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佞人青

1、全

　　与粟育分别，是一年又三个月了。

　　方见霜走在路上，手随意地甩着，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走进一间咖啡屋，茫然地站在那里。站了有一会儿，他视线上下飘忽着开始打量四周。

　　“铮！”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原来是他突然后退发出的声响。这个高瘦的男人却毫无知觉，仿佛梦中一样恍惚。眉头苦涩地皱着，眼睛睁得老大，笔直的睫毛根根外支，眼睛是可怜的黑白分明，好像少年一样无辜。最有趣的是那嘴，一边无意识地抽搐着，抽了一半的烟蒂粘在淡色的口腔黏膜上，却止不住地笑，一阵一阵地，那不像是大喜过望之后的小心翼翼，倒像是失心疯。

　　他终于倒吸了一大口气，几乎吸尽了剩下的半支烟——不出所料地开始疯狂地咳，如同窒息一般声嘶力竭，最后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甚至饱涨了血丝。他擦了擦嘴角的唾沫，开始往那个始终对他的怪异不理睬的角落挪过去。

　　“啊哈！到底还是让我遇见了吧！我就知道，在这间咖啡店，一定跟把他甩了没处去，只好还是来缅怀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方见霜用手梳了梳头发，“连头发都短一些，女孩子甩了人也叫失恋吗？这也要剪头发。”他忽然摸到自己的胡渣，踌躇了一两秒是否去刮去了再来，“还是在原来爱做的老位置。”他高兴起来，快步走过去，朝那个静坐着的背影肩上轻轻一拍，“好久不见。”然后一侧身坐在了旁边的圈椅里。

　　背影的主人回过头来，惊讶地望着他——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使人怀疑是否没有发育完全，否则为什么如此的雌雄莫辩。眉弓轻轻地舒展开来，弯月似的眼睛因为圆睁而显得特别地亮，嘴巴也微微张开了，上唇嫌太薄而下唇稍厚了，反而显出一种孩子似的稚气。

　　方见霜凝神地望着这个人，抑制不住的笑容僵在脸上，再看几秒，又稍稍退去，眉毛也不自知拧起来了——诚然，这是一张美丽的脸，一张与粟育何其相似的面庞，但是对一个姑娘来讲，骨骼有些太分明，面颊有些太瘦了。“你是……？”

　　年轻人嗤笑了一声：“难道我不是该问这个问题的人吗？”他双手捧住咖啡杯，“你是认错了人吧，我感觉从没见过你啊。”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身上有一种浓重的沧桑，高瘦得以至于颓唐，如果见过，不可能没有印象。

　　“哦……”方见霜呆滞了一瞬，“哦。”他若有所思地放松了身体后倒，又乍一下凑近年轻人，“你不是……是吗？……不是吧，怎么能这么像……不是，你……”年轻人一时紧张地皱起了眉头，狐疑地看着方见霜，眼睛一眨一眨。

　　两人僵持许久，方见霜终于自嘲地拍拍桌子：“真抱歉，我的…你长得特别像我的一个朋友。真的很像。”年轻人尴尬地歪嘴笑了笑，方见霜又呆滞一晌：“连表情神态都特别像，有这种事情吗，哈哈。”他挠了挠脸，“你有姐姐吗？呃，你姓粟吗？”

　　“我姓柯，我叫柯止罔。没有姐姐，家里就我一个。”年轻人忽然之间觉得男人的神情有些可怜，没有责怪他的鲁莽。

　　“哦，哦哦哦哦哦哦，是这样，我知道了。”男人站起身来，微微弓着背，“打搅你。”立时就走出几步。柯止罔也没说什么，转回头。男人走了两三步立刻又转回来，“是这样，能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吗？我是……我没有什么恶意，我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又急急忙忙拉开外套内袋，找了几下，“呃名片没有带，我……”柯止罔微微睁大眼睛看着男人，眉宇之间仿佛还能看见年轻时飞扬的神采，一时间有些恍惚，“哦。呃……行吧。行。”

　　交换了联系方式，寒暄两句男人便离开了。柯止罔继续喝他的咖啡，出神地望着对面的路灯，路灯下的长椅，不知为何感到悲伤，转不开眼去。

　　与此同时，方见霜站在门外几步，远远看着柯止罔，“怎么能那么像？尴尬地笑，低头喝咖啡，不只是长相……神态都一模一样。”他垂下眼，打开手机想要给那个熟悉的号码发个信息，说说这个有趣的事情。终于放下了。然后叹了一口气，走开去了。

　　两个月后，方见霜从大学门口踱进去，在人流里找柯止罔的身影。

　　“你怎么上这来了？”年轻人显得有些慌张，又掩盖不住兴奋，笑得藏不住。“有点想你，就过来了。晚上出去吃吧。”柯止罔歪了歪嘴好收敛住笑容，眼睛垂下来得意地忽闪，“太恶心啦。今天打工的钱到账了，我请你怎么样？”男人在一边看得心醉神迷。

　　“哎你真的没有姐妹吗？你爹，或者你妈在外头给你生了一个，你看有没有可能？”方见霜嘴里嚼着牛肉，挑眉毛问柯止罔。

　　“屁咧，你有毛病啊。你爸你妈才是呢。”他撇撇嘴，眼珠子咕噜过去。

　　方见霜摇摇头：“有吧，可能有，这个不好说。”顺手给柯止罔碗里添点醋，又熟练地加一勺辣椒。

　　柯止罔皱着眉头，眨着眼睛：“你干什么？我说过我喜欢吃这么重口味吗？”

　　“嗯？哦，哦哦。我忘了，我忘了。”说完把汤碗对调过来，“吃我的吧。”

　　“嘁。”年轻人偷偷笑着低头喝汤，又意识到什么似的抬头：“你以前，是不是经常这么给你女朋友加料啊。”眼睛紧紧盯着方见霜。

　　“啊……这个问题问得好。”方见霜只低头吸面，“真辣，我去要碗水。”

　　他一边端着水碗走回去一边想：“刚才怎么就……不喜欢这么重口味吗？粟育明明特别喜欢啊，他怎么能不喜欢呢？奇了怪了。”

　　吃完饭柯止罔说换季没衣服穿，就正好去附近买。遇见简洁的女装店，方见霜二话不说就拐进去了，柯止罔在外头楞了一下，拉他出来。“你干什么？”

　　“……”方见霜甚至不解释了。“那个店还不错。”

　　冬春交际，夜空没法像深冬那样冰凉凉的透彻，只好糟污着。柯止罔有些累了，讲学校里的事情，不过就是那些，有一搭没一塔的。方见霜偶尔附和，更多不说话，不知听没听。

　　“然后我就特别生气，明明……”他戳了一下方见霜，“你听没听呀。”

　　“听听听听……不就是鸡毛蒜皮的吗，你当他是个屁。”方见霜晃着，兀自走着。

　　柯止罔却站住了：“方见霜。”其实这么做的时候，他心里也有点抖。“你别走了，你说我们俩现在，这算什么。”

　　“嗯？”方见霜闻声扭头，“什么算什么，不挺好的吗。”他最讨厌那些年轻人没被摔打过就无病呻吟的悲怆，公司里的新人都这样。

　　“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像个玩笑，开完就散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起来一点火，“开玩笑？谁他妈开玩笑啊？我还觉得你是开玩笑呢，你是不是粟育…她弟弟还是什么玩意的？真能整我，她现在是不是老开心了？你天天回去还给她汇报情况呢？”

　　“什么……不是的……”事情根本没有往年轻人想的方向走，他有点没了方寸，“她是你前女友吧，为什么不直接去见她呢？问问她不就行了吗？现在真像三个人在谈恋爱啊你不觉得吗！”说完呼吸都有点抖，小心翼翼地看着男人的背影。

　　方见霜没有回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先走了。他不喜欢争吵，当年粟育和他分手的时候，不也什么都没说。况且，他其实根本就是粟育偷偷派过来的亲戚吧！到了这种程度还没有生气吗？！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方见霜觉得自己跟粟育现在真像是古人搞暧昧，层层叠叠的，云里雾里的，半猜不猜的。明明都二十一世纪了。

　　又过了几天，这次是柯止罔来找的方见霜，门禁太严，公司都进不去。只有在外面等，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面时候看到的路灯，孤零零的。

　　今天他特意穿了一套，上身是清爽的米白衬衫，底下是黑白格子的锥形裤，系一条钴蓝的方巾，平常打死他都不会这么穿的。但是有一次跟方见霜出去吃饭，他去上厕所忘带手机，他用偷偷记下的密码打开相册看到的，那个女孩子就是这样穿——方见霜决不让他动他的手机。那个女孩子跟自己可真像啊，连自己都没法否认。

　　果然，方见霜出来的时候眼前一亮。

　　半搂着他上了车，这是前所未有的。柯止罔抿嘴笑一笑，“你今天很高兴嘛。”

　　“啊？有吗，哈哈。”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搭在他的座椅靠背上。柯止罔也特别高兴，话也格外的多。方见霜好像听得也格外认真。 “你说我最近是不是该剪头了？”

　　“别。再留长点。也别染。”开车的间隙方见霜转过头来认真地看了一眼柯止罔说。

　　柯止罔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奇怪：“为什么？再长的话，对男生来说不是很奇怪吗？难道你喜欢那种类型的？”

　　方见霜憋不住笑了：“哈哈，你可真行。是啊，你是男孩子，那就剪了吧。剪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以前又不是没干过。男孩子头发要短一点，哈哈。”心里想，我看你跟我装到什么时候。

　　柯止罔懵懵懂懂的，心里有点不安，但是方见霜能冲他笑他就很高兴。

　　一整晚方见霜都很高兴，还兴冲冲地拉他去女装店要买一条裙子给他，把柯止罔尴尬得不行，直说给我姐姐买的，方见霜就使劲乐。

　　“哈哈哈，对啊，给你姐姐买的，你姐姐现在好吗？睡不着的时候是不是还是想给我打电话？”导购和柯止罔都一头雾水，但是在人前，他只好强笑说：“好好，都挺好。前两天还说要打电话给你。”

　　方见霜一听更开心了，一把把柯止罔搂过来说：“那你可得好好劝劝你姐姐，该打就得打，机会可不等人啊，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被什么帅小伙勾走了，哈哈哈！”柯止罔见他高兴成这样，心里五味陈杂，一时间说不出话。方见霜却得意的要死。

　　今天天气好，这是个春风沉醉的夜晚。该发生的事情自然而然会顺理成章。

　　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方见霜还特意和服务员说：“你们可不要误会！这是我女朋友的弟弟！”说完拿眼瞟柯止罔，嘿嘿嘿地笑，柯止罔可受不了这个羞，直拉他往上跑。方见霜笑得更高兴了。

　　踏在柔软的地毯上，柯止罔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

　　进了房间，房卡一插，灯全亮了，方见霜大喊一声：“粟育！”一下把柯止罔抱住了，柯止罔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只觉得被勒得喘不上气，而下一秒，柯止罔觉得身子一轻，然后是厚实的接触——他被方见霜扔到了床上。

　　暧昧的气流四下流窜，即使在难过的情绪里，柯止罔也无可抑制地起了反应。方见霜二话不说扑了上来。

　　柯止罔被压得气息一窒。方见霜技术一流，正在情浓意浓时，方见霜摸到了柯止罔下身，一下没觉出不对劲，二下三下之后，豁一下把柯止罔推开了。

　　然后啪啪啪把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了。柯止罔一时反应不过来，却足够方见霜看得真切了。“我操！”他大喊。

　　“我——操！”他气疯了。他摔门走了。

　　柯止罔一下子软了，追出去人已经不见了。他回来，坐在床上，不知该怎么办，坐了一夜。

　　那之后他俩很长时间没有再联系。方见霜只发了一条消息要柯止罔跟“他姐”想明白了。柯止罔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正是冬春交接时，晴一时雨一时。空气里浮着淡淡的压抑。

　　这一天，方见霜的手机却有了动静。原来是粟育。“我要结婚了。”她说。

　　方见霜去了，粟育穿着大红礼服见了他，很平常，又去招呼新同事了。还是那个人，那样一个软蛋，女朋友说什么他都听，粟育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也许粟育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吧。方见霜准备走了。

　　临走听见粟育好友聊天，“听说小育是奉子成婚啊！”

　　“都三个月啦，粟育好像不大显怀，看不出来吧，哈哈哈哈。”

　　“真的啊？那看不出来。你别说成了家气色就是不一样。”

　　方见霜胸口一窒，大步迈了出去。

　　晚上柯止罔接到方见霜电话的时候，晚上柯止罔接到方见霜电话的时候，不知道他已经喝醉了，方见霜喝醉是常见的，只是他留给他了解的通道实在是太少了。他几乎是跑着去的。

　　方见霜脸色如常，说话一字一句。他说：“你来了。”

　　柯止罔看见地上空瓶，闻见浓重酒气：“我来了。”

　　“你是柯止罔。”

　　“是的。”

　　“你……”就像第一次遇见时，方见霜鲁莽地凑近柯止罔一样，他突然凑近他，拉开他的衬衫，看那平坦的小腹。

　　“你不是粟育。”

　　柯止罔本来想要扶他从地上站起来，听完干脆一屁股一起坐到了地上，“我不是的。”他叹一口气，摊着望天花板“可是我喜欢你，从来没有变过。”

　　“你喜欢我，你喜欢我有屁用。跟我没有关系。今天婚礼上亲戚那一桌没有看见你，你不是她家亲戚吧。”

　　“我不是。”

　　“那你他妈滚来这里干什么。”

　　柯止罔悲哀地想：“我也不知道我来这里干什么。”

　　“怎么能有两人长这么像，真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方见霜一手握着酒瓶口，平视前方，很平静地说。

　　“见霜，算我求你，让我陪你走过这段时间好吗。太艰难了。你哪怕不跟我在一起都无所谓，真的无所谓，我就是……就是希望你能好过一点，好不好？”柯止罔像一汪眼泪哽在喉咙里似的，说话打抖，而他自己只觉得疼。

　　方见霜睁着眼平视前方，呼吸很沉，一起一伏，好像睡着了。

　　“啊？说句话吧？”柯止罔摇摇方见霜。这感觉似曾相识，好像每次同他讲话，而他不听。

　　柯止罔突然非常难过起来。

　　方见霜长舒了一口气。做梦，全是他妈做梦。我是个蠢货，该清醒的时候昏得要死，现在该醉的不省人事，却清醒得痛彻心扉。她不会回来了，对吗。旁边坐着的这是谁，让他走吧，不要再看他。她回不来了，我也出不去了。

　　他的眼里突然含了泪。

　　半晌，方见霜说：“你走吧。”

　　柯止罔还想要挣扎：“不是这样的，会好起来的，你听我说，我陪你，真的，做什么都行……求你……就是我不……不想走……”

　　又是半晌，指针的声音大得让人无处可逃。

　　方见霜长长叹了口气，那气浮若游丝，又好像搀着血，从心眼里呼出来的似的。

　　“你走吧。”

　　柯止罔蹭一下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方见霜一口气没有呼完，好像钓上来似的，哇哇哇吐了个天昏地暗，他一天没有吃东西，只有胃里酸水可以吐。

　　那种酸楚的味道……

　　他朝他摆摆手，示意接着走。

　　柯止罔自嘲地想，就算讨厌我，也不用到吐的地步吧，真有人会讨厌另一个到呕吐的地步吗，骗人的吧。

　　他迷迷茫茫在街上游荡，不知不觉走近了相遇的咖啡屋。他来到对面的长椅，全身卸了劲似的一屁股坐下，好像用力过猛，后脑勺磕在后面的路灯柱上，他仿佛被磕得痛了，拿手捂住脸。指缝里渗出泪。

　　路灯照着长椅，长椅上坐着年轻人。这场景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