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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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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阿荇将一只脚踏上明教的荒漠时,正是北疆大漠风沙最猖狂的十月天。十月末的沙漠,总能引起人内心的另一般情怀,它不同于万花谷的阴柔缠绵,而是一种能和时光相比的硬朗,不过也都一样,能在人的脸上心上刻出皱纹来。
在此之前,阿荇从未出过万花谷,这是她第一次离开那片温柔的花海,第一次离开养育她的故土。如今她站在大漠里,身体像是不自主被剖开成为两半,一半留在了心心念念的那片蓝紫色花海,另一半却欢喜着,嘶喊着,向那片苍黄的风沙飞奔而去。她独自一人行走在这漫漫黄沙里,第一次觉得这个尘世离自己很近。
很近。
生死好似只不过一粒沙子的距离。
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有过此番感受,这茫茫世间,你明明听得到人声,看得到人影,摸得到人群,却仿佛你还是孤寂的,一个人,哪里也不去,也没法回到来处,就站在人群里张望。
你清楚地看见了人来人往,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世界安静得落针可闻。这种感受,使阿荇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不是孤单,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骨子里逆生的针,从头至尾,将人牢牢钉在荒沙里。阿荇想,这算不算长大。
阿荇刚满十八,她不是来大漠看风景,她是来找人的。
她用了将近大半年的时间,从春初水融的万花谷往西北走,终于在秋天的尾巴到达了这片金黄的土地。
她来找一个叫做陆星的明教女子。
阿荇没有见过陆星,却踏上了寻找陆星的长路。阿荇穿着万花谷门派内一如既往的那套黑紫色衣衫,尽管衣衫厚实,但边角被磨损得起毛,手足裹在厚厚的动物毛皮下,依旧冻出了红疮。她总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就此停下来,能不能不要去寻找一个若有似无的人,但她很想看看这个西北边塞上,那个女人生活过的地方。
她有足够漫长的岁月,从万花到明教,再由明教回到万花。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只是,当她走到明教光明顶外,仰望着高大而恢宏的山顶,想象着,这么光芒四射的地方,到底能养出如何光芒四射的女子来呢。
直到她在这条据说通往光明的路上,看到那些朝拜者,看着那些弯下的腰,长长地匍匐在满布荒沙的石板上,久久不愿抬起头来。
阿荇终是没有忍住,她伸出满是冻疮的双手,紧紧捂住双眼,不自主地扑通一声跪下身来,将脸埋在那冰冷的石板上时,她终于无所顾忌地嚎啕大哭起来。
她一路上受尽委屈,遭受苦难,她都不哭。可是现在,她跪在了明教子弟必须走过的这一条通往圣殿的路上。
她走在了陆星走过的路上。她没办法抑制自己的眼泪。
不知道陆星是不是也曾用温暖的额头,久久地跪在这块石板上,是不是也这么弯着腰,用后脑勺打量着这满天的黄沙和无尽的星空。阿荇觉得此刻她趴在这里,好像自己变成了十八年前的陆星,又或许,她和这些朝圣的人没什么不同。
大家都是这万千朝拜者中的一个。唯一不同的是,这些朝圣者是来朝拜明尊,她来朝拜自己的命。
正当阿荇恸哭得几近抽搐的时候,一个爽朗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你,是万花谷的弟子?”
阿荇将那双冻出疮胞的手从脸上挪开,回头一看,一个明教子弟骑在马上,腰间火红的方巾,黑色的卷发,盖住黑发的白色头巾随着风飞得很凌乱,这让阿荇很难受,阿荇想起了自己爹爹的那头原本也能在风中凌乱的柔顺黑发。
爹爹的头发啊……阿荇回过神来。
一时间,阿荇觉得这个人应该是善良的,便擦了擦眼泪,忍不住问他,“你是明教的弟子吗?”然后顿了一下,继续说,“你,认识一个叫陆星的女子吗?”
那个男子摇摇头,本想打马离开,却看见阿荇乖乖搁在膝盖上的那双手。
在他记忆里,江南一带的女子都干净,柔软,像水里长出来的花儿似的,禁不起大漠风沙的摧残。再看看眼前这个万花谷少女,破旧的衣服沾满了黄土,干燥的脸颊和嘴唇已经起了皮,浑身上下,唯有一双眼是湿润的。他勒住缰绳,犹豫了一下,说:“我不认识。”
阿荇眼神黯淡下去,道了句谢,又回过头,重新将额头搁在那石板上。石板是她现下唯一的皈依。
看着脚下这条似乎是要通往天边的路,阿荇一次次站起,一次次跪下,一次次将自己冻得皲裂的额头重重地磕在石板上。不管为了谁,她都要替陆星走一遍这条路,替爹爹走一遍这条路,替她自己走一遍这条路。
等她一路磕头走到圣火前,明尊近在咫尺,她却踟蹰了。
阿荇决定不再往前。这条路,到这里也该是个尽头了。她尊重陆星的信仰,但她不相信这个信仰能护她半生。
她在陆星的信仰前,决然地站起身,往下山的道路走去。
刚回转身,便看到刚才的男子,仍旧骑在马上,火红的腰带和黑发格外抢眼,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阿荇抬起头,看着马上的人,准备绕过去直接离开。未料那人跳下马拦住她去路:“还有一步就能上光明顶见到明尊了,你跪拜了这么久,就这么离开了?”
阿荇看着自己面前的手臂,学着自己爹爹的声音,说:“那又如何?”
眼前的男子似乎有些诧异:“你不是要找人?你不找了吗?”
阿荇看了看眼前人,心下有些难过:“我找不到她的,她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