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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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蒙蒙亮时卫兵敲响大门，提醒维克收拾行装。在查兹上校来访之前他们可不是这样礼貌的。
换上仅剩的一件漂亮衣服，这衣服因为一直穿在身上侥幸躲过卫兵们的收缴。理平衣服的褶皱，维克打起精神，整理好颓废的仪容。
纽特上尉的车等在门外，一路上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每每欲言又止。
检测通道和始发站位于平民区郊外，他们要先前往平民区，再从平民区穿越过去。
和白银区浓重的机械金属质感不同，平民区的房屋建筑趋向于砖石堆砌，电子设备智能程度低下。然而平民区的机器人数目却远多于白银区，街道上、店铺里随处可见机器人的身影。有的机器人牵着人类小朋友的手，有的机器人在繁华街区派发传单，餐厅里的点餐员服务生也大多都是机器人。
这些机器人和人类一样按时按点上班工作，过着繁忙而又有规律的生活。
落后的时代感与先进科技融合在一起，呈现出微妙的市井百态。
抵达检测通道口，纽特拍了拍维克的肩膀，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通道由层层安检门连接而成，流放者们要先经过严密的安全检测，确认没有携带武器、电子设备等，还要经过指纹、虹膜扫描核对真实身份。在通过最后一道安检后，他们会被送上运输舰发配往不同流放星。
在通道外排起长队，流放者们被两列卫兵夹在中间，活脱脱案板上的鱼肉蹦跶不得。
维克走到队伍末尾站好，眼前所见的怪象和鼻子嗅到的异味把原本炫彩明亮的世界熏得乌漆墨黑。
天旋地转的荒谬感接踵而至。维克的生活中从未出现过这些人，他们行为粗鄙却毫无羞耻感。衣服仿佛仅仅是块遮羞布，他们丝毫不在乎褶皱和领口的汗渍。裸露的皮肤要么覆盖一层腻味儿的油光，要么糊着揭不下来的灰垢。再看他们的手，指甲缝如同陈旧仓库角落藏污纳垢。
“小兄弟家里挺有钱啊？”站在维克前面的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叔，他闲聊道：“你是第一次去流放星吧，穿得这么漂亮。”
“你不是吗？”维克反问道。
检测过程很慢，队伍以蜗牛速度行进，没五六个小时轮不上他。
“我是第二次啦。”胡子大叔回忆道：“之前在S-4星待了三年，这次被叛往S-7星。”
流放星的编号越往后，星球环境就越恶劣。
“你犯了什么罪？”
“第一次，我在白银区给贵人们做佣，擦花瓶时失手打碎了一个。我的尊贵的雇主气坏啦，他要我赔偿，我哪有什么钱呐。不管他如何气急败坏也没办法从我这儿拿到一个子儿，因为我只有一条命。然后他就把我告上法庭了，英明的法官说，既然你只有命，那你就去能源星挖矿吧，挖矿换钱赔偿给雇主。这对我来说也算公平吧，无非是将坏脾气的雇主换位了恶劣环境的星球。”
维克：“……”
罗纳德府也请佣人，这些佣人们大多来自平民区。
自从546年人工智能技术高度完善后，机器人大范围取代人力，它们不用领取报酬且比人类员工效率更高，只需要一定的能量就能日夜不停歇地工作。和机器人相比平民们竞争力低下，所幸目前机器人还无法对人类每一条命令都心领神会，白银区贵人们仍更喜欢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类佣人。
别无长处空有一身力气的人同样别无选择，只好前往白银区卑躬屈膝混一口饭吃。
“白银区的贵人们可喜欢雇佣平民了。假使机器人犯了和我同样的错误，雇主再怎么气愤最多也只能将机器人拆成零件，机器人公司不会赔偿他任何费用。就算将机器人送往能源星挖矿，在那恶劣的环境中，机器人的日常维护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就连挖矿也要消耗不少能量费。人就不同了，只需要几口营养剂就能养活。”
这种言论维克是第一次听到。罗纳德府的佣人们也有失手打碎贵重物品的时候，他父亲会从佣人的日常工资中扣去一部分费用来偿还。一般甚至不会让他们赔全额，只报出一个在佣人可承担范围内的虚假数字。
“物品是死的，人是活的。”凯诺·罗纳德上校这么教育他的孩子们。
因此维克以为所有白银区的人都是受到同样教导的。
“第二次呢？”维克问道。
“第二次啊……”胡子叔不知想到什么，他那温和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暗沉的光，他道：“上过法庭后再也没有人愿意雇用我。我找不到工作，只好流落街头，饥寒交迫渴望吃到一碗浆米。你吃过浆米吗？喝了三年营养剂我才发现浆米真是世间少有的美味。”
浆米是K-1星上烂大街的本土作物，它的价格比米便宜多了。维克父母那一辈倒是经常吃，据说那时候科里瑟还没有划分白银区、平民区。
白银区现在几乎见不到浆米，维克自己也吃过一次。一个议员的儿子搞到了一小碗，他们试着用热水煮，那米遇水就化开。但并非完全化掉，硬要说的话应该是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的胶质糊糊。味道可能和泡过水的纸相似，但纸可比浆米贵多了。在泛电子阅读时代，拿纸泡水喝是真正的贵族消遣。
“我吃过。”维克道。
“真是看不出来。”胡子叔挠挠他的大胡子，嘿嘿一笑道：“听我父亲说，洛尔克王朝还存在时，咱们只能在奴隶星上喝营养剂。就我在能源星上的亲身经历，那真是比浆米难吃一百倍的东西。而且天天吃营养剂胃功能会弱化，我父亲说刚吃上浆米那会儿还有人不慎把自己撑死了。”
话题扯得太远了，维克问道：“你还没说第二次呢。”
“哦对，这次我被判六年，罪名是抢劫。”胡子叔道：“我盯上了个白银区出来的贵人，他穿的和你一样漂亮，我偷偷跟了他一路，这一路上有幸亲眼目睹他穷极奢侈的一小段人生。我趁他疏于防备之际一击得手，抢走了他的白晶卡。我在白银区过了一天逍遥快活的日子，买了新衣服，用昂贵的食物填饱肚子。我去往哪里都畅通无阻，没有人用隐秘又露骨的鄙薄眼神打量我，我的来自于平民区的粗鲁无礼变成了豪放不羁不拘小节。直到警、卫给我扣上手铐，我才从这短暂的美梦中惊醒。”
他说完，维克却借不上话了。
然后两人只好沉默。
在今天之前，维克没有去过平民区，那是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然而现在，他却又依稀发现，他甚至并不完全了解自己所生活的白银区。仔细想来，他在白银区时鲜少听闻与平民区有关的事情，他对那个区域的理解只存在于字面。
这场闲谈带来莫名沉重的东西，使得气氛也凝滞起来，于是两人都不约而同陷入到更深层次的思考中去。
最先打破沉默的还是大叔，他道：“小伙子，看你年纪不大，你是犯什么事了？”
“我叫维克·罗纳德。”
胡子叔眼睛瞪大了，他看起来很激动，忽然举起了右手。维克以为他要一拳揍过来，身子已做好了格挡的准备，胡子叔的大手却落在他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
维克期望他能说些什么，但胡子叔和纽特上尉一样，也是欲言又止。
气氛陷入凝滞，这回维克先转开话题，道：“平民区很难找工作吗？”
白银区虽然不难找工作，却存在着就业分布不均匀的问题，核心技术岗位门槛极高无能者可居，普通技术岗位竞争激烈。毕竟只有综合素质评定达A以上才可参加皇家学院入学考试，基础教育阶段结束后光是一张综合素质评定证书就可决定不同人的后半生。
“工作都被机器人抢走了。我听住在K-5星的亲戚说，他们那边情况更为严重，找不到工作的平民们主动申请去能源星挖矿换工钱。你能想象到有多荒唐吗？人们去做苦工，辛苦挖出的能源矿用来供给机器人工作。”
维克想象不到，他道：“你们可以干一些机器人干不了的工作。”
“机器人干不了的工作只有白银区的高素质人才能干。”胡子叔道：“平民区最好的大学远比不上白银区的公共大学，学到的都是落后而基础的知识，教学的针对性也不同，能够在白银区找到工作的平民只是极少数。没有白银区居住证就没法去白银区上学，没有A以上的综合素质评定证书就不能报考白银区皇家学院。我们做着谁都能干的工作，今天我取代你，明天你取代我，年轻人取代老年人，终有一日都被机器人取代。”
只知道拥有了S级综合素质评定证书就会区别于大多数人，维克却从未细想深思这种区别。他忽然回忆起一件以前的事情，那时他十一岁，薇拉十四岁。
有一次，他去薇拉的班级找她，却看到一堆人在教室里把薇拉围在中间。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们脸上那种笑容令维克反感。有人去拽薇拉的头发，还有几个人去拉她的课桌，动手要撕薇拉的书本。
当时维克气坏了，他冲进去直接揍倒带头的混蛋，回身再给那个抢夺薇拉书本的人一拳。
混乱的扭打中，维克听到有人在喊：“白银区的废铁，你弟弟是条疯狗吗！？”
那之后他就经常去找那群高年级的混账干架，老师找来他爸爸谈话，但是他爸爸每次从老师办公室出来都会给赫扎管家打电话，然后赫扎管家会吩咐厨房晚上给他多加几个鸡腿。也是在那之后，维克才隐约明白他爸爸为何不准他告诉别人他的评定是S。
C也好，S也好，在父母眼中都是宝贝儿女，但在外人眼中却显然不是。
学校的人都以为维克和薇拉一样是C，他们叫维克为“废铜”，嘲弄罗纳德后继无人。维克也乐于顶着“废铜”的名号与这些贵金属们决斗，光明正大把他们揍到怀疑自己的评定等级有问题为止。
然而那时维克的动机仅仅是想保护自己的姐姐，他决不允许外人欺负罗纳德，但从未考虑过那些与罗纳德无关的C。
进入通道前，胡子叔回身对维克道别。
“祝你好运。”他说。
“你也是。”维克回道：“回来后别偷东西了……无论如何，抢劫是不对的。”
大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转身进入通道，阅历尚浅的维克没能解读到这一笑容背后的含义。
他们就像短暂交集的两条线，在某一点相遇，又各奔向不同远方。然而多年后，维克·罗纳德的记忆里，仍会清晰的出现这看似偶然却又必然的一幕。
历经重重盘查，套上厚重的防护服，终于通过了最后一道安检门。维克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舰船气闸旁的莱恩·查兹。
没想到检验的程序如此复杂，莱恩等了将近两个小时。讲求效率、时间观念深重的年轻上校有点懊恼。看到撒丫子朝他奔来的小少年，心情稍微好上了那么一揪揪。套了防护服后维克整个人圆滚滚的，莱恩突然想起了战友家里养的橙猫。
圆滚滚的橙色团子，好吃懒做但最会卖萌讨好。
“看到它慢慢变胖我的心情就渐渐变好。”战友曾经说道。
从初见时剑拔弩张，到现在的猫眼儿发光，莱恩心中多多少少出现了点难以形容的成就感。
自口袋里取出扎好的绸布小袋子，莱恩道：“伸手。”
少年听话地伸出手，白嫩的掌心向上。莱恩将小袋子放到维克手心，道：“藏好。”
过检测通道时会收走所有外带物品，莱恩开了个小小的后门，直接在登舱口等候维克。
打开束口的绳子，亚麻色布袋子里藏着色彩缤纷的世外桃源。鲜艳漂亮的包装纸装点圆溜溜的小糖果，像童话故事里仙子的魔法石。
心知即将要去的是一个灰暗恶劣的星球，维克捧着那一袋小糖果，小心翼翼地像捧着天上掉下来的星子。
把眼泪忍回去，维克平静了一会儿，对莱恩道：“查兹上校。我现在没有什么能感谢你的。你等我，等我回来后，到时候我会堂堂正正地向你道谢。”
等我拂去落在罗纳德上的尘埃，重新擦亮落入土中的荣耀，自信地向您行军礼。
接下这个郑重的承诺，莱恩摸了摸维克的头，道：“好。”
他目送维克进入运输舰，直到那舰船起航远去，方才离去。
回想维克接过糖果的表情，莱恩拨通副官的电话，问道：“你确定孩子喜欢糖果？”
维克拿到糖果明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这怎么看也不是喜欢。
“我只能说大多数孩子，长官。”副官无语道：“而且您的要求是，要便携，要小孩子喜欢，要能让人心情变好，要不容易被别人发现，要保存期长，还要……”目光落在通讯视频中莱恩冷若冰霜的脸上，副官咽了口口水，把后面未尽的话一并咽回肚子里，道：“综合来看糖果是最好的选择了。虽然不能说每个孩子都喜欢，但哪怕是长官您小时候，也不会讨厌糖果吧。”
“我讨厌。”莱恩诚实道。
“……抱歉长官，当我没说。”如果给副官一百个胆子，他会立刻中断通讯。
作者有话说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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