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坐愁城》宿昔梦

17、蒹葭其四

　　两人都是动起嘴皮子来便口若悬河的主儿，话匣一旦打开便摁不住盖子，想到哪说到哪，源头也不干涸，中途林鸾甚至还真给温烨哼上了几段花鼓戏小调，荒腔走板，倒也有模有样。
　　就这么谈天说地般攀扯了许久，日头渐高，火辣辣悬在当空，又缓缓向西行去，敛下张扬的光芒。两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这白驹过隙的不经意间，却也流逝得飞快。

　　没入密林的人马陆陆续续已折回了校场，先前插满了雕翎箭的鞍囊也大都见了底。台上鸣金，台下收兵。一路跟随的侍卫已将记录的战果上报给了司管合计的老太监，串档算盘一拨拉，铺宣执豪一落笔，便已定出了先后胜负，高下名论。

　　高居榜首的正是那一开场便势头猛劲的当朝太子，而寒苍门掌门温敬垣则以微弱的差距落后于他，屈居第二。剩下的名次之中，间隔也并不稀疏，大都挨得十分紧凑，辩不出什么高下之分。
　　总而言之，面子功夫是做漂亮了。秋狩，说到底也只是行个过场——尤其是在江湖势力也掺杂其中的时候。
　　各方人马皆大欢喜，一团和气，才是这场秋狩力求的，也是众人最想看到的结果。

　　清点既已完毕，校场中人也就纷纷下马散去，各自打道回府。先前在林中纵是做戏，也免不了真刀实枪一番酣战淋漓，此刻大都泛了些疲意，须得回帐休息，养精蓄锐，才好打足精神应付晚上那场声势浩大的庆功宴。

　　温敬垣将马牵回槽中，便归心似箭地朝看席旁行回去。走到一半，却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迎面走来。
　　“林鸾！”

　　那人闻言，朝他笑着一颔首，快步走到了近前。见温敬垣鬓发间滚落了几颗莹亮的汗珠，便十分好心地抽出了折扇，扇面梅花似回雪飘摇，清风过境，给他降了一降燥。

　　“不必不必……”温敬垣受宠若惊，赶紧卸下了盔甲，抱在手间，拿袖口拭了拭汗，唯恐自己看上去太过狼藉，“温烨呢，走了？”
　　林鸾挑起眼梢，斜飞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给自己扇风了：“说什么看的无聊，先回去补觉了。”

　　温敬垣正低着头，足尖踢着沙面上的石子。听他一言，身形僵硬了一瞬：“我都有点后悔带你来了。”
　　林鸾“嗯”了声，像是反问：“怎么？”
　　“看席上，确实是无聊了点。” 温敬垣沉默良久，背着手，抬眼望着天，叹道。

　　……无聊是小事，正关键的却是那一点不可告人的偏执私心作怪。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从什么时候起，竟然连别人看见林鸾的脸，和林鸾说笑，都变得不能忍受了。

　　温敬垣其实分不太清这是喜欢、爱、还是单纯而扭曲的占有欲望。他只知道想要的是无暇而剔透的颜色，多一点染指，多一点觊觎，都能让他心生芥蒂，分外挂怀。

　　“闲着也是闲着。”林鸾忽地一合折扇，翻了个腕花，收回自己的袖口。行云流水间，纱绡起落，露出一小截雪白的手腕，转瞬又隐没不见，“况且，也没等上多久。中间和温烨说说话，不怎么无聊的。”

　　温敬垣将坚硬的甲胄攥的愈发紧了，指节微微发白，像是在憋着一团没来由的无名火。
　　却又不仅仅是愤怒，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玄妙而从未参悟的感情。正徘徊在他的心头，胸中，喉口，呼之欲出。

　　温敬垣忽然停下了脚步，绽开了一个堪称温情的笑，晃得好像是头顶愈渐和煦的天光：“你昨天不是说想去周遭逛逛么，要不要去林子里兜一圈？”
　　“正合我意。”林鸾目光大亮，顿失矜持，无不兴奋地一抚掌，“来来来，往哪儿走。”

　　温敬垣往回返了几步，走回秣槽边，将那匹还没捞到几刻安歇的骏马又残忍地拉了出来。
　　“上马，我待着你。”

　　那马闻言，耷拉着眼，像是抗议般打了个怒气冲天的响鼻。

　　·

　　骏马载着一对璧人，在静谧而幽远的山林之中，慢悠悠地踱着步。
　　与先前的两次同乘一般，温敬垣依旧坐在前方，执着马缰，脊背像是林中挺拔的松柏，绷得笔直。林鸾依旧顺遂地靠在他身后，像是一叶漂在微尘里的浮萍，却始终独立而疏离，不像是一株攀援在虬干上的菟丝花。

　　然而先前两次同乘，情况每每都是十万火急，而兵荒马乱。像现在这般闲适而松散的光景，也真真是头一遭了。

　　朔风呜咽，刮低了茂盛的夏草。偶有活泼而不畏生的小动物从中掠过窜过，便带出一阵簌簌的细碎响动，落在无声的长天旷野里，便被无限的放大，拿捏得不轻不重，挠痒似的，抓在过路人的胸口。

　　平衡的沉默并没有维系多久，林鸾在心底酝酿了片刻，终于缓缓开了口：“你这次秋狩，拿了第二？”

　　他这话说的平静，听不出什么褒贬，只想是个陈述事实的寻常发问。温敬垣却在一瞬间紧张了起来，竟像是从前上私塾时被先生点着大名数落似的，一颗向来淡泊名利的心，竟也有些黯淡无光，生出了争强好胜的虚荣来。
　　他有些不好意思，话语像是掩饰，又像是开解：“嗯，才疏学浅，给人比下去了。”

　　他极其希望林鸾能看出自己在其中的圆滑苦衷，却也没太奢想让别人费尽心思去猜这一点不痛不痒的玲珑心眼，只好装出了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没想到，林鸾听到这话，却像是讥诮般轻笑了一下：“你若论才疏学浅，还有谁敢说满腹经纶？”
　　又顿了顿：“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看出来了。那太子的第一还不是你在谦让，否则怎么能比得上……”

　　温敬垣的脸可疑的红了一下，像是只开了屏的孔雀，想邀功，却还非要遮遮掩掩，拉不下脸。万幸最终如愿以偿，得了心上人的青眼。

　　他自诩平生也是阅尽马屁之人，却很少有一句称赞能说到他心坎的最弯最底最隐晦之处，说的如此直白却妥帖，不带一丝一毫的烟火味，世俗气，好像是两个以元神相交的知音故友，将最肺腑的言语推心置腹地铺展在彼此的面前，从此曲高不再和寡，楼危不再胜寒，纵山长水远，只一眼对望，便可心有灵犀。

　　温敬垣舔了舔干涩的唇，只觉得一颗心跳的愈发快了，却还要强装镇定，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怎么不是。”林鸾在他肩上轻快地拍了一记，忽地直起了身，附上了他的耳畔，捣乱似的，切声私语道，“……在我心里，你就是天下第一。”

　　音色软糯而甜腻，带一点上扬的尾音，缭绕在温敬垣耳畔，想一把带着尖勾的小刀，挑断了他心头最后一根理智的丝弦。又恰如其分的收手，一点留恋也不给，转瞬就远离，温热的气息散在更为灼烫的夏风里，潇洒地扬长而去，连给尾巴也没给他摸到。

　　温敬垣浑身一震，连□□的坐骑也忘了赶，连人带马齐齐愣在了当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再也按捺不住胸口横冲直撞的情思，正想回头，却忽然听见身后人不合时宜地感叹道：“哎，兔子！”

　　温敬垣无比怨念地回过了头，睁着一双凶狠的眼，望见了不远处一团雪白的毛绒。

　　那小东西看着有点傻，还有点呆，看见了人也不知道跑，反倒直直地往马腿上撞，或许是脑子不太好使，模样倒怪可怜的。

　　温敬垣翻身跳下了马去，毫不怜香惜玉地一把抓住了那兔子的一双耳朵。长长的，软软的，垂在他手里。

　　那兔子顿时更加惊慌，却连挣扎也不敢，只会装死，浑身绷的跟砖头一般硬，一动也不动。

　　林鸾也随之下了马，目光里露出了一点疼惜般的爱意，新奇地凑了上来：“这么可爱……”
　　收到盛誉的兔子不知所措地睁大了一对红眸，和面前人大眼对着小眼，做着风马牛不相及的目光交流。

　　“这兔子……有点像你。”
　　林鸾正半蹲着身，专心致志地观察着这胆怯的小东西。忽然听见头顶上温敬垣淡淡的发话，不由哭笑不得：“这哪里像……”
　　温敬垣抿了抿嘴，没说实话：“这眼睛红的，和你那颗泪痣快差不多了……”

　　林鸾原本正笑得开心，忽然僵硬了一瞬，眩晕似的，倒退了两步，目光中泛起了近乎杀意的冰冷，却被纤长而垂拢的眼睫尽数收纳在了隐蔽的下方。

　　温敬垣没注意到他这一点微乎其微的变化，仍沉浸在自己未完的话语里，在脑海中默默的接了下去：
　　你和那兔子一样，无知无畏，放肆又烂漫，一下子就撞在了我的心口上……不偏不倚，独一无二。

　　林鸾缓缓直起了身来，吃力似的，抬起手，拿指尖挠了挠那兔子的肚皮，状若无心道：“这兔子到底还是比人可爱多了。”

　　他不挠倒还好，一挠却挠出了点事端。那兔子也不知道打错了哪根筋，像是忽然开窍了似的，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巨大的危机，猛然一阵乱蹬，肥硕而迟钝的身躯爆发出了巨大的张力，脱手便朝着林鸾身后飞跃而去——

　　温敬垣只觉得指上一松，下意识地就要去抓，却忘了正近前还有一个正矗立着的人影。失之交臂间，只抓住了兔子灵活而去的浮光掠影，却在错身的刹那，贴上了那近在咫尺的温软双唇。

　　林鸾的眼睛陡然瞪大了，被一阵难以抵挡的推力带的踉跄了几步，却又被人伸手揽住了腰身，稳住了身形。

　　那怀抱像是铁钳桎梏，又像是温柔的牢笼，让人心甘情愿地溺毙其中，连推拒的力道都没能凝聚多久，握紧的拳，很快就松作了攥紧衣襟的指，涣散成了春水般迎合的一团。唇与唇纠缠，彼此贴合紧凑，没有一丝缝隙。灵活的舌，从最初的慌张而笨拙，一步步循序辗转，自发追逐着津液的源头，勾画出各自牙关的痕迹与轮廓。

　　温敬垣揽在他腰间的手又默然收紧了，像是不再满足于蜻蜓点水的亲吻，而是被激发出了肆虐的兽性。他在林鸾的下唇上轻轻的咬了一口，啃噬一样，又一鼓作气地长长吻下去，没什么章法，也没什么技巧，只是最平常的深吻，却如攻城略地一般，宣誓着热烈到近乎沸腾的欲/望。
　　一个略带血色的齿痕，像是个明晃晃的，专属于他的烙印，从此天上地下，再无人可以染指，黄泉碧落，也可以凭借着濡沫相交的一点，寻到那人的星火微芒，萍踪浪影。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