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陵曦》冷吟衿

1、情劫渺然坠仙凡世 浮生聚散萍逢故人

　　世外雨陵曦，青女素娥拟。虚无缥缈间，动摇山水里。

　　搁下冰玉笔，明浅斟复又看了看案上的十六字，若有所思。

　　流莺上前拾掇笔墨，劝道：“好容易解了毒，正该休养，如何又劳费神思？你纵有万年修为，那紫萸散岂是可以轻视的？”

　　明浅斟敛袖起身，兀自轻笑道：“柳姐姐你瞧，这自梵境移来的玉蕊白梅几千年来不易原样，然近日竟开得越发好了。”

　　流莺愣住，转即会心笑开：“你总是如此。”

　　“只是有些可惜，”明浅斟面色微微冷凝，“无论为人为仙，为草为木，安稳久之，便必生变故。我原以为世间一切不幸只是单纯的不幸使然，福兮祸倚，轮回之道，谁知竟是天命。”

　　一丝素梅酿的幽幽冷香似有若无飘过，明浅斟袖着一只小巧玲珑，剔透莹然的冰玉杯径自步出。自静苑园中回来时，杯中已然溢满清冽甘醇的香气，杯底寂寂然，躺了片白梅。

　　“许是我早该知，”流莺默然垂首，“早该知瞒不住你。”

　　明浅斟淡淡抿着素梅酿，面上亦是清和淡然如那落梅：“柳姐姐，静苑便托付予你了，记得每日晨起夜傍，为我备一盏素梅酿罢。”

　　“你......”流莺不料她早有打算，且是决绝至此，“或许并非无可挽回，凌凡少君他......”

　　眼看着柳流莺就要掉泪，明浅斟面上却是死水微澜：“是无可挽回，柳姐姐，你说的不错，若非私启寒清紫萸之禁咒，植血契于中毒者体内，又怎可能解得了此毒？”

　　柳流莺泣道：“他带着血契来静苑，我才知禁咒已启。如今冥界因这禁咒已然天翻地覆。七十九日后，血契会大放异光，寒清紫萸琴灵若自封印下逃出，凡世定将生灵涂炭。为何......只是想救人一命，竟要付出此等代价？”

　　明浅斟寂然不言，俄顷，平静问道：“那时你，可曾虑及今日后果？”

　　“若我不曾虑及，”柳流莺叹得凄楚，“何来今日的愧疚与自责？若我虑及苍生受苦，莫非是眼见凌凡少君一身血衣捧着血契心急如焚欲救你，我还要拒之门外，如你一直以来那般糟践他的心意么！”话音未落，她便后悔失言了。

　　明浅斟略抬了抬眸，只道：“糟践他的心意？柳姐姐，自云国卿阳至这九重天以来，我以为，知我者，唯你而已。”

　　话说的极淡，却难掩其中失望。

　　流莺顾不得太多，只因觉出一丝危险：“你要做什么？”

　　“若真能瞒下我，”明浅斟道，“柳姐姐你，又会如何收拾残局？姐姐准备好要做的，便正是我要做的。”

　　虽是一早便知以明浅斟的执拗性情，断不能在知情时坐视此事，流莺仍是一力瞒下应凌凡擅启禁咒之事，欲在明浅斟醒前自己担下。只可惜，她到底小瞧了寒清紫萸之咒的力量，明浅斟醒得太早。

　　禁咒已开启三日有余，天帝那里，怕是瞒不住了。

　　“柳姐姐，”明浅斟的语气像是在同她说着什么寻常的故事，“此事你不要再管，我做的事，也希望你不要阻拦。”

　　柳流莺神思恍然，觉得仿佛是回到了多年前。

　　稚气未脱的小女孩衣裳破破烂烂，正坐在地上用树枝点点画画，双手倒竟灵巧得很。她好奇的凑近看，竟是长曲素吟的琴谱。

　　“你会弹琴，小妹妹？”她顿知这女孩必有来历，兴趣遂起。

　　“从前学过的。”小姑娘满面惊疑，仰着小脸答道。

　　她解下随身携着的琴囊，取出自雨陵山带来的寒清，小心翼翼地横放在女孩面前，温和笑道：“我叫柳流莺，这是我的琴，我能请你弹一曲素吟么？“

　　女孩摇摇头：“素吟太长了，我十日十夜都弹不完的。“

　　她的兴趣更浓厚了：“那你能取一段你最喜欢的弹给姐姐听么？“

　　女孩目光清澈而坚定：“我若要弹，便要将一曲弹完。姐姐，我喜欢按我自己的意思做事。“

　　尔后纠葛便直至今日，直至女孩说：姐姐，我做的事，希望你不要阻拦。

　　室中梅香淡淡，梅酿醇然。

　　明浅斟同绯衣女子寂然对坐，小几上，是两盏素梅酿。

　　静苑素不以香净室，以茶待客，是故室内向来冷清，绯衣女子擎起竹盏，面色淡淡：“今日特意请我至此，可有事么？“

　　明浅斟微有迟疑，却仍是道：“凌凡怎样了？“

　　“你居然会关心？“绯衣女子似是讶异，面上却是波澜不惊，“若非此刻我明知自己神志清醒，竟要认为是幻觉了。浅斟，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便是草木之身，也不至如此罢？“

　　“眼下之事只怕容不得你再谈笑风生了，“明浅斟面色冷淡，亘古不变，“衿若，这件事，雨陵少君绝不能牵扯其中。“

　　衿若像是并不意外：“你要自己担下罪责？你是不是疯了，浅斟，少君救你，难道是为了看着你此般自虐？“

　　明浅斟嘴角勾起莫名的表情，道：“今日邀你至此，不是为了听你这些话。衿若，我想你心中也是有利弊轻重的丘壑，知晓什么意味着什么。只怕若非凌凡早有断后之策，当日你便是拼尽一身修为，也要拦着他启禁咒取血契罢？不过可惜的是......“

　　话音未落，衿若便打断她，凌厉目光一扫而过：“你既知断后之策并不顺利，缘何又问少君怎样？你可是打谅谁需要你的怜悯不成？“

　　静默良久，明浅斟道：“你若这样说，我今日找你，便是毫无意义。“

　　衿若苦笑：“我若真如自己在你心中那般毫无情义，只知万事惟以利字为先，说不定现下你已魂飞魄散，而非在此处冷嘲热讽。“

　　“你们，“明浅斟仿佛听见心碎裂的声音，“都做了些什么？“

　　“他渡了你一半修为，以腾出有限的时日去找紫萸瑟。苦寒之地，逆天而生的非仙非妖之族，不相信天道轮回，不服三界之法，护起一族圣物来，侵犯者自是凶险至极。少君终而带着紫萸瑟归来，十三姑姑不及庆幸他未被紫萸散伤到，便已然惊觉少君已如强弩之末，修为竟剩下不足一成。而那不足一成的修为，最后也皆付诸血契的炼成了。少君捧着视之若命的血契带给你时，已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了。“

　　衿若闭了眼，沉声继续道：“少君的确是留下了断后之策，便是以他自己的魂飞魄散作为赎罪的代价。听到他的安排，我们不能有异议，亦不必有异议。生死于我们这等人而言，自是早该看淡。然便是如此，我们到底不能做到不去在意。我们究竟，亦只是仙界中的凡者而已。在玉阁中，我们眼睁睁，要目睹他的寂灭。“

　　“可是，“衿若别过头，去看不知何时已默默立在碎玉珠帘外的柳流莺，“就在此时，消失多年的前长姑姑，流莺师父，竟回来了。“

　　明浅斟未答一言，面上却已是将近死灰般的惨白。

　　“我是在那时方知，“衿若低了头收回视线，“雨陵山以为已然亡故了的前长姑姑，竟是一直伴在浅斟上仙的左右。流莺师父是前少君的妹妹，知道怎样救他，也知道这一切的后果如何。是故他算计预备了一切，却唯独忘记，你是变数。”

　　衿若看着明浅斟，目中流连的，不知是对宿命的怨怼，还是对天命难逃的悲哀：“没有人料到你会醒得这样早，因而也就未对你在琴灵出世前干预此事的假设，做好应对的准备。未曾想天岂能遂人之愿，逃不过，终究是逃不过。”

　　“你知我绝无可能置身事外。”明浅斟放下竹盏，有些失神。

　　“若你能置身事外，这便是最好的结局。”衿若道：“浅斟，你要怎样做？”

　　明浅斟提起盛有素梅酿的玉壶续盏，时间仿佛流逝得极慢，直至明浅斟的眼角余光里，珠帘外柳流莺的背影消失殆尽。

　　一枚仙妖之气混杂的血红玉石在明浅斟掌中缓缓现形，妖物之中似有血红液体暗流潜涌，更添一抹妖冶诡异的气息。

　　衿若脑中轰然一声，只觉有什么在瞬间崩塌，绝望得无可救药。

　　待她回过神来反思自己这唯一一次的不冷静时，那恨铁不成钢的一耳光已然留下深深印记。明浅斟猛地咯出一口鲜血，在素衣上洇染开触目惊心的痕迹，她半伏案上，却似是对这一出，毫无意外。

　　“明浅斟，你疯了......”衿若几乎是颤抖着声音，指责道：“少君他九死一生找来紫萸瑟炼出血契，你却将它取出体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没有它你活不过一月，即便以你这上仙之躯，同样不堪一击！”

　　她想到过明浅斟会去请罪，她想到过明浅斟会想法善后，可她惟独不曾料到这向来脾性另类，一意孤行的女子竟如此乱来，血契一旦出体，她便会比植入前更加虚弱不堪，被暂时遏制的紫萸散会疯狂的在她体内滋长蔓延那惊人的毒性。什么上仙，什么万年修为，不过只会令她魂飞魄散时比常人痛苦千万倍罢了。

　　明浅斟浑不在意：“你可以继续发泄怒气，衿若，但我绝无可能改变我的决定。结果是什么我早已料定，哪怕坠仙，哪怕魂飞魄散，若我不在乎，你又何必执着致辞？你让我心安理得得坐观一切因我而起的祸事，就未曾想过我是否能够心安么？”

　　衿若呆立着，心口忽而钝痛：“那些事，原有我们处理，你何苦......”

　　“你知道什么都已无可挽回了，”明浅斟将血契冷静托付，“求你回雨陵山后立刻集陵苕夫人并众位姑姑，强行以冰魂术最高阶将血契镇入玉阁，便不会被天帝发现。”

　　“你要去向天帝供罪？”衿若似乎难以接受。

　　明浅斟渐渐体不能支，险些又要咳血，遂强撑喘道：“求你快回雨陵山，有了血契，凌凡才能尽快痊愈，而若供给天帝，这样的妖物，你是知道后果的......你......快去......”

　　“衿若，求你无论如何，都要让雨陵置身事外。”

　　她犹豫着转身离开，却未曾想，那是她同明浅斟之间，最后一次见面。

　　“就是这样，少君。”

　　敛袖端坐的女子神情冷淡，虽是看得出已不再年轻，然其举手投足间的稳重气度与优雅气质，却实非寻常上了点年纪的女子可比的。

　　“之后呢？”被唤作少君的男子一袭极淡的竹色青衫，正执冰玉笔于几案上，专心写着什么，漫不经心的问话飘过，却是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女子眉间容色淡淡，垂眸答言，似是已然无悲无喜：“衿若所知晓的之后的事情与少君无异，我本该在安放血契而后便立即上天探知情形，是......”

　　“是什么？”应凌凡终而抬眸，目似古潭幽深，“林下紫萸族？”

　　女子的头低得更深了些：“是我们不济，那时我们为血契一事外雨陵曦，青女素娥拟。虚无缥缈间，动摇山水里。

　　搁下冰玉笔，明浅斟复又看了看案上的十六字，若有所思。

　　流莺上前拾掇笔墨，劝道：“好容易解了毒，正该休养，如何又劳费神思？你纵有万年修为，那紫萸散岂是可以轻视的？”

　　明浅斟敛袖起身，兀自轻笑道：“柳姐姐你瞧，这自梵境移来的玉蕊白梅几千年来不易原样，然近日竟开得越发好了。”

　　流莺愣住，转即会心笑开：“你总是如此。”

　　“只是有些可惜，”明浅斟面色微微冷凝，“无论为人为仙，为草为木，安稳久之，便必生变故。我原以为世间一切不幸只是单纯的不幸使然，福兮祸倚，轮回之道，谁知竟是天命。”

　　一丝素梅酿的幽幽冷香似有若无飘过，明浅斟袖着一只小巧玲珑，剔透莹然的冰玉杯径自步出。自静苑园中回来时，杯中已然溢满清冽甘醇的香气，杯底寂寂然，躺了片白梅。

　　“许是我早该知，”流莺默然垂首，“早该知瞒不住你。”

　　明浅斟淡淡抿着素梅酿，面上亦是清和淡然如那落梅：“柳姐姐，静苑便托付予你了，记得每日晨起夜傍，为我备一盏素梅酿罢。”

　　“你......”流莺不料她早有打算，且是决绝至此，“或许并非无可挽回，凌凡少君他......”

　　眼看着柳流莺就要掉泪，明浅斟面上却是死水微澜：“是无可挽回，柳姐姐，你说的不错，若非私启寒清紫萸之禁咒，植血契于中毒者体内，又怎可能解得了此毒？”

　　柳流莺泣道：“他带着血契来静苑，我才知禁咒已启。如今冥界因这禁咒已然天翻地覆。七十九日后，血契会大放异光，寒清紫萸琴灵若自封印下逃出，凡世定将生灵涂炭。为何......只是想救人一命，竟要付出此等代价？”

　　明浅斟寂然不言，俄顷，平静问道：“那时你，可曾虑及今日后果？”

　　“若我不曾虑及，”柳流莺叹得凄楚，“何来今日的愧疚与自责？若我虑及苍生受苦，莫非是眼见凌凡少君一身血衣捧着血契心急如焚欲救你，我还要拒之门外，如你一直以来那般糟践他的心意么！”话音未落，她便后悔失言了。

　　明浅斟略抬了抬眸，只道：“糟践他的心意？柳姐姐，自云国卿阳至这九重天以来，我以为，知我者，唯你而已。”

　　话说的极淡，却难掩其中失望。

　　流莺顾不得太多，只因觉出一丝危险：“你要做什么？”

　　“若真能瞒下我，”明浅斟道，“柳姐姐你，又会如何收拾残局？姐姐准备好要做的，便正是我要做的。”

　　虽是一早便知以明浅斟的执拗性情，断不能在知情时坐视此事，流莺仍是一力瞒下应凌凡擅启禁咒之事，欲在明浅斟醒前自己担下。只可惜，她到底小瞧了寒清紫萸之咒的力量，明浅斟醒得太早。

　　禁咒已开启三日有余，天君那里，怕是瞒不住了。

　　“柳姐姐，”明浅斟的语气像是在同她说着什么寻常的故事，“此事你不要再管，我做的事，也希望你不要阻拦。”

　　柳流莺神思恍然，觉得仿佛是回到了多年前。

　　稚气未脱的小女孩衣裳破破烂烂，正坐在地上用树枝点点画画，双手倒竟灵巧得很。她好奇的凑近看，竟是长曲素吟的琴谱。

　　“你会弹琴，小妹妹？”她顿知这女孩必有来历，兴趣遂起。

　　“从前学过的。”小姑娘满面惊疑，仰着小脸答道。

　　她解下随身携着的琴囊，取出自雨陵山带来的寒清，小心翼翼地横放在女孩面前，温和笑道：“我叫柳流莺，这是我的琴，我能请你弹一曲素吟么？“

　　女孩摇摇头：“素吟太长了，我十日十夜都弹不完的。“

　　她的兴趣更浓厚了：“那你能取一段你最喜欢的弹给姐姐听么？“

　　女孩目光清澈而坚定：“我若要弹，便要将一曲弹完。姐姐，我喜欢按我自己的意思做事。“

　　尔后纠葛便直至今日，直至女孩说：姐姐，我做的事，希望你不要阻拦。

　　室中梅香淡淡，梅酿醇然。

　　明浅斟同绯衣女子寂然对坐，小几上，是两盏素梅酿。

　　静苑素不以香净室，以茶待客，是故室内向来冷清，绯衣女子擎起竹盏，面色淡淡：“今日特意请我至此，可有事么？“

　　明浅斟微有迟疑，却仍是道：“凌凡怎样了？“

　　“你居然会关心？“绯衣女子似是讶异，面上却是波澜不惊，“若非此刻我明知自己神志清醒，竟要认为是幻觉了。浅斟，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便是草木之身，也不至如此罢？“

　　“眼下之事只怕容不得你再谈笑风生了，“明浅斟面色冷淡，亘古不变，“衿若，这件事，雨陵少君绝不能牵扯其中。“

　　衿若像是并不意外：“你要自己担下罪责？你是不是疯了，浅斟，少君救你，难道是为了看着你此般自虐？“

　　明浅斟嘴角勾起莫名的表情，道：“今日邀你至此，不是为了听你这些话。衿若，我想你心中也是有利弊轻重的丘壑，知晓什么意味着什么。只怕若非凌凡早有断后之策，当日你便是拼尽一身修为，也要拦着他启禁咒取血契罢？不过可惜的是......“

　　话音未落，衿若便打断她，凌厉目光一扫而过：“你既知断后之策并不顺利，缘何又问少君怎样？你可是打谅谁需要你的怜悯不成？“

　　静默良久，明浅斟道：“你若这样说，我今日找你，便是毫无意义。“

　　衿若苦笑：“我若真如自己在你心中那般毫无情义，只知万事惟以利字为先，说不定现下你已魂飞魄散，而非在此处冷嘲热讽。“

　　“你们，“明浅斟仿佛听见心碎裂的声音，“都做了些什么？“

　　“他渡了你一半修为，以腾出有限的时日去找紫萸瑟。苦寒之地，逆天而生的非仙非妖之族，不相信天道轮回，不服三界之法，护起一族圣物来，侵犯者自是凶险至极。少君终而带着紫萸瑟归来，十三姑姑不及庆幸他未被紫萸散伤到，便已然惊觉少君已如强弩之末，修为竟剩下不足一成。而那不足一成的修为，最后也皆付诸血契的炼成了。少君捧着视之若命的血契带给你时，已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了。“

　　衿若闭了眼，沉声继续道：“少君的确是留下了断后之策，便是以他自己的魂飞魄散作为赎罪的代价。听到他的安排，我们不能有异议，亦不必有异议。生死于我们这等人而言，自是早该看淡。然便是如此，我们到底不能做到不去在意。我们究竟，亦只是仙界中的凡者而已。在玉阁中，我们眼睁睁，要目睹他的寂灭。“

　　“可是，“衿若别过头，去看不知何时已默默立在碎玉珠帘外的柳流莺，“就在此时，消失多年的前长姑姑，流莺师父，竟回来了。“

　　明浅斟未答一言，面上却已是将近死灰般的惨白。

　　“我是在那时方知，“衿若低了头收回视线，“雨陵山以为已然亡故了的前长姑姑，竟是一直伴在浅斟上仙的左右。流莺师父是前少君的妹妹，知道怎样救他，也知道这一切的后果如何。是故他算计预备了一切，却唯独忘记，你是变数。”

　　衿若看着明浅斟，目中流连的，不知是对宿命的怨怼，还是对天命难逃的悲哀：“没有人料到你会醒得这样早，因而也就未对你在琴灵出世前干预此事的假设，做好应对的准备。未曾想天岂能遂人之愿，逃不过，终究是逃不过。”

　　“你知我绝无可能置身事外。”明浅斟放下竹盏，有些失神。

　　“若你能置身事外，这便是最好的结局。”衿若道：“浅斟，你要怎样做？”

　　明浅斟提起盛有素梅酿的玉壶续盏，时间仿佛流逝得极慢，直至明浅斟的眼角余光里，珠帘外柳流莺的背影消失殆尽。

　　一枚仙妖之气混杂的血红玉石在明浅斟掌中缓缓现形，妖物之中似有血红液体暗流潜涌，更添一抹妖冶诡异的气息。

　　衿若脑中轰然一声，只觉有什么在瞬间崩塌，绝望得无可救药。

　　待她回过神来反思自己这唯一一次的不冷静时，那恨铁不成钢的一耳光已然留下深深印记。明浅斟猛地咯出一口鲜血，在素衣上洇染开触目惊心的痕迹，她半伏案上，却似是对这一出，毫无意外。

　　“明浅斟，你疯了......”衿若几乎是颤抖着声音，指责道：“少君他九死一生找来紫萸瑟炼出血契，你却将它取出体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没有它你活不过一月，即便以你这上仙之躯，同样不堪一击！”

　　她想到过明浅斟会去请罪，她想到过明浅斟会想法善后，可她惟独不曾料到这向来脾性另类，一意孤行的女子竟如此乱来，血契一旦出体，她便会比植入前更加虚弱不堪，被暂时遏制的紫萸散会疯狂的在她体内滋长蔓延那惊人的毒性。什么上仙，什么万年修为，不过只会令她魂飞魄散时比常人痛苦千万倍罢了。

　　明浅斟浑不在意：“你可以继续发泄怒气，衿若，但我绝无可能改变我的决定。结果是什么我早已料定，哪怕坠仙，哪怕魂飞魄散，若我不在乎，你又何必执着致辞？你让我心安理得得坐观一切因我而起的祸事，就未曾想过我是否能够心安么？”

　　衿若呆立着，心口忽而钝痛：“那些事，原有我们处理，你何苦......”

　　“你知道什么都已无可挽回了，”明浅斟将血契冷静托付，“求你回雨陵山后立刻集陵苕夫人并众位姑姑，强行以冰魂术最高阶将血契镇入玉阁，便不会被天君发现。”

　　“你要去向天君供罪？”衿若似乎难以接受。

　　明浅斟渐渐体不能支，险些又要咳血，遂强撑喘道：“求你快回雨陵山，有了血契，凌凡才能尽快痊愈，而若供给天君，这样的妖物，你是知道后果的......你......快去......”

　　“衿若，求你无论如何，都要让雨陵置身事外。”

　　她犹豫着转身离开，却未曾想，那是她同明浅斟之间，最后一次见面。

　　“就是这样，少君。”

　　敛袖端坐的女子神情冷淡，虽是看得出已不再年轻，然其举手投足间的稳重气度与优雅气质，却实非寻常上了点年纪的女子可比的。

　　“之后呢？”被唤作少君的男子一袭极淡的竹色青衫，正执冰玉笔于几案上，专心写着什么，漫不经心的问话飘过，却是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女子眉间容色淡淡，垂眸答言，似是已然无悲无喜：“衿若所知晓的之后的事情与少君无异，我本该在安放血契而后便立即上天探知情形，是......”

　　“是什么？”应凌凡终而抬眸，目似古潭幽深，“林下紫萸族？”

　　女子的头低得更深了些：“是我们不济，那时我们为血契一事世外雨陵曦，青女素娥拟。虚无缥缈间，动摇山水里。

　　搁下冰玉笔，明浅斟复又看了看案上的十六字，若有所思。

　　流莺上前拾掇笔墨，劝道：“好容易解了毒，正该休养，如何又劳费神思？你纵有万年修为，那紫萸散岂是可以轻视的？”

　　明浅斟敛袖起身，兀自轻笑道：“柳姐姐你瞧，这自梵境移来的玉蕊白梅几千年来不易原样，然近日竟开得越发好了。”

　　流莺愣住，转即会心笑开：“你总是如此。”

　　“只是有些可惜，”明浅斟面色微微冷凝，“无论为人为仙，为草为木，安稳久之，便必生变故。我原以为世间一切不幸只是单纯的不幸使然，福兮祸倚，轮回之道，谁知竟是天命。”

　　一丝素梅酿的幽幽冷香似有若无飘过，明浅斟袖着一只小巧玲珑，剔透莹然的冰玉杯径自步出。自静苑园中回来时，杯中已然溢满清冽甘醇的香气，杯底寂寂然，躺了片白梅。

　　“许是我早该知，”流莺默然垂首，“早该知瞒不住你。”

　　明浅斟淡淡抿着素梅酿，面上亦是清和淡然如那落梅：“柳姐姐，静苑便托付予你了，记得每日晨起夜傍，为我备一盏素梅酿罢。”

　　“你......”流莺不料她早有打算，且是决绝至此，“或许并非无可挽回，凌凡少君他......”

　　眼看着柳流莺就要掉泪，明浅斟面上却是死水微澜：“是无可挽回，柳姐姐，你说的不错，若非私启寒清紫萸之禁咒，植血契于中毒者体内，又怎可能解得了此毒？”

　　柳流莺泣道：“他带着血契来静苑，我才知禁咒已启。如今冥界因这禁咒已然天翻地覆。七十九日后，血契会大放异光，寒清紫萸琴灵若自封印下逃出，凡世定将生灵涂炭。为何......只是想救人一命，竟要付出此等代价？”

　　明浅斟寂然不言，俄顷，平静问道：“那时你，可曾虑及今日后果？”

　　“若我不曾虑及，”柳流莺叹得凄楚，“何来今日的愧疚与自责？若我虑及苍生受苦，莫非是眼见凌凡少君一身血衣捧着血契心急如焚欲救你，我还要拒之门外，如你一直以来那般糟践他的心意么！”话音未落，她便后悔失言了。

　　明浅斟略抬了抬眸，只道：“糟践他的心意？柳姐姐，自云国卿阳至这九重天以来，我以为，知我者，唯你而已。”

　　话说的极淡，却难掩其中失望。

　　流莺顾不得太多，只因觉出一丝危险：“你要做什么？”

　　“若真能瞒下我，”明浅斟道，“柳姐姐你，又会如何收拾残局？姐姐准备好要做的，便正是我要做的。”

　　虽是一早便知以明浅斟的执拗性情，断不能在知情时坐视此事，流莺仍是一力瞒下应凌凡擅启禁咒之事，欲在明浅斟醒前自己担下。只可惜，她到底小瞧了寒清紫萸之咒的力量，明浅斟醒得太早。

　　禁咒已开启三日有余，天君那里，怕是瞒不住了。

　　“柳姐姐，”明浅斟的语气像是在同她说着什么寻常的故事，“此事你不要再管，我做的事，也希望你不要阻拦。”

　　柳流莺神思恍然，觉得仿佛是回到了多年前。

　　稚气未脱的小女孩衣裳破破烂烂，正坐在地上用树枝点点画画，双手倒竟灵巧得很。她好奇的凑近看，竟是长曲素吟的琴谱。

　　“你会弹琴，小妹妹？”她顿知这女孩必有来历，兴趣遂起。

　　“从前学过的。”小姑娘满面惊疑，仰着小脸答道。

　　她解下随身携着的琴囊，取出自雨陵山带来的寒清，小心翼翼地横放在女孩面前，温和笑道：“我叫柳流莺，这是我的琴，我能请你弹一曲素吟么？“

　　女孩摇摇头：“素吟太长了，我十日十夜都弹不完的。“

　　她的兴趣更浓厚了：“那你能取一段你最喜欢的弹给姐姐听么？“

　　女孩目光清澈而坚定：“我若要弹，便要将一曲弹完。姐姐，我喜欢按我自己的意思做事。“

　　尔后纠葛便直至今日，直至女孩说：姐姐，我做的事，希望你不要阻拦。

　　室中梅香淡淡，梅酿醇然。

　　明浅斟同绯衣女子寂然对坐，小几上，是两盏素梅酿。

　　静苑素不以香净室，以茶待客，是故室内向来冷清，绯衣女子擎起竹盏，面色淡淡：“今日特意请我至此，可有事么？“

　　明浅斟微有迟疑，却仍是道：“凌凡怎样了？“

　　“你居然会关心？“绯衣女子似是讶异，面上却是波澜不惊，“若非此刻我明知自己神志清醒，竟要认为是幻觉了。浅斟，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便是草木之身，也不至如此罢？“

　　“眼下之事只怕容不得你再谈笑风生了，“明浅斟面色冷淡，亘古不变，“衿若，这件事，雨陵少君绝不能牵扯其中。“

　　衿若像是并不意外：“你要自己担下罪责？你是不是疯了，浅斟，少君救你，难道是为了看着你此般自虐？“

　　明浅斟嘴角勾起莫名的表情，道：“今日邀你至此，不是为了听你这些话。衿若，我想你心中也是有利弊轻重的丘壑，知晓什么意味着什么。只怕若非凌凡早有断后之策，当日你便是拼尽一身修为，也要拦着他启禁咒取血契罢？不过可惜的是......“

　　话音未落，衿若便打断她，凌厉目光一扫而过：“你既知断后之策并不顺利，缘何又问少君怎样？你可是打谅谁需要你的怜悯不成？“

　　静默良久，明浅斟道：“你若这样说，我今日找你，便是毫无意义。“

　　衿若苦笑：“我若真如自己在你心中那般毫无情义，只知万事惟以利字为先，说不定现下你已魂飞魄散，而非在此处冷嘲热讽。“

　　“你们，“明浅斟仿佛听见心碎裂的声音，“都做了些什么？“

　　“他渡了你一半修为，以腾出有限的时日去找紫萸瑟。苦寒之地，逆天而生的非仙非妖之族，不相信天道轮回，不服三界之法，护起一族圣物来，侵犯者自是凶险至极。少君终而带着紫萸瑟归来，十三姑姑不及庆幸他未被紫萸散伤到，便已然惊觉少君已如强弩之末，修为竟剩下不足一成。而那不足一成的修为，最后也皆付诸血契的炼成了。少君捧着视之若命的血契带给你时，已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了。“

　　衿若闭了眼，沉声继续道：“少君的确是留下了断后之策，便是以他自己的魂飞魄散作为赎罪的代价。听到他的安排，我们不能有异议，亦不必有异议。生死于我们这等人而言，自是早该看淡。然便是如此，我们到底不能做到不去在意。我们究竟，亦只是仙界中的凡者而已。在玉阁中，我们眼睁睁，要目睹他的寂灭。“

　　“可是，“衿若别过头，去看不知何时已默默立在碎玉珠帘外的柳流莺，“就在此时，消失多年的前长姑姑，流莺师父，竟回来了。“

　　明浅斟未答一言，面上却已是将近死灰般的惨白。

　　“我是在那时方知，“衿若低了头收回视线，“雨陵山以为已然亡故了的前长姑姑，竟是一直伴在浅斟上仙的左右。流莺师父是前少君的妹妹，知道怎样救他，也知道这一切的后果如何。是故他算计预备了一切，却唯独忘记，你是变数。”

　　衿若看着明浅斟，目中流连的，不知是对宿命的怨怼，还是对天命难逃的悲哀：“没有人料到你会醒得这样早，因而也就未对你在琴灵出世前干预此事的假设，做好应对的准备。未曾想天岂能遂人之愿，逃不过，终究是逃不过。”

　　“你知我绝无可能置身事外。”明浅斟放下竹盏，有些失神。

　　“若你能置身事外，这便是最好的结局。”衿若道：“浅斟，你要怎样做？”

　　明浅斟提起盛有素梅酿的玉壶续盏，时间仿佛流逝得极慢，直至明浅斟的眼角余光里，珠帘外柳流莺的背影消失殆尽。

　　一枚仙妖之气混杂的血红玉石在明浅斟掌中缓缓现形，妖物之中似有血红液体暗流潜涌，更添一抹妖冶诡异的气息。

　　衿若脑中轰然一声，只觉有什么在瞬间崩塌，绝望得无可救药。

　　待她回过神来反思自己这唯一一次的不冷静时，那恨铁不成钢的一耳光已然留下深深印记。明浅斟猛地咯出一口鲜血，在素衣上洇染开触目惊心的痕迹，她半伏案上，却似是对这一出，毫无意外。

　　“明浅斟，你疯了......”衿若几乎是颤抖着声音，指责道：“少君他九死一生找来紫萸瑟炼出血契，你却将它取出体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没有它你活不过一月，即便以你这上仙之躯，同样不堪一击！”

　　她想到过明浅斟会去请罪，她想到过明浅斟会想法善后，可她惟独不曾料到这向来脾性另类，一意孤行的女子竟如此乱来，血契一旦出体，她便会比植入前更加虚弱不堪，被暂时遏制的紫萸散会疯狂的在她体内滋长蔓延那惊人的毒性。什么上仙，什么万年修为，不过只会令她魂飞魄散时比常人痛苦千万倍罢了。

　　明浅斟浑不在意：“你可以继续发泄怒气，衿若，但我绝无可能改变我的决定。结果是什么我早已料定，哪怕坠仙，哪怕魂飞魄散，若我不在乎，你又何必执着致辞？你让我心安理得得坐观一切因我而起的祸事，就未曾想过我是否能够心安么？”

　　衿若呆立着，心口忽而钝痛：“那些事，原有我们处理，你何苦......”

　　“你知道什么都已无可挽回了，”明浅斟将血契冷静托付，“求你回雨陵山后立刻集陵苕夫人并众位姑姑，强行以冰魂术最高阶将血契镇入玉阁，便不会被天君发现。”

　　“你要去向天君供罪？”衿若似乎难以接受。

　　明浅斟渐渐体不能支，险些又要咳血，遂强撑喘道：“求你快回雨陵山，有了血契，凌凡才能尽快痊愈，而若供给天君，这样的妖物，你是知道后果的......你......快去......”

　　“衿若，求你无论如何，都要让雨陵置身事外。”

　　她犹豫着转身离开，却未曾想，那是她同明浅斟之间，最后一次见面。

　　“就是这样，少君。”

　　敛袖端坐的女子神情冷淡，虽是看得出已不再年轻，然其举手投足间的稳重气度与优雅气质，却实非寻常上了点年纪的女子可比的。

　　“之后呢？”被唤作少君的男子一袭极淡的竹色青衫，正执冰玉笔于几案上，专心写着什么，漫不经心的问话飘过，却是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女子眉间容色淡淡，垂眸答言，似是已然无悲无喜：“衿若所知晓的之后的事情与少君无异，我本该在安放血契而后便立即上天探知情形，是......”
　　“是什么？”应凌凡终而抬眸，目似古潭幽深，“林下紫萸族？”

　　女子的头低得更深了些：“是我们不济，那时我们为血契一事殚精竭虑，便疏于了对紫萸族寻仇的防范。他们来势猖獗，雨陵山的护山结界便就此封住，整整二十年，我们据险以抗，紫萸族人不能毁山，然山中之人，亦无法踏出半步。屋漏偏逢连夜雨，许是天意。”

　　应凌凡搁了笔，极淡的笑颜里掺着不明的情绪：“二十年，也不过是九重云霄之上的半月余而已。可惜那时，我还游离在生死的边缘。”

　　那几乎是时刻命悬一线的二十年，于他，于雨陵，皆是一般凶险。他是在耗尽生命的前一刻将血契带至静苑，意外见到他师尊言允少君之妹，雨陵前长姑姑柳流莺。这位凭空消失了数万年之久，初时也曾予他教诲之恩的姑姑，大约便是他不幸之中的万幸，引他踏出毫无生还余地的死亡沼泽，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捡回他的一条命。

　　他对那二十年间所发生的一切，几乎毫无知觉。柳流莺将他安置在千里之外的梵境至净之地，遣心腹仙侍日日以珍奇仙药灌喂疗养。初被送至梵境的两年里，大量的药物折磨得他几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它们的确能够使他在时而浑噩时而尖锐的极度痛苦中苟延残喘，在他本已抱着必死的决绝中逼他为了求生欲，残忍地令他在仅仅意识清醒中蚕食一般咀嚼这度日如年般的痛。

　　而当这一切终于如他所愿成为过去，当柳流莺为他安排静养的凡世身份的束缚，也终于能够在又一个二十年后解脱，当他昔日的能力终于得以恢复——真可笑，在这些本该欣喜的终于背后，衿若却告诉他，浅斟上仙认下擅启禁咒之罪，自沉千玄镜，坠仙入世。

　　千玄镜，一汪仙泉，灼焚仙身，修为尽毁，魂魄撕裂，仙骨剥离。

　　衿若道她自沉千玄镜，她自沉，于他而言，是较之一切他所听闻过，他所经历过的酷刑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残忍。

　　他在事实横亘眼前的那一瞬便忽然觉得，这一切，究竟何其可笑。

　　他以为只要血契还在她体内，禁咒虽启，也不会有何了结不得的事，不想相较而言，她的眼光竟要沉重得多。她的执拗与坚持，他从未看懂过。

　　那些他自以为能够换来和维持他所想要的现状，能够稍稍抚慰自己而为之默默沉受的苦与痛，如今看来，却只怕是早已注定的自欺欺人。

　　而他所想要的，他所一直努力维持的幻象，亦不过是水中捞月一场空。

　　衿若颔首低声道：“我们也知我们被困的那二十年，少君所历艰险甚多，所幸前长姑姑出手相助。少君的筹谋原不该有失，不想浅斟上仙竟执意至此。看到取出体外的血契，我便知除却将它带回雨陵，已然别无他法。”

　　“血契现在何处？”应凌凡忽而道。

　　衿若敛袖起身，似是准备离开：“以冰魂术镇入玉阁，菱叶术最高阶匿其形迹气息，每日由少圣女亲自看护，少君安可放心。”

　　“少圣女？”应凌凡冷凝的眉目微微挑起。

　　衿若愣了愣，方想起少君离山多年，应还不知此事：“敝徒楚吟雪十一年前拜入雨陵，天姿聪颖之极，倒是难得的修仙之才。最为难得的，是此女竟与仙琴寒清极为有缘，第一次触及冰弦，那浅斟上仙所设的封印便自行瓦解。”

　　“世间竟还有这样的姑娘？”应凌凡语气似有讶然，眉目却是淡淡。

　　或许于他而言，逝者已去，再有缘，亦终究不会是那玉蕊白梅下素衣卓然的清冷女子，琴影中波光摇曳，便倾倒了整个人间。

　　衿若目中冷淡依旧，不再说什么，唯余浅浅行下一礼：“衿若顿首请辞。”

　　行至身影将隐没不见，应凌凡却又忽而叫住她，只道：“我知二姑姑不愿告知浅斟入世之处，方才缄口不言，但......”

　　未能说明的话，皆因了然于心。衿若顿了顿，神色不改，只闻泠泠清音在阁内回荡，袅袅然不绝：“但愿少君清楚，情如莲根，有丝缠绕不休，如若逆天而行，只会万劫不复。”

　　应凌凡不再言语，转身将方才所书小笺以术法递至衿若手中：“我闻知二姑姑封锁雨陵结界时，曾受紫萸散波及而至今未痊。此是一方浮生散，二姑姑若可试之，或能有所见效。方中所用药材，雨陵皆有种植。”

　　衿若瞥过一眼浮生散的药方，面上似是微有动容：“多谢少君。”

　　语罢退出，已是清晨过半，遥望云上初阳已升，俯看叶中宿雨未干，衿若忽然间便觉得，佳景在前也未必便能空心悦性。至少此刻于她而言，回忆往事所惹起的涟漪，让她终是不能令心重归平静，至少不论此时此刻，抑或他年他日，无法释怀的，终究只能是无法释怀。

　　她是向来自负无悲无喜，无牵无挂，今竟动情至此，怕是要好好清清心了。

　　衿若绕过渌水荡漾的间心湖，沿着曲径通幽的丛中小路，一路分花拂柳向着雨陵后山的玉阁而去。察视血契的状况，兼又监管少圣女楚吟雪的修行进益，是衿若每日例行必做之事，其实自雨陵少君阁中至玉阁并不是一段近路，衿若每每步行至其地，却放弃用瞬移之术直接到达，却也颇使山中之人以为罕异。

　　而说起这令雨陵山名著三界的瞬移之术，却着实让人不得不惊佩叹服。此术乃由名震四海五湖六合八荒九州的雨陵前少君柳言允所创，千百年来作为雨陵弟子必须修习的至上术法，用起来看似小菜一碟，然资质平庸者可修习成功的寥然无几，可见难度非比寻常。

　　然那位衿若姑姑的得意门生，受赞曰颖慧不凡的少圣女，修习瞬移之术的水平达至其师七八成，据说只费了一年时日，几近众人的十分之一。

　　衿若由是盛赞此女，长姑姑陵苕夫人更惜奇才，遂以之为雨陵少圣女，作为将来接任天山圣女玉笙寒之位的人选，寄予厚望。现下一段时日以来，衿若遣她日日居于玉阁之中守护血契，且兼修习仙术，勤练仙曲。那玉阁为千年冰玉所筑，属性极阴极寒，加之镇入其中的冰魂术，以致阴冷清寒气息常年缭绕不绝。在此环境中修习高阶的仙术，虽于修行者而言确然有着难得的益处，可更为严峻的弊处在于，这对修为的承受能力要求极高，实是一个常人不敢轻试的考验。

　　一言以蔽之，衿若如此做，自是存了磨炼爱徒的心思。

　　只待有朝一日，她名列仙籍，便可自然而然接掌圣女之位。

　　正低头沉思，耳畔却不意响起陵苕的传音，虽是一如既往的沉稳顿挫，却终是难掩一丝焦急：“衿若，立刻便来香胥阁，凝冰白玉簪失窃了。”

　　衿若立定，脑中已无讶异，所想皆是无可挽回的后果。

　　凝冰白玉簪，上古仙簪，锁魂圣物，生死人，聚散魂，可于三界轮回秩序之外，复活已逝的亡灵。

　　是上仙明浅斟除却仙琴寒清而外，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

　　此是圣物，亦是魔物。世人多有心心念念的痴心妄想，盼着能够重见已逝之人，故而当凝冰白玉簪藏身雨陵的消息风传世间，每每便有心术不正的修行者频频光顾，不撞南墙不回头。

　　结果自是无须预料，十三姑姑甚至不曾当一回事，雨陵山何至如此不济。这绝非轻易便可做到的事。

　　然人算终不如天算，凝冰白玉簪失窃了。

　　衿若踏进香胥阁，方一进门，便觉气氛有异。

　　素常议事，十三姑姑，九长老，四护法皆无一人不至。今日向阁内举目望去，虽是丢失凝冰白玉簪这等大事，不惟长老未曾前来，便是姑姑们，也只有长姑姑陵苕，三姑姑璆玉并五姑姑素清在此而已。

　　衿若抬眸一眼扫见少圣女楚吟雪，也正垂首侍立长姑姑身侧。而作为当负首责的圣物守护者璆玉，看得出面色甚霁。

　　“夫人，怎么一回事？”香胥阁内已沉寂许久，衿若刚一开口打破这甚是尴尬的平静，便将众人的眼光都吸引了过来。

　　端居上位的年长女子面色难辨喜怒，抬首望见她，方才转头对着楚吟雪吩咐道：“这便将昨夜之事，悉皆告知二姑姑罢。”

　　楚吟雪应声上前，却先一屈膝，对着衿若跪下了。

　　衿若低头看她一眼，五分形似五分神似的绝世容颜，不由得心中一动。

　　“承蒙姑姑深信之，”伏身于地的少女声线低沉，看似老气横秋，实则稚意未脱，“将雨陵血契嘱托交付，吟雪不敢有所懈怠，惟惧有负所托，不意如今圣物遭窃，若深论之，吟雪亦难辞其咎矣。自三姑姑之徒沐氏见押于雨陵日日受刑，吟雪每夜察视，皆无异事。不想昨夜，待吟雪至其地，已然不见人影所在。”

　　既知缘故，心中担忧放下，衿若略一猜测，便已大约知其来龙去脉。

　　“吟雪即刻禀示长姑姑并三姑姑，方知圣物已失，必是沐氏心怀深恨，携赃离山，枉却三姑姑素日待她教诲之恩。但论及此事，吟雪自当引咎自责，求姑姑惩戒。”

　　言罢，少女的身体伏得更低，再无半点声息。

　　陵苕夫人扫过伏身于地的楚吟雪，动了动唇，却道：“少圣女明理如此，当不负二姑姑教养之恩了。璆玉，这沐芩心，却是怎么回事？”

　　一直沉默不语的三姑姑面上阴晴不定：“夫人，璆玉自以为惟一的过失，便是不该收她入雨陵山，为祸清净修行之地。”

　　听得璆玉如此推托教导之失，陵苕夫人却不便过于责备。虽是对事主的态度极为不满，然既得顾着三姑姑德高望重的长者体面，她便发作不得，且向衿若道：“事已如此，再多说，也是无益。凝冰白玉簪必须夺回，否则阴阳平衡秩序一毁，于陵的劫数，怕是挡也挡不住了。”众人亦知其严重性，皆是缄口不言。

　　衿若便上前道：“这件事，只有让少圣女去做了。出山历练，本就是雨陵少圣女必做的事，况此事系雨陵安危，吟儿有责在身，此时遣她出山夺回圣物，确然亦有其必要。但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一言既出，璆玉面上更是难堪至极。

　　陵苕夫人虽是一眼洞悉，却也权装不见，点头无所不可道：“自然是好，现下亦是考验少圣女的时机已至。吟雪，你少时便已婉慧不凡，且是心无旁念，意志犹坚，此次便遣你出山寻回圣物。这样的历练，你可应允？”

　　环珮轻响，楚吟雪施然敛袖起身，声如珠落玉盘：“但听长姑姑安排派遣。但我想知道，沐芩心会去哪里。”

　　陵苕直至此时，紧绷的表情方稍稍有所松动：“她本自尘世中来，自当回归尘世中去。她的原籍是在瑄月国都平阳城，是为丞相沐远嫡系长女，其母为前御史大夫尹书秋庶女，皇后尹氏之妹。”

　　衿若同楚吟雪悉皆怔住，瑄月，平阳城。

　　故国，故地，故人，故城。

　　一旁忙着调试毒香的五姑姑素清一向不参与议论，此时闻言，却也不亦乐乎地插嘴道：“这丫头是世家之女？初来时一副备受欺凌饱尝心酸的可怜样，像个从人堆里拣出来的小乞丐，见了我就躲，怕我会毒死她似的。若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闺秀，怎会如此？这便怪了。在雨陵修习这六七年，人出落得越发好，性子却越发深不可测了。”

　　陵苕深知素清姑姑素来性情直爽，而这样随口而出的言论显然不合时宜，便半真半假地瞪她一眼：“好了，如若此月之内，还没有提炼出天冰香，我可找你算账。”

　　素清拨弄着炉内的残余香灰，懒洋洋地道：“夫人别催了，那天冰香淬天下千种奇毒为引，岂是这样容易得的？迟早便有了。”

　　话音未落，却只见一道虚无光影凌空划过，落在陵苕掌中。等至光影散尽处，陵苕手中赫然幻化出一把极具灵性的仙琴，流云疏帘，镌纹如血，垂以冰玉流苏，巧夺天工，清绝出尘。

　　仙琴寒清，音逾天籁，尤擅悲凄之曲，控人心神，制其心志。

　　陵苕亲手将寒清琴交付楚吟雪，殷切嘱道：“你既与寒清有缘，今既完全托付于你，便当如惜命一般爱琴，也算不负当年浅斟上仙之遗志，切记，切记。”

　　楚吟雪素手接过寒清，又听陵苕嘱道：“此事勿令少君知晓，我自有打算。”心内不由好奇，却道：“少君是什么人？”她在雨陵山中十一年，还未曾听过有人提起过此人。

　　陵苕不语，衿若却倏然冷下脸，半斥道：“吟儿，我记得多次同你说过，问不该问的人，好奇不该好奇的事，皆为大忌，你可是忘了？”

　　楚吟雪愧然低了头，陵苕忙道：“你也太过严苛了，修行的严谨亦不在这等小事上。休论这些，凝冰白玉簪之事刻不容缓，且做准备要紧。”

　　璆玉淡淡扫了她一眼，未曾做声。

　　衿若便道：“雨陵中人皆有在凡世中的身份。离山之后，你便是平阳兰麝阁的琴师，切记不可泄露身份。若非万不得已，禁用术法。旁的我皆放心，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了。”

　　“吟雪此去，若见到竹息，一定叫她早些回家。”

　　慵懒的女声伴着一阵醉人的酒香冷风般破门而入，是熟悉的千云酿的味道。楚吟雪别过头看向陵苕，夫人皱了皱眉。

　　满身酒香的四姑姑林蓼看样子已是醉得不省人事，一双亮若星辰的眸子却定定地看着楚吟雪，半晌，笑了笑：“记得么？别忘了才是。”

　　陵苕摇了摇头，对这个已将醉酒作为生活常态的小师妹，她从来都是甚感无奈：“怎么又喝成这样？满口里皆是胡话。你那些弟子们，未曾从你身上学到什么，倒要整日照料你。再糊里糊涂地耍疯，我可不依。”

　　林蓼又笑了起来，绯红的面颊之上晕染了些酒意：“夫人这话倒是错了，你们皆道我喝醉了糊涂，殊不知自以为清醒的原不知身在梦中，犹嘲笑清醒之人留恋梦境。你说，可笑不可笑？”

　　陵苕点头：“不错，修仙修不成，又去参悟佛道了。没想到你整日里除却喝喝酒调调香，也会做些旁的事情。”

　　林蓼颇不在意地笑笑，索性躺在了几案上，继续尝她的千云酿了。

　　楚吟雪抿起的唇上露出一丝笑意，她最喜欢的，便是这位随性使然，胸无丘壑的姑姑。

　　她知晓，其实林蓼心中，比谁都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