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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琼觞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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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敬垣想到这茬,只觉得脊背愈发寒冷,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皇帝既然已走出这一步棋,自然说明他早就将这些想到的没想到的,里里外外都定夺周全了。君无戏言,覆水难收,更没有什么轻易转圜的余地。
——但温敬垣偏偏不是什么逆来顺受,任人拿捏的脾气。大多时候,他总是吃软不吃硬,别人若是好声好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和他商量,他倒还能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坐着就事论事,推心置腹。但若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自作聪明地算计他,按着他的头,拿身家性命当威胁,逼迫他做什么事,却又是万万不可了。他就像一柄越打磨越雪亮的利刃,只会在困境中逆流而上,劈风斩浪愈挫愈勇,却断断不会因为邪风摧残便轻易折腰的。
更何况,他原本就没有要接受这桩从天而降的婚事的想法。再看那郡主,也是一脸不走心的神色,显然也没跟他对上眼,产生什么要纡尊降贵委身寒苍的觉悟。
总而言之,这桩婚事是定然要拒绝的了。只是如何拒绝,要怎么拒绝,却又是个令人头疼的难题了。理由要得体,还不能太离谱,既不能拂了皇家的天威颜面,又不能往自己身上糊黑泥,败坏了寒苍门玉汝于成之英名。
温敬垣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四面八方一个个尽是不长眼的,跟雨后春韭一样,割了一茬又来一茬,只会给自己添堵找麻烦。
那老太监还眼巴巴地在等他回话,一张白面上依旧维持着盎然的笑意。直到扯得他嘴都快僵了,才听见温敬垣幽幽地应道:
“温某能得皇上玉欶钦点,实属荣幸,心情不胜激荡。然而终身大事,毕竟不可草率,我也不愿平白辜负郡主之大好年华,徒留余憾。还望安公公多给我一段时间……让郡主再和我多熟识熟识,也好趁此时机,从长计议,向门中长辈请示一番。”
“倒也可以。”安公公活络活络了面皮,正回了句话,却又被郡主咋咋呼呼的一句盖住了风头。
那小姑娘一揎锦袖,极干练地摆出了个过招模样,斗志昂扬:“怎么熟络?温掌门,请教两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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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里温敬垣正愁得如火如荼,殊不知那北苑深处也有人愁得紧锣密鼓。
自那日秋狩回山后,林鸾的日子可以说是十分的不好过。自从魔教脱逃而出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命悬一线的紧迫感了。
一边是温敬垣对他的刻意逃避,无端隔阂——温敬垣似乎打定了注意,没想给那山林中看似无意的一吻来个说法,并且在清醒之后愈发赖皮,连发酒疯的账也不想认了。整个人好像被人掰开了脑壳,抽去了记忆,对那围场中天旋地覆的四日缄口不提。
光是如此,便也算了。可他就连和林鸾好好说话,仿佛也不愿意了。平日里见了面总是能躲则躲,能敷衍则敷衍,老远就要绕开路。搞得林鸾像是个会吸人精气的深山老妖一样,多看一眼都要沾染污秽,荼毒心灵,被拉入妖魔丛生的深渊泥潭里去似的。
若不是林鸾还好端端的住在他隔壁,没被他连着铺盖一起赶出去,他简直要怀疑温敬垣是记恨着那一吻之仇,觉得自己辣手摧残了他的贞/操清白,从此厌恶嫌弃上这罪魁祸首登徒子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困扰林鸾的不止是这一边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还有那边每况日下,愈渐焦灼的病情。曼陀罗所塑造出的幻境已不能掩盖住寒毒侵袭时的疼痛,默念三百遍清心诀也不能平缓那像是从肺腑最深处涌上来的狂躁,减缓住那癔症一日日癫狂脱缰的脚步。眼角朱砂泪痣愈发红艳,一点点椎心泣血,都是敲在他心坎上的,通报预示着将死之兆的警钟。
若说躯壳的衰败,身体的疼痛已让他无法忍受;温敬垣的冷漠疏离更是如火上浇油,将他推到了近乎崩溃的边缘;那么寒苍门正着手讨伐邢元教,铺天盖地搜捕教众的噩耗,便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他彻底逼上了山穷水尽的绝路。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来寒苍门的目的……
是为了什么?
第一……是为了躲避左护法的追捕,找一个安全的栖息之地。
第二……第二……
第二……是为了什么?
林鸾翻着眼皮,徒劳地想了许久,脑子像是被胶水糊住了一样,忽然就想不下去了。
不是想不起来,是真真切切地,想不下去了。
他只想到了自己的天真,自己的愚蠢,自己的无能。
竟然幻想着能不能让温敬垣顾及旧情,或是触动新情。不计前嫌地放自己一条生路,和自己一起去到天山上,寻到那一株可以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当年幻想着,总是花好月圆,水到渠成,如今看来,却只觉得荒谬……荒谬得可笑。
依温敬垣之冷心冷性,杀伐决断,想让他轻而易举地放过自己,其痴心妄想程度大概是不啻于白日做梦。要是真在他面前败露了身份,让他知道了自己这满腔的真情不过是处心积虑的欺骗,恐怕是连生气都不会生气,只会先物尽其用,刑讯拷问,言辞逼供,将邢元教之机密底细打探个清楚,再慢慢折磨,缓缓揉搓,最后直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解快意,以报这一路瞒天过海之仇吧。
林鸾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脱力地靠倒在墙根上。只觉得自己像是个跳梁小丑,唱着出锣鼓喧天的独角戏。光天化日之下,帷帐拉起,出将入相,那看台底下坐的,戏台底上唱的,戏本里写的,密密麻麻尽是他一人,自问自答,自弹自唱,孤芳自赏,却还偏偏入了戏,自得其乐,自卖自夸,到最后自掘坟墓。他沉浸在这一场经年的活剧里,长醉不醒,忘乎所以,才不管那厚厚天幕之上,冷眼旁观的看客,早已将他这来来去去的滑稽丑态尽收眼底,只是觉得他太过可怜,太过可悲,于是连出言提醒,点破惊梦的力气都不愿加诸浪费了。
只是再美好的梦,再美满的姹紫嫣红,总有红褪花残,化作断井颓垣的时候。一转瞬,雁断长空,秋水如鸿。梦里的琼花谢了,那后苑里长得正葱郁的秋花却开了,鹅黄粉绿,迎风招展,含羞带怯的,好不惹人疼。林鸾起初种下的时候,只想着拿来掩人耳目,却不知日日浇水哺育,辛勤耕耘之下,真到了收成的时节,也培养出了许多感情,不能再拿一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寻常心对待了。
当日西府海棠开的正好时,温敬垣曾问他要不要摘几支,带回去观赏。他那时操着一颗慈悲心怀,怜悯苍生,不愿早早折了它们的韶华,只因未来还长,远道绵绵,总等得到来年新花盛放,春景轮回的时候,再相约于旧树下,并肩而赏。可如今,他却不能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来年,还能有几个来年,哪怕有来年,还能不能与这岳麓山上的花木打照面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未卜的命途当前,他只能选择及时行乐,不问缘劫。
他小心翼翼地掬起一捧簌簌的绒花,轻拿轻摘,不伤到那纤细而韧长的根茎。一团繁花锦簇,似骄阳烈火熊熊,饮血长歌。
他捻着花,拖着如带镣铐般的步伐,沉沉走向北苑,踌躇着敲开了温敬垣的门。
在敲门的刹那,他已做好了赴死或是残喘的万全准备。他想:只要他应我一句话,我就把我的目的,把事情的真相,全都告诉他。
结局和走向林鸾自知不能把控,但他也知道,坦白从宽,自认招首,总比水落石出后被抓回来,如鱼肉般任人宰割,听候刑讯发落,要来的体面和妥当。
他紧紧地攥住了拳头,颤抖的指节缓慢而沉重地扣上那一推就开的房门。
连扣三响,几乎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却只收获了漫长的空寂,如泥牛入海,无人应答。
林鸾像是在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一样,发觉温敬垣不在,竟然很侥幸地松了一口气。
既然事况还未发展到最遭,他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未雨绸缪是晚了,亡羊补牢却还容易。林鸾这么合计着,一转身,调头行去了温烨的房前,想试着探听些有关部署计划的口风。
却依旧一无所获。
两处无人,正如要塞不设大将,边防无人看管,是岳麓山上一重大纰漏,实属反常。林鸾敏锐地蹙了蹙眉,也没了什么拈花逗草的雅兴,匆匆寻了个瓷瓶,将手中累赘一样的鲜花往里一插,扔回屋内,急忙忙朝山下行去。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像是察觉到了一种不安的危机——他在魔教被折腾了那么多年,已经被硬生生逼出了一种近乎玄妙的灵犀,在重大转折的当头,山雨欲来的前夜,总能毫无理由,却又如有神助地摸到那一点足够抽丝剥茧的端倪。
他漫无目的地跑到了一半,连自己也辨不出脚下的去处,只觉得脑子一花,眼前一晃,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飞掠而来的人影。
“哎哟——”那被撞了个踉跄的人一声嚎叫,吃痛般揉了揉脑袋,“谁啊,走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啊?”
林鸾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稳住自己一颗乱跳的心,大为歉疚:“不、不好意思……你有没有哪里伤着?”
“没、没没,不关你事,是我脚太快,还没看路!”林鸾本以为那被撞的人还得气上一会儿,没想到却只用力眨了眨眼睛,便浑似原地自愈似的,生龙活虎地朝他作了个揖,笑得拧巴,“好巧好巧,林大夫怎么忽然想到来这儿了,可有什么事?”
林鸾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被这岳麓山上的大大小小认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无知无觉道:“我找温掌门呢,他人不在?还有,那温烨怎么也不见了?”
那小厮愣了一下,随即摆出了副醍醐灌顶的神情:“哦,你找他们啊,他们正在山腰上那麒麟堂呢。不过是在接待贵客,现在去找恐怕不方便,还请林大夫稍事片刻,见谅。”
林鸾被他吊起了胃口,狐疑地转了转眼:“哦。贵客,那是个什么贵客?”
小厮是个会见风使舵的,却不是个好糊弄的,迟疑道:“这……这我也不清楚啊,我们这等人,哪能知道温掌门的私事啊,对吧。”
林鸾在心底冷哼了一声,愈发放不下心了。他垂下眼,一张脸人畜无害的,木然点了点头:“这样啊。”
“是啊。”小厮急的满脸冷汗,心想这大夫可别再为难我了,得赶紧找个缘由脱身才好,灵机一动道,“麒麟堂里温掌门还等着我奉茶呢。林大夫若没有什么别的事,我就先行高退了。”
“行啊,你去吧。”林鸾忽然笑了笑,露出一行白生生的牙,面容是明媚的,嗓音却听的人无端阴森。
小厮被这一声催得莫名一激灵,却又说不出哪里可怕。他转过身,正想拔腿而逃,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呼啸的破空声——
眼前一黑,闷声而倒,他的身躯重重地砸在地上,惊起悬空的浮尘,连一点多余的杂音都没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