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日记》蹲在河边洗星辰

16、第十六天

　　第十六天
　　如果当初我勇敢，结局是不是不一样；如果当初你坚持，回忆会不会不一般；最终我还是没说，你还是忽略。
　　——岩井俊二《情书》

　　何迟日记
　　2016年6月8日 星期三 晴
　　就这么落幕了。
　　熙熙攘攘的考场门口，拥挤着千百学子的寒窗，拥挤着千百父母急切的目光，拥挤着每个人有血有泪的日日夜夜年年岁岁。考试结束的长铃把一切搅拌得愈加浓郁，所有的喜悲在其间发酵，蒸腾出的，便是六月独特的味道。堵在人群中前后不得的私家车里，有父母和自家的女儿相拥而泣，从带着皱纹的和年轻光滑的颊侧滚落的眼泪都折射着同样的细碎的光晕。刚刚拉开的折叠门外有英挺的少年伸长手从人潮中牵出清秀的女孩子，另一手高高举起紧握的花束，生怕被人群挤散掉一片花瓣，终于两个人拥抱，女孩子的眼泪落进男孩的颈窝。
　　我就在这样一片被放大的悲欢中走向他。
　　奇怪的是现在的我却并无悲欢。我感觉自己正在走向一片空荡荡的虚无，白茫茫的背景中席卷过狂风，没有声音，却见形状。每一缕风息，都好像只是一个人的模样。
　　这是最后一次集合了，散了之后，各自天涯，谁也不见谁，谁也不记得当年的呕哑嘲哳。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在这一刻惺惺相惜，即便是曾经的老死不相往来也默然冰释，带着不知是喜是悲的表情伸出手拥抱一下。
　　他简单的几句叮嘱我没有听见，他是喜是悲的表情我也没有看见。同学一声欢呼后奔向门口，我也在后面机械地走。那一刻我是多想回头，多想对他挥手，多想说声“陆老师再见”，多想把那些日夜反复的心声宣之于口。其实我很喜欢你。其实我想认真的和你在一起。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脚步突然僵住，像被捆绑了般难以再迈开。我觉得下一秒自己会忍不住转身跑回去像刚刚那个和少年拥抱的女孩子一样拥抱他。
　　但是我听到有人在喊他“陆老师”，也听到了他的回答。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永远是小昉和他的学生，而我，在对他有了超出师生的情感之后，就永远的失去了得到这份关照甚至宠爱的权利。
　　曾经洪波涌起吞星吐日的心中的风浪。
　　曾经绝望挣扎鲜血淋漓的心底的痛楚。
　　曾经我以为可以倾覆天下的心灵碰撞。
　　曾经我相信可以力挽狂澜的心结扁舟。
　　就这样，被现实轻轻一碰化成了齑粉。我们就这样走向了两个尽头。
　　突然想到，是不是自己当初什么都不表露出来，现在就能像别人一样和他说笑甚至拥抱之后，云淡风轻地挥手告别转身离开呢。
　　然而这世上最残酷最悲哀的，不就是“如果当初”这四字么？
　　于是我只能就这样离开，就像那些穿帮的魔术师一样狼狈退场。不敢回首，羞于谢幕。
　　走出大门的那一瞬间，好像听到了轻微的撕裂声。好像是心脏表面的一层外皮被毫不留情地徒手撕了下来。一寸一寸地，缓慢地，手法轻柔地。
　　若不是痛彻心扉，又怎么称得上是刻骨铭心？
　　陆子青，再见了。

　　路子青日记
　　2016年6月8日 星期三 晴
　　其实当时我想叫住她的。
　　或许我可以对现在的她说那天我说的并不是真的，说她在我身边打点滴时我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吻她的额头，说这段时间来我的懊悔和灰寂，说这两天每一次看她走进考场的背影，心都会像被揉成一团紧紧握在手里一样紧张。但我忽然想到，我又有什么资格呢？那样过分冷血的我，还想要得到她的原谅和回顾么？
　　我在不知何时起的风中望向她。风把她米白的裙摆卷着，勾勒出她的身形。
　　所有的自暴自弃自怨自艾自怜自恨，所有复杂的百味杂陈的心绪一瞬间像是被这风卷走了一般，心中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清清冷冷的声音不依不饶地重复一句话——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了？
　　我忽然很想一步冲过去紧紧抱住她，对她说清我所有的抱歉和思恋。
　　正当我要迈出这一步时，一个声音轻快地喊道：“陆老师！”
　　一声惊雷般的，把我生生从臆想中撕扯出来。
　　我怎么能忘了，我是老师。
　　我挂上面具般的微笑，转向郑克的时候，眼角最后瞥向她——她太过纤小的身影很快被人潮淹没，看不见了。
　　我前所未有地痛恨起自己的无能来。
　　和郑克说完话，再望向她的方向，当然，早就不见踪影。我这才意识到，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了。离开了学校这个小小的，我们唯一的交集点，今后走向的就是分道扬镳，各自天涯。她的笑也好，泪也好，调皮也好委屈也好，从此再不属于我的视线。
　　我想起，那次带她去参加省竞赛回来的路上，她塞进我右耳的耳机里面的一句歌：“我已白头，而你，在何处到老。”
　　我已白头。你在何处到老。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我已是白发苍苍行将就木，弥留之际想起一个人，一个不知身在何方，每每想起总让人寸断肝肠的人，却只能叹息一声，悔恨起当年的懦弱吗？
　　我像疯了一样冲进了人群。
　　何迟，等等我，让我找到你。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想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起码，起码道一声珍重，补一句抱歉也好。
　　然而我没有找到她。
　　她就像被那阵风带走了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我的世界，连半点回顾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