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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谈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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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致甫进得屋内,气咻咻的坐下。
范氏紧跟其后,还未得如何动作,脚下已被砸落一个茶碗。合家众人止步帘外,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俱默不作声。
“走前我将这个家交给你打理,你就管理出这个样来?”
范氏微笑道“老爷,这如何就气上了,年下繁忙,没照看到,也是有的。”
咣啷啷,又是一个粉瓷碗砸在地上“你还跟我装慌,要是再晚来个一步半步的,章哥儿就冻死在雪地里头了。”
一丝狠厉在范氏眼角划过,她扶了扶在风雪中被吹歪的朱钗,微笑道“老爷,章哥儿念书虽不灵敏,身子却是强壮的,喝几帖药就没事了。”
陈致甫拈须不语,只因范氏话里那句“念书不灵敏”刺痛了他。想他的三子品奉读书是如何的惊才艳绝,怎么到了他儿子敏章这里,就成了一个读书上的杠头呢?难道他陈家三房就此没落了不成?
候在檐下的众人,一声不吭,大气都不敢出。罗氏使了个眼色,她从娘家带来的金妈妈会意,一手一个,牵了大房的敏行、敏言两个,悄悄道“好少爷,这里风大,冻坏了你们可了不得,跟老奴到东梢间去,渥渥手罢。”
敏言年纪小,被冻得不行,金妈妈一拉,他就乖乖的过去了;敏行今年已十四,知道好歹,甩开手道“长辈们都等在风雪里,独我金贵不成?且祖母还在里头呢,我在一边躲懒,传出去不知道成什么样子。”
罗氏蹙眉。二儿媳窦氏嗤笑了声,拢了拢狐裘,讥笑道“大嫂,还是让孩子等在这里罢,等会儿公公和婆婆出来,不见了行哥儿和言哥儿两个,还以为大嫂你教的不好呢。”她微微打个哈欠“说我们陈家到如今,两个哥儿连个秀才都没念出来。”
此言一出,敏言犹自懵懂,唯敏行涨红了脸。
罗氏大怒,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然片刻恢复如初,微笑道“言儿才十岁,行儿也才十四,进学慢也是有的;说句托大的话,生了两个孩子,不怕没诰命。倒是二弟妹你,进门也有三四年了罢,一个孩子也没生出来,可真急死婆婆了。婆婆昨儿个还说,要带我们到清平观打醮,为二弟妹你求一道生子的符箓来。”
窦氏银牙几乎要咬烂,进门三年而无所出,乃是她的大忌,平日里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及,偏偏罗氏仗着长子长媳,每每言及,使得她有火发不出。
偏偏此时,敏言说了一句“二婶娘,你再乱说话,我让二叔休了你!”童言无忌,却也是罗氏经常在背地里念叨,孩子学去的缘故。
这话可戳到窦氏的心窝子了,她喝道“小畜生,你说什么!”
疾言厉色,敏言哇的一声哭开,扑进旁边乳母的怀里。
要不是众人都在这,罗氏都能扑上前,撕烂窦氏的嘴“二弟妹,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小孩子家,言语冲撞了你也是有的,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窦氏拍拍手“大嫂,你不教,我就来教,不然言哥儿出去了不懂事,迟早也是会被人骂的,家里人教好了,到外面也能少受些苦,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正得意的说着,突然脸上挨了一巴掌。
陈品端打了她一巴掌后,对廊下伺候的人道“二夫人冻坏了,你们将她扶到一边坐着休息吧。”
窦氏愣愣的,罗氏给了她一个得意的神色。
陈品端对陈品良道“大哥,是弟弟教导无方了。”
陈品良像往常那样站的直直的,拈须道“些须小事,无须在意。”
罗氏不忿,上前道“辱骂侄儿,这是做婶婶的该做的么?”
陈品良严厉的看了她一眼“禁声”
正在这时,门帘内传出一声大喝“你说什么!”
范氏并没有被这声吼所吓到,她微笑道“老家来要节礼的人就等在外头;这几年朝廷的赋税重,农民受不起,都改行商了,庄子里的收成越来越不好,统共只收了七百两银子,七百两,这一大家子,够什么使得?”
陈致甫瘫坐在椅子上“那也不能收三房的铺子啊,我的俸禄,”他艰难道“我的俸禄不够么?”
你那四品官的微薄俸禄,还不够一大家子吃一顿饭的嚼谷呢,不过范氏面上未显,仍然是那春风和煦的笑“老爷,当初给那铺子,一是太爷奖赏品奉读书有成;二是怜惜三儿媳家里遭了那样大的事情。如今品奉已没了,且家中生计艰难,将那铺子收回来,支撑公中也是应该的。”她继续数着“别的倒还罢了,平内大街上的那家金铺是要收回来的”她微笑道“既有出息,说出去也体面。”
陈致甫仍旧不死心。
这样啰啰嗦嗦的,范氏终于不耐烦起来,她拿出了杀手锏“老爷,当初那铺子是太爷奖赏品奉读书有成的,如今章哥儿读书......”
陈致甫颓然倒地。
此时此刻的陈敏章,正在弄清自己明明是女儿身,为何被充做男子教养?还有,来来往往的只有母亲和一个呆头呆脑的姐姐,这个身体的父亲去哪里了?
他的母亲龙氏正拿着一沓信纸在读“哥儿,你外租母及舅舅来信询问你了,还送了鹿肉、獐子等物过来,你瞧”她喜滋滋的推来一个木盒,里面盛放着果脯、腊肉等物品“等你好了,我让小厨房炖来拿给你吃。”
陈敏章只觉喉咙里火一样的疼痛,使得她发出的声音粗嘎不堪“娘,为什么将我充作男孩子养?”
哐啷,龙氏猛的起身,将木凳带翻。
敏芳痴痴的“妹妹,你怎么又问起这个啦?”
“啪”龙氏一个耳光打在敏芳的脸上,她低声喝道“住口,芳姐儿,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喊弟弟。”
陈敏章躺卧在床,眼见的敏芳白嫩的脸上起了五个红红的指印,但她受了这一场打,并不哭,只手捂着脸,呆呆的坐在地上,两眼透着婴儿的天真。
正在此时,龙氏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嬷嬷丘妈妈端着汤药进来,见此情景哎哟了一声“芳姐儿,地上凉,快起来。”
陈敏芳像个木偶,丘妈妈一拉,她也就起来了。
陈敏芳没哭,龙氏倒先哀哀哭起来了,她瘦弱的肩头一抽一抽的“一个两个的,都是前世讨债的冤家!我这哪里是活着呀,我恨不得我死了倒好!”
呆愣的敏芳挣脱开丘妈妈的怀抱,怯怯的走到伏桌哭泣的龙氏跟前,解下肋下的帕子,递到龙氏跟前“娘,你别哭了。”依旧是那副呆愣的表情。
龙氏下得塌来,一把搂住敏芳,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儿”
陈敏章看得真切,龙氏绝美的脸庞上落下滚烫的泪珠,滚进敏芳的脖颈里。
烛光昏黄,斗室暗沉,此情此景,使得丘妈妈叹了口气,对龙氏作起了从前在龙家的称呼“小姐。”
龙氏擦了擦脸,扑进她怀里,大哭道“妈妈”
丘妈妈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抚摸着她的发顶,叹道“小姐,老奴早就劝过你,不用为三爷守着,我们是行商人家,不守那等狗屁到灶的清规戒律。你为他守了十年,差不多也够还夫妻情分啦。”
龙氏摇摇头“丘妈妈,不是我要挣那贞节牌坊,而是我心中对奉郎实实在在的有情,若要我嫁作旁人,不如先拿绳子勒死我。”
丘妈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龙氏拿过帕子擦泪“再说了,我若改嫁,娘家的生意就得不到陈家的庇护了。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龙家败落至此么?”
丘妈妈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陈敏章正躺在床上听八卦,冷不防手被人抓住,龙氏一脸肃然“以下这些话,你五岁的时候,娘跟你说过,恐怕那时候你年岁小,不记得了;娘现下再跟你说一遍,你要给娘牢牢的记住,万不可再忘了。”
“你爹要是还活着”龙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万不会让你假作男儿,去趟这世上的千山万水;我怀你的时候,你爹说过了,不管男孩女孩,他都爱;但是几个月后,他就在跟倭寇的战争中,死于琼州,连尸首都没找回来。”许是想到了伤心事,她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哽咽难以言语。
丘妈妈一边拍着龙氏的背,一边将接下来的故事说明“小姐当时在龙家养胎,那个时候龙家还是海宁数一数二的丝织大商,听到三爷遇难的消息,小姐直接昏了过去。那个时候,你外祖父、并几个舅舅都还在,他们一边探访三爷的消息,一边安慰你的母亲。那个时候,整个龙家并没有想到,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她叹了一口气“十天后,龙家也遭难了。”
“龙家卷入了一桩丝织贪污案,因此,你外祖、舅舅都被充了牢狱。”
“你阿爹死了,娘家又遭了难”龙氏看着她道“那你就不能是女孩。你必须是男孩。”
陈敏章揪着床铺上的棉絮,龙氏的话语一点一滴的往她耳朵里灌“不然娘就会被陈家扫地出门,你外祖、你舅舅就不能活着从牢里出来。陈家为了官声计,断不会有一个贪污案的亲家,必定会保得你外公你舅舅安然无恙。”
陈敏章有点不相信“祖父祖母就没怀疑?”
丘妈妈傲然的抬起头“你外祖母以你娘伤心为由,安到淮安的一处庄子里,直将养到三岁才回来。”
龙氏擦了擦泪,歉然道“说起来,这法子还是你外祖母教我的呢。”
三岁都已尘埃落定了,没人再来怀疑了,纵有,也会被人轻易打发了,陈敏章不由得敬佩起中国古代劳动妇女的无穷智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