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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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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圣旨一下,私议就像野火般,四下漫延开来。
众人不解,这贺兰栖真,名不见经传,从一介光禄寺丞,平步青云,直奔御史大夫,位列首席。这般擢升之道,莫说本朝没有,就是纵观历代,也未尝见过。
御史大夫首掌监察机构,统领御史台。往日除授的,不是资政要员,便是内阁重臣。而贺兰即非三丞以上成资通判,在朝中又极为资浅,这一翟升,激起多少不服,惹来多少反对,若非皇帝力排众议,一手压下,真不知要闹到怎番收场。
一片嘤嘤嗡嗡中,仍能保有平常心的,不过栖真自己而已。
除了原本一班同窗好友,每日上下朝,对那些巴结的,眼红的,漠视的,他一律淡然处之,不亲近也不疏远。
唯禁中入对时,君臣相视,端着揣度探究的目光,赵恒到瞧出了他眼里扬洒的自信,与一身新换的裘衣锦带相衬,亮丽而摄人。让赵恒不得不期待,他来日必有的大番作为。
沉沉的夜,月亮躲在大片云里,只露一角,投下妖冶的银白,照着汴京贺兰府的乌石大门,清清淡淡。
月色下,一个皂白身影从边门入,循着记忆中的小径,向内里院落行去。行动间跌跌撞撞,大而无当,路边不时传出磨蹭碰撞之声,伴着些许喃喃,在静谧的宅第中,传得老远。
“兼济。”
背后一声清冷,在无人的院落里响起,吓他一跳,略显狼狈地转身,醉眼望去,月光斜照里一道人影,青袍素雅,正静静站在走廊上看着自己。
一见这张比月色更清冷的脸,兼济酒醒大半,不情不愿叫了声:“大哥。”
这里是通向兼济所住院落的必经之所。从酉时起,栖真便站在此处等他回来。足足两个时辰,耐心被磨尽了,才见二弟一身酩酊悠悠返回。看在眼里,心下不由微微不快,“这时候才回来,又是喝得大醉!”
“同僚请吃酒,不好不去……找点乐子而已……。”
“连续半月每日不到亥时不见你人影,喝酒要喝到这个份上?”
这话里略有责备之意,酒醉之人却是受不得刺激,心下也耿起来,出口的话顺带出三分火药味,“你说我?前段日子你又好到哪里去?……我比你强,你一个人喝闷酒,我喝的却是关系酒,你不屑做的事,我来做总行了吧……傻瓜都知道,现在多一个朋友,将来多一份福气……不要临时抱佛脚,后悔来不及。”
这番火气,对上的却是一双冷眼,栖真不以为然,哼了一声:“福气若是这么来的,那你自己算什么?”
兼济一愣,心中被拨弄地发酸,忍不住一通大吼,“大哥,你是在朝廷当官,又不是在当和尚,当和尚的都知道早晚念经,和佛祖套套交情,你偏木头人一个……咱们贺兰家出了你这样的御史大夫,早晚兴也由此,败也由此!”
栖真平静道:“你硬要这般想,我无话可说。但爹泉下有知,必定痛心疾首,他教我们的东西你可是都忘了?”
一提到父亲,兼济嚣张的气焰直直灭下去,别扭却如陀螺般在心中急转,又着实气不过大哥这淡定模样,狠狠白他一眼,“一升官,刺便挑到自家人身上来了,我外面受的气还不够?又哪里得罪了你,三更半夜站这里听你教训?”
栖真无奈道:“以前爹在时家里有规有矩,现在爹走了,娘又劝不动你,我这个做兄长的再不开口,你还真无拘束了!”
“你看我夜夜应酬,我想吗?我这是没办法!你升了官,什么巴结机会都不给人家,暗里得罪多少人?你站的高,难听的话自然听不到,我可不比你,背后那些难听的,全砸在我身上!”
栖真惊讶,心里一痛,一时也不知怎么答话。
兼济别过头不看他,声音低下几分嘟囔道:“你自以为是个清官,眼便长在头顶上了。”
栖真看他半晌,只是道:“这世上哪来全然的清官?我从未自命如此。我的眼睛也很正常,仍在鼻梁上额头下。你觉得我眼高了,那是因为你心歪了。”
话说得平板无波,过去了,还回一片死寂。
少时,兼济爆出一声痴笑,“我的心早就歪了,每日受那些冷眼嘲讽……怎能不歪……怎能不歪……?”眼中已有泪意,他颤颤徨徨地转身,拖沓着脚步消失于院门边。
人影虽逝,笑声未寥,满含悲凉,由近去远。
栖真听着,心中难受,返身一拳重重捶在廊柱上,久久不语。
“又拿自己出气!”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从角落里转出,靠到身边,握住栖真手腕拉到眼前,借了月光细看,只见骨节之处已泛起微红,“会淤血的。”
栖真裂嘴“嘶”了一声,想把手抽回,却被对方牢牢抓住。
铁枪一手覆上红肿,轻轻揉捏,嘴里却是一贯冷然,“总算还知道痛。”
“你早回来了?都听去了吧?”栖真苦笑,望向面前着了一身夜行衣的铁枪,见他眉宇间透着宁定,心知今晚所派之事必定有了眉目。此时此刻到也不急着问。反是手掌间渐起的暖意,让疼痛轻去不少。
“明明关心他,话偏要说得这般硬,你们兄弟两,不能坐下好好谈谈?两头牛似的,顶来顶去。”
栖真不服气道:“谁牛啦?他要是我儿子,早一巴掌上去了。”
听了这话,铁枪神情古怪,似笑非笑道:“真要有儿子,你疼还来不及,哪舍得打?”
栖真被逗笑了,“你又知道了?”
铁枪毕竟江湖中人,一手跌打之术,如火纯青,揉了半刻,红肿散去,便无事了。
甩了甩手,顺一下血。栖真嘴里微有犹豫,有些事没人能帮他,唯有铁枪是能与之倾吐的,“虽是同胞兄弟,怎奈两人老走不到一起,他说的那些,我不是不知,可要学样,我……做不出来。你说,我是不是太执拗了?又想得离了谱?”
“官场的谱我不清楚,你离没离我也说不好。但人生在世,最困难的便是随心所欲地活。你看你,每做一件事,别人瞧得自信,其实自己心里矛盾重重。这般活法,你不累?”铁枪一耸肩,实话实说。
“自知难于知人。”栖真思量着,这便是旁观者清了,自己还在懵懂的心思,他竟能一语道破。该道谢的,可接下去的话却自带了几分不甘,“你所言虽有道理,可我也没你说的那么摇摆不定吧?每一件事?我有那么不中用?”
这便说得儿气了。
铁枪却不以为杵,笑道:“是,一时口误,大人见谅。不是每件事,不过偶尔罢了。”
“比如说……?”栖真一笑,孩子般得理不饶人。
“比如说半夜去院子里跪着淋雨……。”铁枪便趁了一次机。
栖真停下脚步,转头,眼里闪着吃惊,“你怎么知道……小六说的?”
铁枪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这个狗头。”栖真不禁气急。
心事被戳穿,任谁都有一时狼狈。
凝视着那双略显局促的眼,铁枪安抚般轻道:“你心中煎熬,不妨说出来,我虽帮不了什么,但做个听者,自信尚能胜任。”
“我……谁说我心里煎熬啦,不过晚上睡不着,去院子里……吹吹风而已。”
“吹吹风而已。”
两人竟异口同声。
话音刚落,便是寂静,盘亘在他们之间。
“如果没猜错,那正是你劫狱救我的那晚吧?”栖真显已微怒,可铁枪仍决定追根究底,“任凭我被处斩,你觉得对不起良心;私放钦犯,你又觉得对不起朝廷。所以这般迷茫,不知是对是错……唯有自己惩罚自己,去跪着淋雨……你曾说龌龊要用卑鄙来治,可栖真你又哪是那块料了?陈兴虽用卑鄙的方法除了,你自己也未见得好受……。”
“别说了。”一声呵斥,栖真猛转过身,衣袖内,双手已紧握成拳。
唯一一次,即使已动气,铁枪仍要他明晓自己心意,“你为我受的罪我都知道。跟着你不为别的,只是想分担你身上重担而已……别生气,我以后不会再提了……。”
栖真静静站着,直挺的青色背影,犹如此时园中盛开的紫云英,清韵而又孤傲。
看着看着,心中不免几分失落,铁枪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很晚了,明日还要早朝……快去睡吧,别的事明日再说。”
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园中再次恢复寂静。
饶有舌灿莲花之能,此刻也是辞穷。栖真回身,身后已空荡无人。唯天上拨云见月,洒下清晖,拉了自己的身影,在墙上曲折。正如他此时的心绪。紊乱,却夹杂着一丝温暖。