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叶 形同陌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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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四月十六日 晴
莫路进了手术室，是心肌梗死。
顾尘生将日记本放入上衣口袋，抬头凝望鲜红的手术灯。
<二>
莫路醒来时只觉浑身乏力，连眼皮都抬不动，努力半天，毫无成效。他索性闭目养神，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顾大夫，您这也太委屈了罢……我们……莫先生可以……他毕竟……”
“不用再说了，这样挺好。”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莫路立刻坐直身子——然而并没有做到，他用尽全身力气不过在病床上像鲤鱼似的挺了挺。
“醒了。”声音的主人显然更关心莫路，只用两个字就结束了对话。莫路转了转眼珠，有些发白的视野渐渐正常了，他看过去，果然是他。
“顾尘生。”莫路松了一口气，笑时龇出一口牙。
顾尘生穿着白大褂，显得人尤为清秀，衣服上是干干净净，上衣口袋里还插了一支派克金笔。莫路吃惊地打量着这个小时玩伴：“发达了啊，这个年头还拾掇得人模狗样。老实交代，给哪个领导当私人医生去了？”他笑着要去拍顾尘生的肩，发觉对方有些失神。一个躺着，一个站着，没有配合还真拍不上。自以为顾尘生会配合的莫路讪讪地收回手，想问怎么回事，却又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表情总问不出口。
顾尘生盯了他良久，轻声道：“有芥末蛋糕，我去拿。”他走得匆匆，好像要逃避什么。莫路摸不着头脑，嘀咕着不会是这小子癫痫了吧。半晌又呵呵傻笑起来，后方就是好，物资丰足，他都有多久没闻见芥末味了!
顾尘生一手提着纸包，一手端了个搪瓷茶杯进来。莫路“咿”一声，“你不是晓得我吃这个不用就水的吗？”
“我自己喝的。”顾尘生将东西放到床头，把衬衫最上头两颗扣子解开，“和你一起吃，算是舍命陪君子。”
莫路哼一声，费了老大劲才从病床上爬起来，感叹道：“挨了一刀，整个人都有点垮……诶别说，咱们后方医疗条件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刚才我撩衣服，看到肚子上那伤，贯穿伤啊，疤都淡了，厉害厉害!”
“咳咳……”顾尘生吃着呛了一口，咳得眼眶通红。莫路倒颇为享受，嚼着蛋糕举目四望，白粉墙，卷轴画，哟，还有电影海报。房间里放了张皮沙发，看上去像是真皮的，真不像战时啊。
后方发展得真好，真安定。
<三>
莫路醒时只觉浑身乏力，眼皮子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也抬不起。他干脆闭眼，一会儿工夫又睡着了。
梦里他不知怎的被一头老虎追着跑，死命摆动双腿，就是跑不动。莫路心想给我一把盒子炮我连窝端了他娘的。可惜没有盒子炮从天而降，老虎也不知道他心里如长江般滔滔不绝的亲切问候，嗷呜一口咬过来干脆利落。
眼前却是雪白的天花板。
“醒了？‘’
循着声音望去，是个医生，白大褂，金边眼镜，口袋里插了支派克，哼，小资情调。他胸牌上写了名字，顾尘生。
“啊呀……”莫路不知怎么开口，只好笑，“谢谢顾医生哈，谢谢谢谢。”
顾医生抿紧了嘴，盯他良久，问：“吃……饿了吗？”
肚子里的咕噜声代替了回答，莫路正不好意思着，顾医生立即转头出门：“我去拿吃的。”
这医生脸怎么拉这么长？又没欠他钱……莫路啧啧。
正是夜半，顾尘生走去克里斯丁蛋糕房。店已经打烊了，幽幽的紫外线灯在小小的店里流转，又从玻璃柜上静静滑下。顾尘生绕到店后，敲了敲窗户：“有人吗？买蛋糕。”
小冯在里屋回应着，声音不大不小，吵不醒街坊，又能恰巧传进他耳朵。没片刻，蛋糕房的大灯就亮了，小冯睡眼惺忪，动作不如白天那么麻利。
给蛋糕包装时，小冯问：“顾教授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年纪大了更要注意保重身体啊。”
“十块，正好。”顾尘生笑笑，绕过这个话题。他接过塑料袋刚要走，却被小冯一叠声的“等等”叫住，“怎么，涨价了吗？”
小冯腼腆一笑，伸手找零，“不是。克里斯丁有幸开了这么多年，又是公有化，又是革命，又是转手的，现在又回到冯家人手里，我们都知道这其中是教授您的功劳。冯家小本生意，没什么好谢的，但教授，您来克里斯丁买东西，成本价。”
“你这孩子……”顾尘生没有推辞，接过零钱一张张叠好塞进口袋，推开玻璃门往巷外走。路有些坎坷，于是他的背影也忽高忽低。
莫路仔细端详着芥末蛋糕：“顾医生，这是人吃的？”
“芥末对人体倒是很好。”
“……算了，”莫路推开它，“怪吓人的。”
第二天一早，被嫌弃的芥末蛋糕不见了。莫路仰面睡着，嘴巴微张，鼾声如雷。
前来查房的顾尘生掌不住笑了。
<四>
他醒的时候觉得脑仁儿疼。
“靠。”禁不住骂一句，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自己躺在床上，边沿坐了个医生，胸牌上写着叫顾尘生。
顾尘生……他盯了这个名字足足有一分多钟，直到顾医生问，“怎么了？”
他愣愣道：“你叫顾尘生，我叫什么？”
顾尘生觉得头顶这么多年的乌云终于炸了最响最大的一个雷。
不记得他倒是没什么，只是莫路连自己都记不得了。
“没有炮声……这是哪，日本鬼子进不来么？”莫路疑惑地打量四周。
七十五岁的身体里，盛的已经是五岁的灵魂了。
之前明明还可以控制的，他还留着三十岁时的记忆……
怎么……
这样快。
顾尘生哑着嗓子问：“你饿吗？”
<五>
手术灯由红转绿。顾尘生颓倒在椅子上，引来行人注目。平时精神矍铄俨然老绅士做派的顾教授，怎么会放纵自己瘫在那里？
不过也是，都八十多的人了……不服老不行啊……
门开了。
主刀医生是顾尘生的得意弟子，做了上千例开颅手术无一失败。这个干练的年轻人摘下口罩，喘了口气道：“莫老先生走得很安详……”
“那，我也该退休了。”顾尘生说得突然，他满是丘壑的脸上浮现一个皱巴巴的笑容，“给他一个人当了这么多年医生，够了，够了。”
今天天气晴朗着呢。顾尘生蹒跚远去，他从不拄拐杖。此时接近正午，老人走出狭长的通道，身形被白灿灿的阳光一点点吞没。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叶 形同陌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