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七章 ...
-
登上假山,入到亭中。靠得近了才看清楚。
这画中人也是一手拿酒壶,一手凭栏支颐,斜转身子懒懒靠在栏杆上,眼里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映着潭水,透了一片深浓。
影入月中矜玉色,香浓雪里唯清才。赵恒脑中一闪,现出这么句诗来。却是由心而生,脱口而出。
即使从未正面见过贺兰栖真,赵恒也知道,并非每一个人都当得起这句话的。
栖真头里灌铅般沉重,四周酒气催了他越发迷迷糊糊,耳边忽有一丝话声,也未听得明白,心下却微恼这声响扰了难得的清净,不由转过身,瞪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的身影。
赵恒见面前人转过头来,一语不发,眼神迷离带着不悦,忙举了举手中酒壶,客气道:“这位仁兄好兴致,大雪天的在这边独饮,我正巧也是一人,不如做个酒伴可好?”虽为太子,可此时微服在外,这声“仁兄”便顺着叫了。
一起喝酒?那可好得很啊!栖真虽有醉意,话还是听清楚了。刚才那点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于是乘了酒兴,豪爽答应。还不忘往边上挪了挪,腾出地方给对方坐。
两人并排坐定,赵恒看了眼他手中酒壶,笑道:“上妓院,还自己带酒?”
栖真傻气一笑,摇了摇紫金葫芦,仰头一口,“这里酒太浊……我喝不惯。”
亭子飘满浓烈酒香,内里还隐隐有甘荷清味,纯正至此,一闻便知是上等珍酿。
单个香味,便将自己的酒比下去了,赵恒晃着手中酒壶,“既然喝不惯这里的酒,又何必挑这地方来饮?这岂非说的矛盾话?”
“非也非也。”栖真伸出个指头,摇了摇,“这里的酒我不喜欢,可这地方……我却是喜欢的……。”
“哦……。”赵恒点头,“原来仁兄也是风流蕴藉之人,到此寻花问柳来的?”他转念又想,这不白问?人在这里,不寻花问柳,难道还有别事可做?
岂料面前青年仍摇着指头,这回连脑袋都开始晃起来,出口的还是那句,“非也非也。”
赵恒这下倒奇了,“既不觅酒,又不寻花,天冷地冻的,何不回家呆着?”
栖真微眯眼睛,饮口酒,嘴里喃喃糊糊道:“……来溜溜……这地方……有趣得紧……。”
有趣?妓院?
“怎么说?”赵恒兴趣道。
“嘿嘿……。”栖真却只憨憨地笑,被催得急了,才凑过来对赵恒一眨眼,“……真想知道……?”转头,抬手指向亭外某处,“看那里……。”
顺着他指尖望去,入眼的不过对面墙上一扇泥塑漏窗,普普通通,无甚出奇之处。赵恒一愣,不知其意为何指,却听栖真道:“人生百态……世道炎凉……不过在那窗中而已……。”
漏窗另一边正是前厅,此时人来人往,花红绣绿,热闹景象全从窗中透过来。
“妓院里,看得最多的不过两样…大凡那些最红的姑娘,肚里功夫也往往了得……一要懂得‘骗’,三分姿色说成十分,送往迎来说情有独钟,有入幕之宾非说冰清玉洁。二要学会‘狠’,见了恩客,面上虽笑,却是强笑假欢,笑里藏刀。只要脸皮厚,心肠狠,赏赐的金银自然……来得容易。”虽然酒醉,这番话却半点噶伦不打,想来早已在脑中翻绞多遍。
赵恒甚以为然,点头赞同。体验所得处,皆是了悟,这人能由表及里,归出这番话来,倒也有趣,于是想开口称赞两句,怎料栖真忽将脑袋往身后廊柱上一靠,吊高语气,话锋一转道: “此等世情之术,岂只见于风月场中……还有一处,和它可像得很那……。”
“何处?”
鼻中冷哼,栖真嘴中排出两字,“……官场……。”
赵恒没料到会听见这个。
栖真没察觉身边人的怪异神情,他陷入自己的思绪里,瞳中醉意被痛苦之色取代,嘴里犹如瀑布直泻,越说越气愤,“见风使舵,欺上瞒下,一旦有利可图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为何人人都想当官?不过求那点虚名利禄罢了,良心在哪里,百姓又在哪里?若神灵有知,怎会眼睁睁看着一切,只享清闲……?”
“栖真!”
一个借了酒醉,信口开河,不顾不忌,另一个虽清醒,却听得出神。一时都没察觉有人穿过假山,上了亭子。直到一声“栖真”入耳,两人才回过神。
来者为一高大青年,身材挺拔,眼神锐利。此时皱了眉头,上前取过栖真的紫金壶,话中略有责备之意,“不早了,和我回去。”
向来不管这般琐事,今日却不知哪阵风把他吹来。栖真无奈又好笑:“你怎么来了?”说着便要起身,脚下却是发软,幸被身后伸出的手臂在腰间扶住。
叹口气,揽过这冰冷的身子,那青年看了眼边上正在打量自己的赵恒,也不多言,小心翼翼扶着栖真下假山,一路而去。
目送两人消失在月洞门边,独立亭中,半刻之内,赵恒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果然,这人便是贺兰栖真!
久闻其名,今日才晓得,原来这贺兰不仅“傲”,还“傲”得如此“胆大包天”。
自己虽未登基,但身居枢要,官场中的机巧怎会不知?可清楚是一回事,听人这么直白骂出来,却是另一回事。那话锋利如剑,骂的虽是官场,可隐含在内的指责,却直指上位者择人不明,治国无方,再让他说下去,只怕连“昏君”两字都会脱口而出。
踱了两步,赵恒不怒反笑。
痛快!好久没听人骂得这般痛快了。
价值连城,这便是所在!当日意气风发的仕子,现今真不一样了。
赵恒觉得好笑,先前还将这贺兰栖真当成贪欲好色之徒,若不亲来一见,岂非错过?
但又转念,这人今日醉得不轻,不知将来严冠束服,朝堂相见之际,又会怎生表现。想到这儿,赵恒不觉抿然:即使别的没瞧出来,可这一身傲气,连酒醉之时都显露无疑———傲气至此,要这贺兰氏卑躬屈膝,昧着良心说话……赵恒摇了摇头。
他走出亭子,心里嘀咕两句,之后那名青年,也不知是何身份。但看他们那亲密模样,交情可不一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