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宋承

1、第 1 章

　　深秋，下着小雨的傍晚，在丰收屯几家烟雨婆娑的背景下，正浩佝偻着身子在小道上飞驰，他避开正三五成群在檐底唠嗑的乡人，沿着屯子外围绕了老大一圈才回到自己那破瓦残墙的家。

　　正浩阿耶病了，三天没进食，整个人恍若行走的骨架，懒洋洋耷拉着层枯树皮躺在床上哼哼。他奶傅老太正顺着脉络编席子，机械性的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周而复始。

　　屋里漆黑一片，破旧的木门被风驱动发出咿呀的呻吟声，伴随着阿耶三两声咳嗽，整个家里都充斥着一种名为死寂的氛围，颇为诡异。

　　正浩在门槛上蹭掉脚底的黄泥，将挂在脖子上洗刷干净的井口袢布鞋挂好，耳旁响起他奶粗哑的嗓音，“乖仔，咋这晚才回来？”

　　正浩从怀里掏出一串小草鱼并三个窝窝头，递给他奶，“今收工早，我趁人不注意去沟里摸点鱼仔，给阿耶补补。”

　　老太太猛地一哆嗦，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没教人瞧见吧？”

　　正浩嘴角微垂，顿了顿拧衣裳的动作，“没，我往山沟深里跑摸得。”

　　老太太松了一口气，转身蹲在墙根一堆破瓦石块处动作着，正浩皱眉，接过她手里的断瓦，“奶，你咋又把罐埋在这底下了？”

　　傅老太屈膝驼背，捶了捶自己酸痛的腰，“这不是怕人查么，你忘啦，前儿顺他妈因为陶罐没收好，被人举报，在批斗台上绑了整整三天，让人吐了多少口唾沫星子才完事。你奶一把老骨头可禁不起这折腾！”

　　正浩将从土里刨出来的瓦罐，洗刷干净，递给他奶，“咱原先藏得那地不也挺好的么。”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下正浩的脑壳，“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的道理都不懂，笨呐！人兔子还有三个窝呢！”

　　正浩摸了摸脑壳，转身帮他奶编草席，“奶，咱家指标快了罢”

　　老太太忙着生火做饭，嘴里一刻不得闲，“早着呢，等天明你再去场子上抱点秫秸杆回来，奶多编点，咱家这破墙再不堵上，冬天可就冻死个人喽。”

　　正浩沉默，手上动作不停，他阿耶咳嗽的声音应时在耳边响起，“水，老婆子给我端点水来。”

　　“阿耶，你醒啦。”正浩用家里仅有的一只破碗从水缸舀水喂他。

　　老爷子躺在正浩怀里好一会才缓过神，他用浑浊不清的双眸望着虚空，“乖仔，你回来啦，吃过饭没。”

　　正浩抿抿唇，无视了肚子里的空鸣，“吃过了，阿耶，我给你逮了小草鱼，你吃一点罢。”

　　老爷子扯了扯嘴巴，应声道，“好好好，乖孙给我逮的鱼，阿耶一定多吃。”说着又捂着嘴巴咳嗽起来。

　　傅老太板着脸，“好个屁，一天到晚就知道“好好好”，你倒是好起来多啃几口窝窝啊，要不是因为你，咱乖仔能去弄这些么？这要是被人逮到了，扣上个“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帽子，孩子一辈子都毁啦！”

　　“奶，我小心些，不会被逮到的。”

　　傅老太拿“枪炮”对准正浩一阵猛轰，“不会逮到！你咋就知道不会逮到呢？”

　　正浩气短心虚，“我、我跑得快～”声若蚊蝇，说着声音渐渐止在喉腔。

　　傅老太火力加大，“跑得快有啥用，人子弹跑的更快，一枪就能把你撂倒，到时候阿奶找谁去，谁赔一个老实听话还孝顺的大孙子给我？”

　　正浩说不出话来，咬牙不吭声听他奶数落，手里摸着他爷粗糙的手掌心无声寻求安抚。他奶话还没说完，他阿耶眼眶已是掉下了几滴含浊老泪。

　　正浩用手轻轻擦掉泪珠，对他爷说，“阿耶，你哭啥，别哭。”

　　傅老太对这一幕始料未及，颇有几分不自在，“大老爷们，哭啥哭，平常不是挺能吼的么。”

　　傅阿耶嗓子仿佛破了洞的拉风箱，哽咽道，“是我拖累了孩子…”

　　正浩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阿耶，手下不停地给他阿耶擦眼泪，向他阿奶发出无声求救信号。

　　傅老太皱眉，转身对正浩说，“乖仔，你去门楼底帮奶望风。”

　　正浩知道他奶有话跟他阿耶说，看了他阿耶一眼，答应一声，赤脚跑了出去。

　　正浩在门楼底望风，没一会儿打了个寒颤，索性靠着空荡的门墙双手抱胸蹲了下来，放任脑子空明。

　　他生在一个最好的时代，也长在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

　　眼下，他们一家可能要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