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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依依 ...

  •   据说,人是习惯的奴隶。几天下来,我就适应了洛桑家里自然、纯朴的门巴人的生活。也许人之所以为人,不仅仅有其社会性的一面,而且首先应当有其自然性的一面。在门隅纳拉山下的小村庄里,生活是原生态的,开门就是阳光,抬头就可以见山。我在这里过一天是一天,可以什么都不想、不管、不顾、不问。
      洛桑见我身体状况不稳定,便几乎形影不离地守护着我。门巴人民风淳朴,全家老小、不分男女老幼,只要外间的屋子里住得下,便共处一室,全家人都是和衣而卧。即使来了客人,也在一处住着。里间是空出来,预备给成年的子女结婚用的。平时洛桑和两个弟弟与母亲同住,我来了以后,屋子显然有些挤。洛桑的祖父母提出,要么让我挪到他们老两口的那所小木楼里去住,要么让洛桑弟兄三个搬过去住。
      我心底里是不愿意与洛桑分开的,究其原因,我想,除了因为只有他还能用汉语与我交流以外,最主要的大概是因为他是我这一世遇见的第一人、又是最值得信赖的人,我的依赖心理啊,怎么几百年都不曾改变呢?
      正当我在暗暗担忧的时候,洛桑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把木楼的里间腾出来给我住,他们兄弟三人仍像原来一样住着。
      次旺拉姆踌躇再三,这可是将来给洛桑留的婚房啊!但是洛桑意志很坚定。这是家中的长子的决定,全家人爱如珍宝的长子,次旺拉姆最终让了步。
      将我挪进里间的时候,洛桑的眼里闪着熠熠的光芒,脸红红的,仿佛是搬运什物给累的。我满心欢喜,一则可以不和他们同屋了,二则——离洛桑也不远,只隔着一堵木墙,连一扇真正的房门都没有。
      因此,几天里洛桑真的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地守护着我。每天天没亮就起身到里间来看我睡得是否安稳,晚上要到很晚才肯去外间睡觉。我房间里的酥油灯燃得要灭了,就添酥油,添了再燃,燃了再添,噼噼叭叭的油花爆着,映衬着安宁幸福的夜晚。及至夜深人静时分,外间洛桑的一翻身、一呓语,也总在我忽然醒来的瞬间传入耳际,仿佛就在一伸手就可触摸得到的眼前,于是我便又安心地沉沉睡去。
      渐渐地,洛桑原本常微微蹙起的双眉舒展开来了,眼里的担忧被欣喜驱散了,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而我,身体和心情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又是黑甜的一觉醒来,一股淡淡的奶香在屋子里氤氲开来。旋即,一碗热腾腾的牛奶端了我面前。
      “又让阿妈给我煮的?”
      “是啊,你说得不错,煮过的奶比生的好喝。”
      端起碗一饮而尽,目光忽然瞥见床头的小木几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件簇新的衣物,色彩鲜艳,做工精巧,一看便知是女孩的行头。
      “咦?”我疑惑地瞧向洛桑,他们家没有女孩,难道这是为我准备的?
      洛桑兴奋地拿起一顶褐顶桔黄边、帽沿上留有缺口的小帽戴在我的头上:
      “记住,女子戴帽缺口在后,男子是缺口在右眼上方。”他大约看出我与这里的格格不入,事事都要一一细细地关照。
      我看看他的帽子,外形几乎与我的一模一样,果然缺口在右眼上方,衬得他的脸型愈发轮廓分明,很耐看。
      看到他又拿起一件略显粗糙的丝质白色的衣服,仿佛是内衣的式样,我赶忙夺过来,顺手将他往房门外推:
      “换衣服就不劳您大驾了,让我自己来。”
      他一愣,脸上霎时腾起一片红晕,粉扑扑地像一朵鲜润的莲花。
      这件柞蚕丝的长内衣是无袖的,长至腿,不开襟,没有领,头部只开一个圆形的口,我只好从头上套下。
      外衣是有袖子的,但没有领,没有扣,是绛红色的氆氇(门巴人服装的主要用料,羊毛织成)做成的,背部还缝有一块牛犊皮。
      系上本白色棉质的围裙,腰里扎上红色的腰带,颈上戴上用松耳石、红珊瑚、玛瑙等串成的装饰品,脚上再蹬上红色的软靴。我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地道的门隅人。
      悄悄地走至外间,想给洛桑一个惊喜,可整座小木楼静悄悄的,哪里还有他的人影儿呀?
      算了,难得阴差阳错地跑到这里来,还不抓紧机会到处溜跶溜跶、看看玩玩,免得白来一趟,说不定什么时候又穿回去了再后悔。
      外间的屋子显然宽敞多了,整个房间按功能和区域的不同划分成好几个部分。进门的左边,临窗的地方设有火塘,这是炊事、进餐、取暖和接待客人的地方,全家人也睡在这里。进门的右首是给客人提供的住处。另有一个小仓库,用来存放衣物和比较贵重的物品。
      正对着门的那堵墙上,张贴着着释迦牟尼的唐卡,供桌上酥油灯长明,另一一摆放着水、水、花、香、灯、茶、饭七种供品。供品中的食物是用酥油捏成的尖锥形,上附花饰;香是柱香,截成数十公分一段,一捆捆竖立。听洛桑说起过,他们家是藏传佛教中宁玛派的咒师世家,从曾祖起家中便有好了几位有声望的喇嘛,因此这神龛是家里最神圣的地方。
      信步走出大门,才发现正屋坐落在二层,门外设有晒台。沿着木质的楼梯走下来,才发现房屋分三层:上层放草和秸秆,下层关牲畜,中层是一家人的居所。“人”字形屋顶上覆盖木板,加压石板。屋顶上插着五彩经幡,随风飘扬。门朝东,太阳出来就照进家门。

      正在四下里张望着,洛桑的小弟弟巴桑欢呼着飞奔经过我身边。我叫住他,打听他大哥的去向。
      巴桑迫不及待地要走,边跑边嚷:“格龙阿奇从阿琼南宗寺回来了,洛桑在他家里。”
      原来是去凑热闹了,洛桑毕竟还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啊,要在21世纪的社会中,他才上初一呢。我虽然也只有十二三岁的外型,但是心智毕竟是经过了岁月的锤炼的。
      不再走远,毕竟周围的环境还不熟。我返身上楼,意外地在神龛边上发现一部铁锈红色封面的画本《格萨尔王传》。我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这本书对于我的意义,简直比糌粑、牛奶、青稞酒、酥油茶还要重要千百倍。百无聊赖的我是多么渴望精神食粮啊!
      过了有一顿饭的功夫,洛桑才兴冲冲的回家。急切的脚步踏在楼梯上,仿佛整座小楼都在震颤。
      他站在我面前,气喘吁吁,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脸上的表情又惊又喜。我顺着他的目光看看自己,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全新打扮,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他:
      “可以么?”
      “当然漂亮!到底是乌兰,太美了!” 眼睛里满是欣赏,嘴里赞不绝口。
      “你去哪里了?”
      听见我问,洛桑这才想来似的,从随身携带的牦牛皮的褡裢里珍重地取出一片浅绿色的加工过的树叶和一些小黑色的药丸。他郑重地拉过我的手,将他们放在我的手掌心上。
      “这片叶子是印度的菩提树叶经过加工制成的;这是阿琼南宗寺里的喇嘛做的玛泥丸。都是格龙阿奇带回来的。他谁都没舍得给,我好不容易才央了来。”
      掌心托着的东西很小很轻,我不太了解,但是沉甸甸的分量却是怎么也忽略不了的。
      他用手指拈起一粒玛尼丸,送到我的唇边:
      “这是南宗寺里的大喇嘛加持过的,吃了可以避邪、带来福气,对你最有用。”
      双唇触碰上他手指的肌肤,蓦地一阵酥麻,有如触电一般。
      不敢看他的眼睛,却感觉到他眼里的柔情,像一潭春水,浓得化也化不开。
      我仰头咽下玛尼丸的瞬间,嘴唇也离开了他的指尖,唇上一片凉凉的失落。
      他迟疑着放下手臂,而后从里面衣服里掏出一个跟他自己的那个一样的小褡裢,拉着我的手,将吃剩的玛尼丸和菩提树叶放了进去。然后再将褡裢系在我的身上:
      “随身带着这个,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他知道我在这里无依无靠,所以甘愿当我的守护神,是这样吗?我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不是一直同他在一起吗?难道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将天各一方、不能长相厮守吗?洛桑啊洛桑,你说的这句话难道在预示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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