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公无羊》四点君

1、1

　　拂拭残碑览德辉
　　千年包范见留题
　　惊乌绕匝中庭柏
　　犹畏霜威不敢栖

　　--------《宿开封后署》

　　每个月的月末禄米仓胡同便密密匝匝落满了官轿，一眼望过去从东边的小牌坊到南边巷通小雅宝胡同来来往往净是身着补服的官员，晃悠悠的乌纱翅儿和牙牌，等着自家主人的轿夫和差人混在一起熙攘的寒暄，弄得皇城东侧一片热闹景象。
　　禄米仓，便是储存京城各部俸禄之地，月末时由户部度支司度量好银粮数目再交于各部各衙门分发，先后顺序由官职官位推定，从一品大员到从九品的小吏中间能差上三天。
　　巳时刚过，火辣辣的太阳已经爬上脑顶，树丫上的知了也叫的没完，街上的青石面砖向上腾着白气儿，滴上滴水都像煎锅一般嘶啦的一声哀鸣，溽热的天像个大大的蒸笼恨不得就穿件薄薄的衫儿，竟是连动一动都像水涝出来似的。
　　到了午间休息的时候，仓门外的人渐渐少了，沉重的仓门也严严实实的阖着，却从后门走出个年轻人来。
　　他伸了个懒腰，回手捶了捶肩膀，走到院外的树阴下坐在藤椅上乘起凉。
　　这人便是禄米仓大使，管俸禄的主称，虽然每个月经他手过的银子有几万两，而最后发到自己手里的不过五石半的禄米，糊口而已。

　　咧咧嘴他把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起来。

　　昨日伺候那些爷们弄得他心力交瘁，宰相家里的狗啊，都是比普通人金贵的。

　　迷迷糊糊的做起梦，锦衣华服的主丢过满满一箱金子，他千恩万谢的一边拜祖宗一边准备去接，便听个声音说道：“济平兄，可知酹酒还献否？”
　　怎的又是这人，梦里都不让人安生。
　　刚想换个姿势重新睡过去，远远的传来一阵喧哗，待到睁眼去看时两个守仓的小校跑过来，急得气都喘不匀，林琰暗叹，中午是别想安静休息会儿了，心下也生出疑问，坐起来说道：“ 出了什么事，慢着说。”

　　小校咽了口吐沫，一手指向正堂“范，范大人把...把护军校王大人给打了！”

　　“什么？！”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背过去。

　　这日一早，范文玉换上官服捧了各部典簿来到库仓督称，上午发的是钦天监、太医院的份，本来用不了一会儿便能做完的事，非要每个称都量的准准真真，先前每个人头每石粮多少都要多出几分几厘，余出来的部分自然是留得孝敬各部长官用，偏偏这个刚被调过来的从九品禄仓使是个驴也拉不回的死心眼，竟是一点私心都不带。
　　于是上午放银放的怨声载道，当然是在肚子里，贪墨不成总比丢了性命好。
　　院内一片算盘珠子噼哩叭啦的声音，值房的门大大的开着，听得一人怒气冲冲的说着：“三百石的月谷是四十斛，每月竟是多出快一半的量来，朝廷开支在俸禄上的银子规规整整的十万两，自古都是以钱代替谷禄的，可让人丛哪给那些腐虫拿钱来！”
　　此人便是这几日让京城官员恨的牙痒咒骂了千遍的范文玉，他是咸宁二十九年的进士出身，起初被分到各部做闲曹，因和人处不来，从工部换到兵部最后到了这禄米仓做副称兼观政，这回上任没两天就又搞得天翻地覆，因为先前的称刻度不实，就正好让人贪了便宜，而今大仓所有用来称银的称被他换的和百年前开朝时规定的度量分毫不差，原来量银时翘的高高的秤杆竟是平的能端上碗，这会儿，刚刚算完了上午的账就和值房里的典史闲聊起来。
　　大仓典吏与副使为平级，说话也就少了官腔，只见他不耐的皱了眉说道：

　　“别说是给咱戴乌纱帽的银两称杂了这些许油水，就连朝廷每年的赋税，算算折色和火耗又是多少亏空，你要管，管得过来么？”
　　喘了口气，又苦笑的指指他胸前绣的那两幅鹧鸪谱说道

　　：“也不是咱能管的事儿。”

　　“那就装作看不见么！”

　　“你要想好好活着就装作看不见！”

　　见他红着脸，刚要吐出狠话来，就听得一阵脚步声，回过头时已见个身着武职服的人走进来，生的赤面黑须一脸横肉，看着就不是个善茬儿，胸前是一幅张牙舞爪的五品熊罴图。
　　范文玉心下不快，却仍放缓了声调问道：“兄台找谁？有何公干？”

　　男人扫了他一眼撇撇嘴，声音嗡嗡的震耳：“你们堂官在哪？有事说。”

　　范文玉皱了下眉说道：“部堂不在，你通报了姓名我回头报给他。”

　　“等你回头再说老子毛都长到脚底了，快叫他来，勿了事拿你担待！”

　　他伸手拉了把椅子，大咧咧的一坐，拿了桌上的茶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干。

　　“说了不在，我到那里去给你找。”见来人行为粗鲁，他也不再客气，厌恶的蹬了他一眼说道：“好歹也是部堂之上，你莫要丢了为官的品行。”
　　“呸！”王德生吐了口茶叶末子“你可知道我是谁么？来教导起来了嘿，告诉你，司礼监的王公公那是咱本家，你个，你个芝麻官也来老子面前鸹躁！”

　　范文玉上午生了一肚子闷气，经他这么一挑衅全身的血都冲上头，当下把典薄重重往桌上一摔，不再理他。

　　听着来来回回的几句话，一旁的典吏早就吓的一身臭汗，这会儿忙谄笑的迎上去说道：“王大人别和他一般见识，他他，他脑子有毛病的。”
　　范文玉鼻里喷出丝气，拉着个脸兀自干起活，哗啦啦的拨弄着算盘，只听那人说道：“我看他是不识相！唉！今日来确有事麻烦部堂大人的...”

　　“不知是谁不识相，求人办事的倒成了爷了。”

　　“你你你！”王德生气的结巴起来，典吏忙递上水去，一边回头冲着范文玉龇牙咧嘴的挥手，转过身又换了笑模样说道：“有什么事儿您和我说...部堂仆已经着人去找了”

　　“咳，原是部里要调银，专来支会一声。”说着向范文玉那边瞥了一眼：“不曾想溅了身驴尿。”
　　范文玉听他说起调银的事儿，正觉得蹊跷，后面那句也就没入耳，见他问道：“调银？调什么银？为什么不去户部要？”

　　“正是户部叫由这边领的！”

　　“多少？”

　　“一千两罢了。”

　　“签票在哪？”

　　“衙门里，今儿没带来。”
　　范文玉冷笑一声说道“那好，待你取过来，再办事不迟。”
　　王德生噌的跳起来骂道：“说着说着管得还越来越多了怎的！不信爷今儿就拆了你的腿！”
　　范文玉也不示弱，两眼狠狠地瞪着他：“你拿来白纸黑字写得是一千两，我这边一分一毫都不会少给！只怕这数是虚的吧护军校大人。”最后嘲笑似的把他的官衔一字一顿的念出来。
　　王德生这边是雷嗔电怒七窍生烟，混身哆嗦，不待他说完便三步两步的迈过去一把把他推到地上，一边掳着袖子边骂道：“个小蹄子！爷今天把你这口糟牙打碎了看你还要不要什么狗屁票儿！”

　　范文玉不着防的一栽，还来不及叫疼却也不甘心就软下去，便大叫道：“谁不知道你们这些个猫腻，贪暴逾制，惟事贿赂，欺软怕硬！便是在皇城根下也如此猖獗，我告诉你，朝廷纲常不可破！从我手里拿银，休想！打啊，还反了你了！哎呦！”

　　王德生本是一介武夫，听得他叽哩咕噜骂了一通早就气的目眦具裂，抬手便是一拳。
　　“当真以为我不敢打？”

　　范文玉一只手捂着脸，便就着势一脚踢到他腰上：“打便打，怕你不成！”

　　典吏已是懵了，瞪着小眼半天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的冲着小校喊道：“快快快！还不快给分开！”

　　林琰跑进来的时候两个人刚被拉扯开，范文玉脸上挂了彩，红瞎瞎的鼻血染的墨绿色的官袍一块一块的黑渍，纱帽早滚到一旁，发髻也被抓的乱七八糟，王德生脸上添了几道抓痕，只听他骂道：“妈的，碰见个属猫的。”

　　就算有心理准备，看着面前的闹剧还是怔了好一会儿，叫了声祖宗，他忙跑过去，对着王德生弯身一拱说道：“卑职没管好属下，让大人受屈了。”
　　“岂止是受屈。”王德生愤愤说道：“你在晚点来我就得被他抓破了相！”

　　范文玉正拿着手绢擦鼻血，这时大笑起来“你那张脸不是早被牛屁股给坐了么！”

　　“你！”本来看见林琰，王德生不想把事闹得太大，谁知他这一句话出来，当场的几个人便都低下头憋笑，林琰的脸不自然的僵了一下，分分明明的忍俊不禁。
　　伤面子了。
　　回身想也不想抄起桌上的瓷杯朝他砸过去，也真真是个准劲只听范文玉“啊”的叫了一声，栽在地上，没动静儿了。

　　几个人同时吸了口气，王德生却也没想到竟真砸破了他的头，心里打起鼓来“他怎么不躲啊他。”

　　林琰瞪着范文玉渗出血的额头，暗暗得把王德生这挨刀的货骂了几遍，张口却说：“确是这厮不识好歹的冲撞了，只是...”来的路上，小校把王要银的事一五一十的与他说了，虽然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定是来报虚帐领余钱，恐怕真要调的银到不了数目的一半，而这也确是本朝不成文的规矩，每年各部申请的补额，少则几千，多则上万两，先前也都是不怎么审核就批准照行的，一是无咨文无凭据，二是个衙门每年的花销本就是笔糊涂账，可谁曾想就让他赶上姓范的那个愣头青呢。斟酌这一会儿才说道：“户部和护军的文书还是要的，仆也没法拿主意，请大人体谅了。” 王德生见范文玉还躺着一动不动，担心闹出人命来，听得他这么一说忙笑道：
　　“嗨！我也就是逗他玩的，本就不是什么大事，罢了，我改日再来。”便急急地跑离是非之地。

　　等王德生走出了值房，林琰才忙得回身指着范文玉说道：“快，看看他有没有事。”

　　“回大人，范大人昏过去了，还有气儿。”

　　林琰这回才松了心神，脸色稍微缓和一下又拉了下来，眼神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整日介还嫌他事儿少么，怎就上辈子欠了这个祸精！当下气的一拂袖转身便走，一边说道：

　　“有气给我弄没气了，拖出去着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