理清他为何如此,身体便已站立不稳,向后坠去。她这才想起,这巨石之外乃是万丈悬崖。心顿时提了起来,只尚未叫出声,身体已经被那人一把捞了回来,紧紧抱住。她恍惚间听得那人气急败坏地低声道,“方才我若再迟疑一瞬,你便跌落那断崖了!为何喝了这么多!”她却迷迷糊糊地浅笑着瞧着他,双手捧住他的脸。旖旎缱绻,如梦似幻,似幻又真。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白浅委实记不大清了。那夜最后的记忆便是自己离开他之后那个响亮的酒嗝,以及他一声微不可闻的沉沉的叹息。
      他垂目瞧着她歪着头睡去的模样,微微叹了一口气,起身将她抱起,向屋内走去。
      方才将她放回房里,拉上被子与她盖好,便掩了门扉,独自向屋外行去。
      独立中宵,一夜无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虚花悟 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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