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梁微云

3、第三章

　　不以这莽撞目光为忤，栖真站着任其打量，他淡淡一笑，不答反问：“你如何得知？”
　　“引蛇出洞，一网打尽，放眼整个常州，何来能想出这般计策之人？除去新来的县尉，不作第二人想。你‘引’得的确与众不同，清风寨栽在你手里也还不冤。”刘铁枪一番话说得语气平和，甚至内里略有赞赏之意。
　　“过奖。”栖真谦逊一哂，心想：虽是草莽，但身陷囹圄还能镇定如常就事论事，这男人不同一般啊。
　　刘铁枪微一额首，再抬头时，目光却凛冽几分，盯紧栖真面容，冷声道：“官府中人向来背信弃义，出尔反尔，但望你是一个例外。”
　　这话就不免有点让人啼笑皆非了。
　　莫说这刘铁枪牢具一锁身处狱中，偏那说话气势，犹如端坐高堂，活似他才是当官问话的那个。栖真心里不免动气，面上却不露声色，“此话怎讲？”
　　“我人已在此处，还望你对严二众人手下留情，不要严刑逼供。充军一事文书既定，绝无更改之理，望你记得答应过我的事，不可言而无信，再绝他们生路。”
　　这番话虽不为己，却不知半分收敛，句句命令之语，张狂至此，真也少见。
　　栖真冷笑出声，拊掌讽道：“好，说得好……最好明日这无锡县令由你来当，我自奉命照办便是。”话行此处，他眼里倏然转冷，“两年前你带人抢劫朝廷颁下赈灾官银十万两，杀我淮南东路粮草转运使；一年后又聚众作乱，前来剿匪的一百五十名厢军俱死于尔手。其他大小犯案，不计其数。人命关天，此等大罪，竟还敢讨价还价，你将朝廷威严至于何地？将天理公道放在何处？”一番话竟是气极而出，雷厉风行。
　　刘铁枪眼中闪起狠烈的光，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撕去先前冷漠的外表，逼上一步，语声阴磔道：“我们杀官兵就是人命关天，官兵杀平民呢？就不关天了？朝廷夺去常州境内十二座铁矿，以此为生的数千父老从此失去生计，联名上告，却落得家破人亡，穷困潦倒。你口口声声‘朝廷威严’，你可知多少人死在这‘朝廷威严’下？当官的刮了民脂民膏，鱼肉百姓，杀人于无形，还要歌功颂德，往自己脸上贴金，做了婊子却立牌坊，这大宋天下就数你们这帮官场中人最卑鄙无耻！”
　　够了！
　　栖真深吸口气，竭力压下心中怒火，对着面前这口不择言的草寇，脸若冰霜，“犯了王法，还要狡辩。光是这番言辞，已是重罪，我何需在此与你多费唇舌！”说完再不看他一眼，走出石牢，拂袖而去。

　　栖真出了牢门，叮嘱守候的押官狱卒严加看管。
　　怎奈心里气愤难平，他一路回到家中，甩门进了书房，一声不吭，坐着独自发呆。
　　小六不知今日主子为何阴着张脸，想问又不敢问，出去前小心翼翼在书桌旁摆了瓶新买的三酿酒，但望他喝了能够心情好点。
　　就这样空空过了小半个时辰，忽听房内见叫，小六忙进去，哪料自己主子仍是凝坐那里。
　　栖真抬头见小六过来，吩咐让跑一趟衙门，把近三年的县志公文悉数搬回。
　　小六瞧栖真面上严肃，心知必有要事待办，应承一声，领命而去。
　　小家伙手脚快，不多时便即转回，身后还跟着一名衙役。原来库里堆积文书甚巨，他人小不够力。倒便宜了这机会，让众衙役争相抢着帮他送回，只为得个空，再见见大家心目中的传奇人物。
　　等所有文书都摆上书桌案头，栖真再没从浩繁卷帙中抬过眼。
　　小六打发了衙役，轻手轻脚出去，掩好房门，径直回自己房里。他知道今日接下来的时间，再不会有他什么事了。

　　夜已深，风骤起，夹了远处传来的五下更声，回荡在小院中。
　　书房里，清灯孤案，一人独坐，仍是那个身影。
　　栖真掩了手中文卷，往椅背上一靠，抬手揉了揉早已酸涩的肩胛，心中却如明镜高悬，出奇透亮。
　　自今日大早被刘铁枪肆无忌惮一番大骂，心下盛怒却又惶惑，这才想去纠根追底，岂料这一追究，反生了七分愤慨，三分同情出来。
　　阅毕三年来的县志文书，他心头遭受的冲击绝非言语可以形容。尚未赴任前听说常州之地民风甚乱，却没想居然“乱”到这种地步。凡事必有前因后果，民风之乱，始于官风之乱，那些县志文书虽由官家载录，但藏于文卷下的真相，他又如何看不出来？违法乱纪、媚世苟合、与民争利，官场中的黑暗龌龊，说来真是令人齿冷！
　　栖真取过酒瓶，行到窗前。窗户一开，寒气扑面而来。抬头便见青冥长天，月色皎洁，将个寂寂黑夜照得纯净一片。
　　见此情景，他灌酒入口，重重一叹。天宫纯净，人间尤污——洁光只关风月，何来照亮世间乾坤之能？
　　忽想起刘铁枪今早的骂言——这大宋天下就数你们这帮官场中人最卑鄙无耻！
　　话虽骂得难听，却并非毫无理在。朝廷设官，原为牧民。天下虽是赵家的，可要长治久安，仍有赖纵横天下的官员清廉为民。但自己只经一州之地，已如此颓唐，何论整个天下，看似流水，实已渐腐；虽有户枢，未免不蠹。
　　唉，可叹他只是个芝麻绿豆官，徒有下报黎民之心，却无纵挽狂澜之力，徒之奈何啊！
　　回首望向桌上成堆文卷，其中一份他至少已阅了三遍，内中所载俱是关于刘铁枪的。现在总算知晓为何这人愤世嫉俗至此，只因这“世俗”，对他实在过于严苛了：常州境内十二座铁矿，原属私财，两年前常州新任知府宣说朝廷下诏一切私矿皆归公家所有，就这样硬生生夺了铁矿，赶走所有工人，另募私僚进行开采，内中得利落到何处却不可知。这刘铁枪之父本是五所铁矿的工头，聚了一干乡老上官府抗议，结果拉扯间被官兵殴打致死，其母随之而去。余下两子以“聚众作乱”之名被抓进大牢。不久后，兄长便在狱中“不慎感染风寒，不日即丧”。余下刘铁枪一人“是夜越狱，拥山自立，沦为草寇，劫官银，杀命官，无法无天，无恶不作。”

　　栖真上任前，从朝廷通报中知悉无锡贼害，久剿不灭，他立志除去，却对背后之事所知甚少。如今看完卷宗，知悉来龙去脉，不由为之心寒。
　　真乃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想那刘铁枪为此家破人亡，千百乡老苦无生计。不反？不反要他们怎么活下去？
　　栖真从小苦读圣贤，至及第出仕，自认上知有皇上，下知有百姓。剿匪，是为大宋天下太平，为的是皇上。可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又有谁设身处地为其设想？他们有冤，有苦，有难，有瘠，又要向谁去诉？
　　思绪行径此地，栖真不觉心海澎湃，好似肚中烈酒皆化作满腔悲愤，在那里升腾倒搅，苦难抑制。他知道自己人微力单，但若坐视，又与那些贪官暴吏有何差别？想到此处，他一拳重重捶在窗框上。
　　再抬头时，天际早已浮白，一时间清爽如昔，尽扫熬夜疲累，栖真心中一丝雀跃，居然隐隐生出个大胆的念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